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祖芬
為自己活一天
陳祖芬
我兒子叫峰峰,我家女孩叫麗麗,我媽媽88歲。峰峰和麗麗架著我媽走進《建黨偉業(yè)》的放映廳,我在前邊帶路。廳里的臺階扁扁的,很可以一步跨兩級。媽媽哼哼著怎么也邁不上第一級。峰峰舉起外婆上了一級,又上一級。媽媽已經返老為童,看不懂電影電視了。她去年在家下床時摔斷了腿,別人都說這樣的老人只能好生在家待著。不過我不是別人, 我想試一試,讓媽媽走出門,走進電影院!廳里的觀眾齊刷刷地看著老太太被一級一級架上臺階,他們或許只能找出一個答案:這老太許是革命老前輩,許是建黨偉業(yè)之后人?
我不知道媽媽能不能坐上這兩小時,劉燁扮演的青年毛澤東一出場,我趕緊對媽媽說,看,這是青年毛澤東!媽媽點頭。劉燁又上場,我又說:看,這是年輕時代的毛澤東!媽媽又點頭。我不時看看她,媽媽眼睛睜著呢。好像,不需要我再喊毛澤東了。終于架上媽媽走下臺階走出放映廳的時候,我覺得,我也完成了一個偉業(yè)。
影片中,反對袁世凱的宋教仁,遭袁世凱的刺客槍擊。宋教仁尚有一息時說:家中貧苦,我死后,拜托諸公,替我照顧老母親。這組鏡頭不太被人評說。但叫我很動心:人之將死,最苦的莫過于還有放不下心的老母。人在不同的年齡有不同的偉業(yè),到了媽媽88歲的時候,做女兒的偉業(yè),就是讓媽媽過好。
媽媽80來歲的時候還一個人在中國和美國間飛來飛去。那時我對她說,我希望你90歲還能一個人飛去美國。我相信奇跡,希望媽媽能創(chuàng)造生命的奇跡。譬如一周后又想讓她上電影院。媽媽已如幼兒,想怎么樣就怎么樣,這回說什么也不肯出門。麗麗推來輪椅讓她坐,媽媽一見輪椅,就好像小孩一見穿白大褂的就知道要打針,媽媽知道上了輪椅就得出門。我們說了多少胡話,總算鎖上家門把媽推到樓下。在樓前的綠蔭下街道上,我們把輪椅轉過來這么這么說,把輪椅掉過去那么那么說:去電影院多好呵。媽媽說:我要回家。

我們終究都得聽她的,因為她是媽媽。
我們把她再推回家,扶下輪椅。媽媽困了,所以像小孩鬧睡那樣。麗麗帶媽媽去臥室,我和峰峰在餐廳說話。已經中午了,我說,你忙去吧,今天的革命失敗了。這時卻見麗麗護著媽媽出來了。睡醒了?“峰峰!”媽媽欣喜地叫起來:“你什么時候來的呀?”我笑:他今天剛來。媽媽說:那我要請客。麗麗說那去哪里請客呢?媽媽心情大好地說:峰峰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們就像訓練有素的特戰(zhàn)隊似的,趕緊架起她走出家門,連輪椅都省略了,一路架進電梯,架上出租車,架進電影院。我們只是為了讓媽媽多一些活動的空間,并沒有明確想看的電影。立即開演的下一場,叫《假裝情侶》,好,4張票。讓媽看愛情鬧???或許她只能假裝觀眾?
我大學畢業(yè)時,老師說有一個留上海的名額,是我。我說不, 如果想做事業(yè),就要到北京。我就這樣坐上北去的火車。而現在,我才記得那句老話:父母在不遠行,我才開始了我的“偉業(yè)”。
這一年來,我家人這個病那個病,再加上我的工作,好像不再有放松的日子。有一天我說,我要為自己活一天, 先生夢溪曰甚好。我一人去看電影,去服裝市場。我在攤位間轉著,就想著一會兒是不是轉到媽媽那里去?終于覺得沒什么可看的,走吧,走到門口,站住了:還是去媽那里吧?可是,好不容易下決心為自己活一天的,就這么算了?狠狠心,去幾家我喜歡的玩具店。上了出租車,路經一家我常給媽媽買蛋糕的店,那一瞬間,就想拉開車門跳將下來。很奢侈的僅僅是為自己的一天過了,偏偏郁郁的。覺得不如平時為家人忙乎,心里扎實而有成就感。更不用說寫作了。
而且,我自己呢?我自己在哪里?那一天下來,迷失了自己。
我凌晨5點寫下這些文字,然后走到窗前,院里滿滿的綠樹在雨蒙蒙霧蒙蒙中碧綠而幽深,好像一幅經典的油畫,叫我大驚的是,那一院經典的綠里,獨一輛紅車探出半截身子,我怔怔地站那兒,被這一派綠和一截紅鎮(zhèn)住了。上蒼給予我這么多,這么多呵!
責任編輯 劉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