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何流

6月18日下午,武漢大道徐東下橋處嚴重積水。
日本的治水經驗應該說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思路。單純提高排水管道標準是解決中國城市內澇的唯一且正確的途徑嗎?解決城市內澇問題不能只看到“排”。
6月23日,北京暴雨,水淹全城。其中蓮花橋等路段淹水和全城大擁堵的情形,與2004年7月10日無異。7年前的那場暴雨中,積水最深處的蓮花橋水深達2米,北京市41處道路出現積水。
中國水利學會城市水利專委會副主任劉延愷坐不住了,他提筆給北京市政府寫了一封解決蓮花橋積水問題的建議書。他的方案是借鑒日本經驗,在蓮花橋下建設地下蓄水池,由豎井與之連接。劉延愷初步估算,該工程需要5000萬元。

暴雨又一次暴露了北京排澇系統的脆弱,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工程規劃所所長謝映霞的說法是,1949年,北京很多地方的排水設計標準很低,甚至是0.3年一遇。之后雖有復修,但排水設施依然落后。
網友們開始滿天下搜尋巴黎、東京等城市氣派的地下排水管道圖,兩相比較,問題的癥結一目了然:城市都這么大了,排水管道還這么小。
水利部防洪抗旱減災研究中心副主任程曉陶多年前就呼吁重視“城市水災”的概念,如今又一次被證實。他告訴記者,網友們說的“地下宮殿”其實是那些城市的骨干排水管網,由于對其背景并不了解,導致了一些誤讀和盲目追捧。
“歐洲的工業化進程開始得比較早,城市化的速度也沒有我們這么快。他們的地方政府要想賣出一塊土地,必須把基礎設施建好,否則就賣不出去。因此在新建一個城區時,會先把骨干排水管網建好,周邊新建小區和工廠只要把自己的系統和骨干排水管網接上就可以了。”
而中國,急著在數字上、地面上奔向城鎮化這個目標,地下的基礎性工作往往退居其次。“我們的城市在攤大餅式地擴張,但骨干排水管網的建設往往被忽略了,這個功課沒做,現在要補,就變得非常困難。”程曉陶曾在日本留學多年,他告訴記者,日本在城市治水上是有教訓的。
“二戰后,日本的城市化進程比我們還迅猛,大量人口涌入東京、大阪和名古屋三大都市圈,他們也是先地上,后地下,政府著急的也是怎么解決住房、交通、供水供電、衛生、教育的問題。”
到了70年代,當城市已經建得像模像樣時,日本人發現城市內澇問題已經變得很嚴重了。起初他們仍延續農業社會的治水思路——不斷提高排水標準,增強排澇能力,擴大保護范圍。
我們的城市在攤大餅式地擴張,但骨干排水管網的建設往往被忽略了,這個功課沒做,現在要補,就變得非常困難。
“我們現在仍然在倡導這種治水思路”,程曉陶說,但日本很快發現,在已高度城市化的地區,這樣做不僅成本很高,而且未必見效。因為原本處于城外的河道已經被蓋起來的高樓大廈包圍,拓寬河道已經做不到了。
1977年,“綜合治水對策特定河川計劃”改變了將雨水盡快排入河道的思路,日本開始發展第二代技術——雨水蓄流。每個小區不能一味加大它的排水能力,而是要自己消化雨水。日本政府規定每平方公里的新開發區要修500立方米的地下雨水調節池,在汛期來臨時起到緩沖作用,減輕外排壓力。
但由于城市不透水面積的增加以及熱島效應,面對有時更大的降雨量,如果修建更大的蓄水池就變得不那么合算了。80年代,日本又研發了第三代雨水滲透技術。原先密封的蓄水池變成了可滲透式的,這樣一邊蓄水,一邊回補地下水,相當于增大了容積。
同時路面改鋪透水材料,并設計了一套防止堵塞透水縫隙的除塵技術。為了解決上下游城市之間的排洪矛盾,日本沿河開辟了一些有蓄洪設施的公園,他們稱為“游水池”,使得洪峰在向下游傳導的過程中被有效削減。
1982年7月23日,就在長崎市為戰后奇跡般重建的成就自豪時,一場超記錄的特大暴雨使得交通、通訊、電力等系統完全陷入癱瘓,1193戶房屋倒塌或損壞,299人喪生。日本從此建立起“城市型水災害”的概念。
日本的治水經驗應該說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思路。單純提高排水管道標準是解決中國城市內澇的唯一且正確的途徑嗎?
曾是北京市水利局副總工程師的劉延愷認為,擴大排水管道并不適用于所有城市。靠近江河的城市加大排水管道是可以的,但像北京等周邊沒有大江大河的城市,即使提高了現有管線標準,超量的雨水也不一定能排出去。
“北京汛期防洪有這樣一個原則:西蓄東排,南北分流。像這次,石景山雨下得很大,但東邊的涼水河水量也大,就排不出去。”劉延愷還舉例說,北京疏浚擴大通惠河,從三孔橋變成六孔橋,再到九孔橋,城市加大排水管道本身就工程頗大。
廣州市規劃院前總規劃師袁奇峰也曾表示,城市排水系統工程龐大,牽一發而動全身,如果上游改了下游沒改,就等于白改。還需考慮到的是,北京等城市雖然暴雨強度堪比南方,但全年降雨次數并不多,一番傷筋動骨的排水管道改造之后,其成本和效益比幾何?
程曉陶和劉延愷都持這樣的觀點,解決城市內澇問題不能只看到“排”。2005年,北京蓮花橋雨水泵站更新換代,由原來的兩臺44千瓦抽水泵提升為兩臺170千瓦大功率抽水泵。對蓮花河也進行了疏通,蓮花橋防洪標準提高到三年一遇。
但面對6月23日的超標準降雨,積水仍然無法避免。“發展雨水蓄流、雨水滲透來減少排澇壓力是很有效的辦法。”程曉陶告訴記者。2010年,全國多個城市發生嚴重內澇,住建部對北京、天津、上海、重慶等省市展開了城市排水系統排澇能力的全面調研。
“我們的治水思路要改變,解決城市內澇不是簡單地加大排水管道的問題,要從‘滲’、‘蓄’、‘滯’三個方面綜合治理,”劉延愷把他的治水理念歸結為這樣三個字,他認為這一理念應作為城市基礎設施建設的指導思想,放入前期規劃中。
他告訴記者,現在有些城市已經有了儲水方面的動作。2000年中德合作的“北京城區雨洪控制與利用示范工程”,以北京雙紫小區為試點,開始引入雨水收集與利用系統。2002年小區內修建了可貯存850立方米的地下雨水儲蓄池、1350平方米的屋頂與道路雨水收集管道和邊溝、4028平方米的綠地灌溉系統和水量監測系統,鋪設透水性路面880平方米。小區還采用下凹式綠地,使流入綠地內的水不外流。
據負責人介紹,每到下雨時,屋頂的雨水通過雨漏管,再通過雨水收集管線匯流到貯存系統。地面的雨水則沿著邊溝形成徑流通過地下管道進入貯存系統。隱藏在停車場下面的沉淀池和蓄水池構成了貯存系統的主體。2004年7月的那場暴雨中,雙紫小區內沒有任何積水,也沒有向城市管網排放雨水。
“這些措施還都是從節水的角度,而不是針對積水問題,所以工程都不大。我提出城市規劃要給雨水留出空間,給存滯雨水留出足夠地盤。”劉延愷認為,政府出手遲緩有歷史因素。在過去農業社會的治水思路下,水利都是城市外的防洪排澇,大學里沒有城市排水的專業,政府也沒有這方面的投資。
真正的原因或許還是政府“重地上,輕地下”的心態。在目前的領導政績考評標準下,埋在地下看不見、平時也顯不出用處的地下管道建設,重要性怎么看都無法跟蓋樓修橋通路相提并論。
程曉陶還發現,地方上,一個書記一張圖的現象仍然普遍,“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算得上是新任領導的政績。”對于治水這樣需要長期有計劃推進的工程,這是一個極大的障礙。
記者走訪的專家一致認為,解決城市內澇就是政府的職責。“供水系統修好了可以收水費,供電系統修好了可以收電費,但是排水系統修好了排的是雨水,找誰收錢呢?”程曉陶還是以日本為例,供水、供電、污水處理等能收費的項目都先后私有化了,唯獨防洪排澇系統的建設至今還抓在政府手里。
因此,城市水災的治理,既不缺理念,也不缺對策,缺的是肯負責辦實事的人。只要政府下決心做,事情并非不能推進。
2004年的暴雨給即將舉行奧運會的北京敲響了警鐘。之后北京在奧林匹克公園90萬m2的建筑面積上,園內草坪全部建成下凹式綠地,廣場、道路等硬化地面50%采用透水鋪裝,園區中部的下沉花園下面設置容積7000m3的雨洪調節池,奧運湖和龍形水系調蓄雨洪能力達150萬m3。“武裝到牙齒”的奧林匹克公園可以保證20年一遇的暴雨徑流在園內全部消納。
解決城市內澇是一個系統工程,如果政出多門,就難免出現扯皮、推諉的狀況。程曉陶告訴記者,過去城市基礎設施建設由城建部門管理,但是水要排出去又進入了水利系統的管理范圍。北京排水集團內部人士告訴記者,現在北京等城市已經改為水務一體化管理,即便如此,市水務局(行業主管單位)與排水公司(隸屬于國資委)在職能上仍有交叉。
2009年,廣州市拿出9億元對城區200多處易浸地點進行改造,但第二年的“5·7”特大暴雨又讓羊城變成了“洋城”。于是有了網友們的這句調侃,“威尼斯自稱水城,廣州不好意思地笑了。”
水利專家劉樹坤提出,面對稀遇降雨,政府要做到災情告知、行動告知和決策告知。程曉陶也強調,政府要將前期規劃、建設進度和可能存在的風險及時公開,增強全社會應對水患的能力和對政府的信心。
說起被網絡熱捧的贛州福壽溝,程曉陶覺得人們對其認識有片面之嫌,“靠福壽溝一個孤立的排水系統也不能保障了城市的安全,現在城市面積增大了,他們也在想其他的辦法,也遇到了困難。”
采訪最后,程曉陶回到日本的例子:“90年代,等到他們把所有的辦法都使完了,東京、大阪仍有一些地方的內澇解決不了。于是他們開始補骨干排水管網的課,這時候代價就非常大了。大阪排水干管要打入地下27米建,東京則要五六十米。”
今天,看著光彩照人、氣派軒昂的城市,我們是否有足夠的信心不重走這條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