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話“管”類語氣副詞的歷時嬗變(1750～1950)

劉冬青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北京話“管”類語氣副詞的歷時嬗變(1750～1950)

劉冬青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北京話(1750～1950)“管”類副詞主要包括“管”、“管必”、“管保”、“管定”、“管情”、“管取”等六個。其中 ,“管”為“管”類副詞的根詞,是近代“管”類副詞語法功能的主要承擔者。“管”由“管束、控制”的動詞義慢慢虛化而來,相對于《紅樓夢》、《兒女英雄傳》中的“管”,語法功能發生了些許變化,隨著副詞雙音化的發展,“管定”、“管情”、“管取”、“管必”等副詞相繼出現。但真正與“管”產生競爭關系的是明代產生的“管保”,并最終取代了“管”,成為“管”類副詞語法功能的主要甚至是唯一的承擔者。

北京話;“管”類副詞;歷時嬗變

我們主要通過對《紅樓夢》(前80回)、《兒女英雄傳》、《正紅旗下》(以下分別簡稱《紅》、《兒》、《正》)三部著作的考察,了解北京話(1750～1950)副詞的整體面貌,打通近、現代漢語副詞發展的經脈,理清近、現代漢語副詞發展的脈絡,以期成為“近代漢語副詞研究”和“現代漢語副詞研究”的結合部、研究的樞紐和中轉站。

《紅》、《兒》、《正》不僅是偉大的文學名著,而且是研究北京話的極好語料。對此,胡適、龔千炎等都曾作過精彩的描述。“只要我們按照時間先后順序 ,對《紅樓夢》——《兒女英雄傳》——《正紅旗下》進行比較研究,就能看出近代漢語(北京話)發展的脈絡”[1]。

正因如此,我們選擇《紅》、《兒》、《正》這三部著作,同時參考《老舍文集》(包含《駱駝祥子》《二馬》等21部作品,以下簡稱《老》)來考察北京話“管”類語氣副詞的嬗變過程。

管

“管”類副詞主要包括“管”、“管必”、“管保”、“管定”、“管情”、“管取”等六個。其中,“管”為“管”類副詞的根詞,是其語法功能的主要承擔者。

《說文》：“管,如箎,六孔,十二月之音,物開地牙,故謂之管。”本義是指一種竹制的樂器。后引申出動詞性用法“管束、控制”義,如：

所舉于晉國,【管】庫之士,七十有余家。(禮記·檀弓下)

由于有“管束、控制”某事或物,確保其按照預期的規定進行,從而萬無一失地、精準地達到預期目標之義,因而“管”由此義慢慢地虛化出“準定、保證”義,從而引申出副詞的用法。“唐詩中已見用例”[2]。如：

生時自樂死由命,萬事在天【管】不迷。(楊發·南野逢田客)

又如：

老夫乍喜棹夫悶,【管】有到時君莫問。(楊萬里·過霅川大溪)

不久咱門風改換,你【管】有分帶盤龍九鳳冠。(劉知遠諸宮調·第一)

愿得身榮貴,【管】桃花浪暖,一躍云衢。(張協狀元·第二出)

甲溜晴郊似銀河瀉,繡旗飐似彩霞招折,【管】是白馬將軍到來也。(董解元·西廂記·卷三)

【管】你不費事,不擔擱,我去就來。(西游記·49回)

你許薛姑子十兩銀子,藏他在僧房內與小姐相會,【管】病就要好了。(金瓶梅詞話·34回)

發展到曹雪芹時代,在《紅》中出現了8例。修飾VP和S相當,各有4例。

VP例中,修飾單純動詞有1例,占 VP總用例的25%：

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61回)

修飾動賓短語有3例,占VP總用例的75%,而且都是“V+NumP”結構。如：

若回一件,【管】駁一件;回一百件,【管】駁一百件。(55回)

這不值什么,拿五百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一車來。(54回)

S例中,修飾兼語句 2例,占 S總用例的50%。如：

三日后吾來收取,【管】叫你好了。(12回)

修飾把字句2例,占S總用例的50%。如：

秋紋道：“憑你是誰的,你不給?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54回)

發展到文康時代,用例有所減少,在《兒》中僅出現了5例。用例雖然減少了,但是語法功能卻有所豐富和變化,表現如下：

(1)VP全部是動補短語,有2例,占總數的40%。如：

須臾吃畢,車夫道：“這可走罷,【管】走得快了。”(14回)

(2)修飾S的情況略高于修飾VP的情況,有3例,占總數的60%(除了有1例與《紅》相同,修飾兼語句外)。如：

待劣兄慢慢的說與你,那才算得酒菜里的一品珍饈海錯,【管】叫你連吃十大碗還痛快得不耐煩哩!(15回)

還各出現了1例修飾比字句和緊縮復句的例子。如：

親家太太,你摟摟算盤看,一匹布【管】比買的便宜多少!(33回)

一哥,你不用盡著打扮了,你只管見去罷,【管】你一見就認得,還是你們個親戚兒呢!(17回)

發展到老舍時代,“管”由于受到雙音化副詞“管保”等副詞的競爭,用例非常罕見,在《正》中未出現用例。《老》中我們抽查了《駱駝祥子》和《二馬》均未見到用例。

在現代漢語中,“管”一般停留在方言中,通常表推測的語氣。如：

今兒管(兀)下雨呀,熱得不一樣的嘞。[3]

七樓太高了,沒過人伢管(兀)有電梯嘞(不過人家大概有電梯吧)。[3]

現代漢語方言中,“管”單獨表示推測義的見于河南晉語新鄉修武話：“他～不來了。”還可組成“管不”(如山東臨朐)、“管末/管莫”(河南汲縣/北京)、“管些”(河南原陽)、“管許是”(山東臨朐)等 ,均表示可能、大概的意義,跟豐鎮話意義、用法均類似[4]。

管定

“管”類副詞在后來的發展中受到雙音化趨勢的影響,產生了一系列的雙音節“管”類副詞,其中,較早的是“管定”,宋代時已見用例,如：

身為客兮心為主,主人平和客安堵,若還主客不康寧,精神【管定】辭君去。(宋·彭乘·墨客揮犀·卷七)

但是用例一直很少見,我們考察明代的語料,只在《金瓶梅詞話》中見到1例：

等我往后邊去,對他們只說他爹又尋了個丫頭,唬他們唬,【管定】就信了。(金瓶梅詞話·40回)

發展到曹雪芹時代,《紅》中也僅出現1例,修飾主謂句：

只是昨兒千不該萬不該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帶了,還得我穿了他才帶。(29回)

發展到文康時代,《兒》中的1例,修飾連字句：

他準是為前番在廟里救了他家公子報恩來了,再加上你為你老太太的事心里不耐煩,為老爺子的仇怕走露這個話,你【管定】連門兒也不準他進,叫他留下彈弓兒找鄧九太爺去。(19回)

發展到老舍時代,“管定”已基本消失,《正》和《老》中均未見到,后來的《王朔文集》中也未出現。

管取

幾乎與“管定”同時,“管取”也產生了。如：

吳儂一隊好兒郎,只要船行不要忙,著力大家齊一拽,前頭【管取】到丹陽。(宋·楊萬里·竹枝歌)

【管取】如今遵陸了,云開風順水東流。(宋·楊萬里·江行七日阻風繁昌舍舟出陸)

今公們自正月至臘月三十日,【管取】無一日專心致志在書上。(朱子語類輯略·卷二)

又如：

明朝管取成功效,方顯人間大丈夫。(元·鄭光祖·三戰呂布·第一折)

【管取】您姐姐,是他命里十分拙。(董解元·西廂記·卷七)

若賽錦標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水滸傳·61回)

魏征道：“不瞞許先生說,下官自幼得授仙術,推算最明,【管取】陛下不死。”(西游記·11回)

又加桃仁通草,麝香文帶凌花,更燕醋煮好紅花,【管取】孩兒落下。(金瓶梅詞話·85回)

今指引到一個去處,【管取】情投意合,有個小小富貴。(喻世明言·39卷)

奴又與上元夫人求得玉雪丹二粒,員外試服一粒,【管取】百病消除,元神復舊。(警世通言·30卷)

狄氏道：“我昨夜為他細想一番,門路卻有,【管取】停當。”(拍案驚奇·卷六)

妙通道：“這個當得,【管取】一說就成。且拿了這半扇鈿盒去,好做個話柄。”(二刻拍案驚奇·卷三)

然而,發展到曹雪芹時代卻較為罕見,《紅》中未出現用例。后在文康時代又出現,在《兒》中出現了8例,修飾S是其主要語法功能,共有4例,占總數的50%。

其中,有3例是修飾主謂句,占 S總用例的75%。如：

這事幸得我先見著老爺,老爺假如這等的問我家一官,【管取】他還摸不著頭腦呢。(14回)

另外1例修飾被字句,占S總用例的25%：

那李茂使一對熟銅拐,能在水底跟著船走,得便一拐,搭住船幫上去,掄起拐來,任是你船上有多少人,【管取】都被他打下水去,那只船算屬了他了。(21回)

另外,修飾VP有3例,約占總數的37.5%。其中,修飾狀中短語有2例,約占VP總用例的66.7%。如：

這話倘被父母聽見,【管取】大大的教訓一場,我看你那時顏面何在!(264回)

還有1例修飾動補短語,約占VP總用例的33.3%：

他娘兒這一見,【管取】舍不得散……(16回)

此外,還有1例修飾“越X越X”固定結構,占總數的12.5%：

只是他正在得意場中,迎頭一勸,【管取】越勸越硬。(32回)

在此后的發展中,“管取”卻漸漸消失,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中沒有出現,老舍時代的《正》和《老》以及王朔時代的《王朔文集》中也沒有出現。

管情

“管”類副詞發展到元代,產生了新的副詞 ——“管情”。如：

哥哥,今日父親呼喚,要著俺兩個那里辦事去,【管情】就做下了。(元曲·魔合羅·楔子)

寫時【管情】淚如絲,既不呵,怎生淚點兒封皮上漬。(王實甫·西廂記·第五本第二折)

又如：

待明日絕早,我兄弟二人去那山中,【管情】捉住老妖,還你四個王子。(西游記·90回)

玉樓道：“他打了一場,和他惱了,賭了誓再不去了,如何又去?咱每賭甚么?【管情】不在他家。”(金瓶梅詞話·21回)

阿寄道：“但請放心,老奴自有見識在此,【管情】不負所托。”(醒世恒言·35卷)

發展到曹雪芹時代,在《紅》中僅出現1例,修飾單純動詞：

但序齒我大,你們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說了大家合意。(37回)

發展到文康時代,在《兒》中也僅出現了1例,修飾動賓短語：

這若依了那褚大娘子昨日筆談的那句甚么“何不如此如此”的話,再加上鄧九公大敞轅門的一說,【管情】費了許多的精神命脈說《列國》似的說了一天,從這句話起,有個翻臉不回京的行市!(19回)

后來,這個詞逐漸消失了,在《正》、《老》、《王》中均未出現。

此外,在《紅》中還出現了1例“管必”的用例,修飾AP：

我薦一個人與你,權理這一個月的事,【管必】妥當。(13回)

在后來的發展中,均未見到用例,也消失了。

管保

以上所列舉的雙音節“管”類副詞,一是用例稀少,二是到了現代都消失殆盡。因而,不能與“管”真正產生競爭關系,也不能承擔起雙音化后“管”類副詞主要語法功能的重任。真正與“管”產生競爭關系并一直活躍在現代漢語中的“管”類副詞是“管保”。

較早的例子出現在明代。如：

旁閃魏征,手扯龍衣,奏道：“陛下寬心,臣有一事,【管保】陛下長生。”(西游記·10回)

發展到清代,用例逐漸增多,在《紅》中出現了5例。修飾S是其主要語法功能,共有3例,占總數的60%。其中,修飾主謂句和兼語句分別有2例和1例。如：

有什么不稱心之處,只管說與我,我【管保】你遂心如意就是了。(46回)

等這件事出來,我【管保】叫蕓兒管這件工程。(23回)

此外,還有2例修飾VP,分別修飾單純動詞和狀中短語。如：

叔叔若有膽量,依我的主意【管保】無妨,不過多花上幾個錢。(64回)

【管保】就好了,這不過是一時飛災。(25回)

發展到文康時代,用例大幅度增加,共有15例,是原來的3倍。語法功能也發生了些許變化。修飾VP的比重開始上升,并略占優勢,共有8例,約占總數的53.3%。其中,修飾狀中短語有7例,占VP總用例的87.5%。如：

那位老爺子的脾氣,【管保】斷不肯。(39回)

修飾動補短語有1例,占VP總用例的12.5%：

這東西要擱在市上,碰見愛主兒,二百吊錢【管保】買不下來!(4回)

修飾S的比重有所下降,共有6例,占總數的40%。其中,依然是修飾主謂句的最多,有5例,約占S總用例的83.3%。如：

要是從旁人嘴里說出來,【管保】你又是把那小眼皮兒一搭拉,小腮幫子兒一鼓,再別想你言語了。(19回)

還有1例是修飾判斷句,約占 S總用例的16.7%：

嚄!好霸道家伙,這【管保】是一百一包的!(34回)

此外,還有1例是修飾緊縮復句的,約占總數的6.7%：

就請老弟你到屋里瞧瞧,【管保】你這一瞧,就抵得個福星高照,這倆小子將來就許有點出息兒!(39回)

發展到老舍時代,用例也比較多見。雖然《正》中未出現用例,但是《老》中卻出現了18例。修飾VP和S仍是主要的語法功能,但出現了修飾AP的現象。

(1)修飾VP略占優勢,共有8例,約占總數的44.4%。

修飾單純動詞有3例 ,占VP總用例的37.5%。如：

你們要是聽我的指揮往下干,我【管保】說,不出十天半月你們的‘委任狀’有到手的希望。(老·趙子曰)

修飾動賓短語有1例 ,占VP總用例的12.5%。如：

咱們一搬回去,【管保】挺起胸脯,誰也不敢斜眼看咱們。(老·駱駝祥子)

修飾狀中短語有4例,占VP總用例的50%。如：

回來你們看,溫都太太的房子【管保】在倫敦找不出第二家來!(老·二馬)

(2)修飾S有7例,約占總數的38.9%,全部修飾主謂句。如：

李應你進城,我【管保】老張不能不放你走。(老·老張的哲學)

(3)修飾AP有2例,約占總數的11.1%。分別修飾形容詞和形容詞性并列短語：

這個高身量大眼睛的先生,要是打人,還【管保】不輕。(老·牛天賜傳)

自道身世說起來【管保】又臭又長,因為一肚子倒有半肚子牢騷,哭哭啼啼也不象個樣子——本來長得就不十分體面。(老·貓城記)

此外,還有1例修飾緊縮復句,約占總數的5.6%：

假如貓兵們看見了我就飛跑,【管保】追一天我也連個影也捉不到。(老·貓城記)

發展到現代漢語中,該詞成為一個較為常用的肯定語氣副詞。

小結：

(1)“管”是管類副詞的根詞。雖然在產生之后一直受到“管定”、“管取”、“管情”、“管必”等雙音副詞的競爭,但“管”一直是“管”類副詞語法功能的主要承擔者,其他雙音節副詞不能對“管”構成真正威脅,并在后來的發展中逐漸消失了(見表1)。

表1 “管”類副詞頻率表

(2)發展到明代,新的管類副詞“管保”開始出現并且發展迅速,對“管”產生了強有力的沖擊。發展到曹雪芹時代兩者已相差無幾;發展到文康時代,“管保”已經大大超越了“管”;而到了老舍時代,“管”幾乎消失,只存在于某些方言中,而且是表示推測語氣而不是肯定語氣。“管保”則已經完成了取代副詞“管”的過程,成為“管”類副詞語法功能的主要甚至是唯一的承擔者(見表2)。

表2 副詞“管”、“管保”頻率表

[1]龔千炎.兒女英雄傳虛詞例匯·序[M].北京：語文出版社,1991.

[2]楊榮祥.近代漢語副詞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185.

[3]周利芳.內蒙古豐鎮話的語氣副詞“管(兀)”和“敢情”[J].語文研究,2008(4).

[4]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M].北京：中華書局 ,1999：6 847-6 859.

Evolution of the interrogative adverbs of“Guan X”in Beijing dialect from 1750 to 1950

Liu Dongqing
(School of Humanity,Soochou University,Suzhou 215123,China)

In Beijing dialect(1750-1950),the interrogative adverbs of“Guan X”mainly include“Guan”,“Guan Bi”,“Guan Bao”,“Guan Ding”,“Guan Qing”,and“Guan Qiu”.The root“Guan”plays the major grammatical role of such interrogative adverbs in modern Chinese.“Guan”originates from such verbs as“Guan Shu”and“Kong Zhi”.Yet,the grammatical function of“Guan”changes,which is different from how it was used in such classics asA Dream of Red MansionsandThe Heroic Sons and Daughters.With the development of bi-syllabic adverbs,“Guan Ding”,“Guan Qing”,“Guan Qiu”and“Guan Bi”appeared in succession.But“Guan Bao”,which came into use in the Ming Dynasty,is the very word that is functionally compatible with“Guan”.It later displaced“Guan”and in the end became the major or even the only word that can fulfill the grammatical function of the interrogative adverbs of“Guan X”.

Beijing dialect;the interrogative adverbs of“Guan X”;evolution

H172.1

：A

：1009-3699(2011)01-0116-05

[責任編輯 勇 慧]

2010-05-24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編號：08BYY049);江蘇省高校研究生創新計劃項目(編號：CX10B_024R).

劉冬青(1982-),男,山東濱州人,蘇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近現代漢語詞匯、語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