文 李白薇
師昌緒:人生的第一要義是愛國
文 李白薇

師昌緒是我國著名的材料科學家。多年來,他一直致力于材料科學研究與工程應用工作,在國內率先開展了高溫合金及新型合金鋼等材料的研究與開發。他組建了中國科學院金屬腐蝕與防護研究所,領導建立了國家材料環境腐蝕站網,為我國材料研究與工程應用提供了大量基礎性數據。曾獲得國家科學技術獎7項,1998年獲得國際材料研究聯合會頒發的“實用材料創新獎”。
1920年,師昌緒生于河北省徐水縣一個書香門第的大家庭,排行老七。他戲言:“就像大宅門里的白景琦,我們都排行老七。”十二個叔伯兄弟中,師昌緒稱自己是當時最沒出息的一個——“又邋遢,又聽話,沒脾氣”。然而,也許當初誰都沒有料想到,就是這個“沒脾氣”的老七,在日后扛起了中國材料事業發展的大旗,撐起了新中國在廢墟上發展起來的一隅天空。
7歲這一年,師昌緒到鄰村的小學上學,一年后又轉到縣城的模范小學。從小學到大學,他一直住校。上小學時,他一兩個月回一次家,每次回家都要走20里路。在學校里,學生除了學習,就是勞動。地主家庭出身的師昌緒干起活來一點不含糊,他從未覺得自己和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無論是學習還是勞動,他都表現優異。
“九一八”事變發生時,師昌緒11歲。當老師泣不成聲地讀著報紙上日軍侵華的新聞時,年幼的師昌緒也開始對“國家”二字有了第一次深刻的觸動。那一年,他和同學們一起參加了抗日宣傳活動。1934年,高小畢業后,師昌緒就讀于保定第二師范學校,準備將來當一名教師。然而,三年后發生的盧溝橋事變改變了他的命運與夢想——師昌緒和全家人一起逃離了家鄉。
從河北逃到河南,一大家的人誰走誰留必須有取舍。最后的決定是,可能被抓壯丁的青壯年先走。17歲的師昌緒作為最小的逃亡者,踏上了向南逃亡的生存之旅。和家人分別那一晚,師昌緒將之稱為一場“生離死別”。在艱辛的逃亡路上:如同驚弓之鳥的人們連一只烏鴉飛過,都以為是日本的飛機。師昌緒也幾次瀕臨危險境地,但正如那個時代億萬堅強的中國人一樣,他活了下來。這一路的經歷也把一顆愛國的種子深埋在師昌緒的心中。師昌緒曾說,那時激發的愛國之情,以后就再也沒有消退過。
一路逃亡,一路見證了國家的貧弱與屈辱,和那時的許多有志青年一樣,師昌緒來到河南后放棄了師范方向,轉投實業救國之路。1945年,師昌緒從西北工學院礦冶系畢業后,到當時資源委員會下屬的四川綦江電化冶煉廠工作。當年8月,日本投降的消息傳來,舉國振奮。1947年,他來到鞍山鋼鐵公司,然而不久,鞍山解放了,工廠暫時停產,師昌緒先后輾轉沈陽、北京。1948年8月,師昌緒利用在1946年取得的留學資格動身前往美國深造,然而,當時的他卻沒有想到,再想回國竟是如此艱難。

1951年在Notre Dame大學讀博士期間
在美國求學期間,師昌緒開始顯示出他的科研才華。1948年9月,師昌緒到美國密蘇里大學礦冶學院攻讀碩士學位,從事真空冶金研究。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他利用鋅在真空中蒸汽壓大的原理,從煉鉛過程中所得的鋅熔渣分離銀,其純度達90%左右,從而使其成為從鉛礦中提取銀的有效方法之一。當時的真空冶金工作還處于實驗室研究階段,師昌緒的研究工作具有一定的開拓性。1949年,師昌緒獲得學位并離開密蘇里大學后,他的導師在他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開展工作并申請了專利,建成了中試工廠。
1950年1月,師昌緒在歐特丹大學冶金系任研究助教,并攻讀博士學位。他的博士研究課題是銦銻砷三元合金相圖。砷容易揮發和氧化,且有劇毒,師昌緒先在真空閉封管中融化合金,然后在氬氣下進行熱差分析。在研究中,面對砷的劇毒性,師昌緒從沒有退縮,順利完成了研究工作。這項工作為后來化合物半導體研究提供了參考。

1988年9月代表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與加拿大國家科學與工程基金會主席梅博士簽雙邊協議
攻讀博士期間,國內的北洋大學曾聘請師昌緒回國任教,但當時正值抗美援朝戰爭期間,美國下令所有在美攻讀理工的中國留學生一律不準回國。師昌緒曾經試圖以到印度或瑞典等國找工作為由,繞道回國,但始終未能成行。無奈之下,他在獲得博士學位后,繼續受聘于麻省理工學院,在著名金屬學家柯恩的指導下,進行博士后研究工作。
在讀博士后期間,師昌緒開展了“硅在超高強度鋼種作用的研究”。他以“4300系統”為基礎,變化鋼中硅及碳的含量,系統研究了硅對回火、殘留奧氏體及二次硬化的影響等。在他的研究結果基礎上,后來發展出300M超高強度鋼,成為20世紀60年代~80年代世界上最常用的飛機起落架用鋼,解決了飛機起落架常因斷裂韌性或沖擊值不夠而發生嚴重事故的問題。
在師昌緒的導師和同事看來,他在美國已經擁有了令人贊嘆的科研成就和優越的生活環境。然而這些始終沒有讓他放棄回國的念頭。“念完了就回國,不然到國外干什么去了……救國是第一。”自從朝鮮戰爭爆發后,師昌緒就一直沒有放棄過爭取回國的斗爭。師昌緒利用在麻省理工學院工作的便利,經常到附近的哈佛大學亞洲圖書館搜集有關中國的消息。每周末他不是去紐約,就是去費城,和志同道合的中國留學生一起交流信息和策劃如何回國。
1953年,師昌緒和其他留學生以組織夏令營為名,把中國留學生聚在一起,共同商討爭取回國的對策。他們決定,把美國當局扣留中國留學生的事公開,并和國內取得聯系,得到國內的支持。確定了這兩點,師昌緒他們就在波士頓的住所開始行動了。
在波士頓馬寶路457號,師昌緒和另外兩個同學買了一個滾筒油印機,在這里秘密地印刷他們寫給美國當局和聯合國的2000封信。從1953年夏天到第二年春天,他們一直沒有停止呼吁,不停地散發公開信,通過印度大使館將信轉交給中國政府,并加大宣傳力度,爭取美國民眾的同情和支持。一次,他坐著去往紐約的列車,準備去那里發信。一個列車員認出了師昌緒,這讓他頓時緊張起來。經過交談,師昌緒才知道,原來當天的《基督教箴言報》刊登了中國留學生要求回國的文章,并在頭版上放了一張師昌緒的照片,列車員正是因為這張報紙認出了他。現在,師昌緒依然記得這次有驚無險的旅行。
終于,1954年,日內瓦國際會議召開,中國政府正式向美國提出停止無理扣留中國學生的要求。師昌緒他們也成為美國媒體追逐采訪的對象。日內瓦國際會議歷時3個月,美國企圖通過談判,用扣留的中國留學生交換他們的11個空軍俘虜,而師昌緒他們堅持認為扣留學生純屬無理。美國媒體卻歪曲事實,說中國留學生同意交換,師昌緒和同學們始終沒有妥協。后來,日內瓦會議又引發了華沙的兩國大使級會談的召開,從此打開了中國留美學生自由回國的大門。
1955年4月,師昌緒得到了可以回國的通知。回國前,他的導師柯恩曾經問他為什么要回國,是不是嫌工資少,還是地位低。師昌緒回答:“我是中國人,在你們美國像我這樣的人多得很,在中國,像我這樣的人卻很少,很需要。”而他最常對周圍人說的是:“只要能回國,吃窩頭我都愿意。”6月,克里夫蘭號客輪從舊金山碼頭緩緩啟航,開往香港。35歲的師昌緒站在甲板上,背對著他已生活了7年的美國,迎風望向祖國的方向。

1999年6月慶祝中國工程院建院五周年時6位發起人合影(左起:師昌緒、張維、候祥麟、張光斗、王大珩、羅沛霖)
回國后,師昌緒去了位于沈陽的中國科學院金屬研究所。原本他有三個可選的單位,沈陽金屬研究所是其中條件最差的一個,但他卻堅持服從分配,“放我到哪兒我到哪兒”。這時,他也經人介紹,在北京與學物理的郭蘊宜相識并結為良緣。
上世紀50年代末期,正是我國第一個五年計劃剛剛開始的時期,師昌緒被派往鞍山鋼鐵集團公司做工作組組長。師昌緒和同事們一起在精礦燒結、平爐冶煉和鋼中雜物鑒定等方面開展了廣泛的研究。1957年,為貫徹我國制定的《十二年中長期科學規劃》,中國科學院以開發新技術和新材料為重點,金屬所成立了若干新材料事業組,高溫合金工作組便是其中之一。高溫合金是航空、航天與原子能工業發展中必不可少的材料。師昌緒從中國既缺鎳無鉻,又受到資本主義國家封鎖的實際出發,提出大力發展鐵基高溫合金的戰略方針,從而研制出我國第一個鐵基高溫合金808,部分代替了當時的鎳基高溫合金GH33,作為航空發動機的渦輪盤。他的這一思想,帶動了全國鐵基高溫合金的研發。
時間走行至1960年,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國家的經濟也陷入了一片寒冬。當時的中蘇關系惡化,我國高溫合金的生產必須立足國內,師昌緒率隊與撫順鋼廠共同攻關。為了照顧懷孕的妻子,師昌緒每天往返于沈陽和撫順之間。他每天早晨趕第一班無軌電車到沈陽南站,然后坐悶罐車到達撫順,全程大概需要一個半小時。“由于當時全國正鬧大饑荒,在東北,所謂的‘盲流’特別多。”師昌緒回憶道。悶罐車里人擠人,師昌緒每天就站在這個憋悶的空間里。晚上完工后,他依然坐悶罐車回到沈陽,然后轉乘電車,每晚到家都是十點多。
這種奔波的生活持續了一兩個月,師昌緒的身體終于出現了問題:腎盂腎炎并伴有尿血。那時,他已經連腰都直不起來了。然而即使已經病到這種程度,師昌緒都沒有住過一天醫院,沒有請過一次假,繼續堅持工作。后來,師昌緒曾坦言,他選擇回國就已經作好了吃苦的思想準備,但確實沒想到竟是這樣的苦法,但他依然沒有對自己選擇的道路有過絲毫動搖。
艱苦的生活過了兩年多,師昌緒終于迎來了一次重要的機遇。1963年,師昌緒接受了為我國航空發動機研制空芯渦輪葉片的任務。當時,葉片都是鍛造的,航空材料界對鑄造的葉片心存疑惑,做鑄造空心葉片的風險更大。這個項目在國際上是保密的,國內也沒有做過。師昌緒等人在航空研究院總工程師榮科的建議下,組成“研究—設計—生產”三結合形式,只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就完成了冶煉、鑄造等研制任務。他們鑄造的九孔空心渦輪葉片,使我國的渦輪葉片發展一步邁上兩個臺階:由鍛造合金改為真空精鑄,由實心葉片改為空心葉片。這使我國成為繼美國之后世界上第二個成功采用了精鑄氣冷渦輪葉片的國家,僅比美國晚了5年。
然而還沒等這一成果大量投產,一場政治風暴的到來便讓原本可以領先世界的技術塵封起來。金屬所里出了個“四家村”,師昌緒就被列為其中之一。反黨集團、美國特務等“帽子”接二連三地扣在他的頭上。最讓他寒心的是,他當年爭取回國的舉動竟成了一條罪狀,他的那顆愛國心被指為是偽裝,是別有用心。這位造出了領先世界的渦輪葉片的功臣被打得皮開肉綻。他曾經想到過以死明志,但最后還是隱忍下來。
“九·一三”事件后,師昌緒終于得到了解放。在全所的一次大會上,他談了自己的一些感受,報告結束后,臺下響起了長達10分鐘的掌聲,他心中的陰云也隨之散去,繼續高溫合金及合金鋼的研制推廣。至此,苦難終于在師昌緒的人生中告一段落,支撐他一路走來的便是報國的信念。
如今,面對來訪者,師昌緒還是會聊起過去的點點滴滴,描述中不再有跌宕起伏,多的是幾分對人生的淡然與智慧。但有一句話卻是根植于他內心從未改變的,這句話他說了幾十年,現在,他也把這句話告訴每一位后人——“人生的第一要義是愛國”。

1998年在景山學校作報告后為學生簽名
專家檔案:師昌緒,1920年生于河北省,曾任中國科學院金屬研究所所長、中國科學院技術科學部主任、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工程院副院長等,現為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特邀顧問、中國科學院金屬研究所名譽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