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國太
新詩流派梳理及其命名辨偽
□熊國太

中國新詩即將走過百年歷史。作為見證中國百年風云的文學形式,也作為記錄和演繹百年來中國社會激蕩進程和人民精神紋理的文學體裁,如今到了認真梳理新詩流派和甄別流派命名真偽的時候了。
在浩瀚的中國新詩星空中,閃爍著數不勝數的詩星和詩人。他們為了探索詩歌藝術規律和攀登新詩高峰,或沉入生活底層,或結社在一起,宵衣旰食地為讀者呈獻上一篇篇優美的華彩樂章。僅就新詩組織而言,百年來涌現出來的詩歌流派或詩歌團體就不勝枚舉。
20世紀初至20年代,是新文學運動風起云涌的時代,涌現了以胡適、劉半農、沈尹默等為代表的“嘗試派”,以魯迅、冰心、朱自清、周作人等為代表的“文學研究會”(人生派,為人生派),以郭沫若、郁達夫、張資平和田漢等為代表的“創造社”(早期浪漫主義),以應修人、汪靜之、潘漠華、馮雪峰為代表的“新格律詩派”(新月派),以聞一多、徐志摩、朱湘、梁實秋等為代表的“湖畔詩派”和以李金發為代表的“中國早期象征詩派”等。這些詩派中的詩人在中國新詩發展的起點上一路狂奔,其身影無疑是堅韌和偉岸的,以至于后來的追趕者和超越者必須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探視和領悟到他們的風采和價值。
時間之針指向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時,中國面臨外來入侵者的屠宰和內戰的廝殺。那個時代的詩人以滿腔的熱血和沉思,或藝術地表達內心的痛楚和生活的苦難,或歌吟著人民的激憤,涌現了以戴望舒、卞之琳、馮至等卓越詩人掌旗的“中國現代派詩群”(中國現代主義),以卞之琳、何其芳、李廣田等為代表的“漢園三詩人”,以艾青、牛漢、田間等為代表的“七月派”,以穆旦、杜運燮、辛笛、王佐良、鄭敏、袁可嘉、李白鳳等為代表的“中國新詩流派”和以陳敬容、杭約赫等九位詩人為代表“九葉詩派”,等等。
歷史在進入20世紀50年代之后,新舊制度的更替和國人精神的煥然一新,使新詩發展迎來了另一個天地:以郭小川、聞捷等為代表的“中國現實主義”,以紀弦、楊喚、林泠、方思、羊令野、鄭愁予等為代表的“新現代主義“(現代派詩群),以余光中、覃子豪、羅門、蓉子、周夢蝶等為代表的“藍星詩群”(藍星詩社),以洛夫、張默、痖弦、楊牧、管管、商禽等為代表的“創世紀詩群”(創世紀詩社)等,在海峽兩岸各自唱響著時代的旋律和靈魂深處的喜怒哀樂。由于政治路線的扭曲和陰暗人性所致,到了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至70年代“文革”結束,大陸詩壇幾乎絕跡了新詩的吟唱,但正是因為現實社會的壓制和文化滅絕的時代背景,一批最早的清醒者開始在“地下”發出了內心深處的聲音:以食指、北島、楊煉、舒婷、顧城、黃翔、江河、梁小斌、田曉青等為代表的“朦朧派”(今天派)和以多多、芒克、根子、方含等為代表的“白洋淀詩群”等,在黑暗中表達出了壓抑在人們心中十多年之久的抗爭!與此同時,以流沙河、傅天琳、張新泉、張學夢、雷抒雁等為代表的“中國新現實主義”,一方面在詩歌中清洗著青春的傷痛,另一方面則睿智又詩意地思考著國家和民族的未來之路。
堅冰打破之后的20世紀80年代,以昌耀、楊牧、周濤、章德益等為代表的“新邊塞詩派”,再現了西部邊疆的荒漠和困頓中的人性;以王小妮、柏樺、王家新、宋琳、張小波、于堅、翟永明、王寅、陳東東、陸憶敏、駱一禾、海子、西川、黃燦然、張棗、鄭單衣、伊沙、桑克、戈麥、祝鳳鳴等為代表的“大學生詩派”,雖然散落在各個大學校園的一隅,但詩作中的清新和思辨,則吟誦出了那個時代國人向往自由和維護人性尊嚴的心聲。與此同時,以周倫佑、楊黎、歐陽江河、肖開愚、廖亦武、丁當、呂德安等為代表的“第三代詩群”,以尚仲敏、何小竹、劉濤等為代表的“非非主義”,以李亞偉、萬夏為代表的“莽漢主義”,以石光華、宋渠宋煒和楊遠宏等為代表的“整體主義”,以王寅、孟浪、劉漫流、陳東東為代表的“海上詩派”,以黑大春、大仙等為代表的“圓明園詩派”,以默默、京不特、孟浪等為代表的“撒嬌派”,以韓東、劉立桿為代表的“他們詩群”,以汪峰、熊國太、程維、三子等為代表的“新江西詩派”,以湯養宗、謝宜興等為代表的“丑石詩群”,以海子、駱一禾、戈麥等為代表的“神性寫作”,以江堤、彭國梁、陳惠芳、姚振函、匡國泰等為代表的“新鄉土詩派”,以臧棣、張曙光、孫文波、西渡、胡續冬、周瓚、清平、穆青、曹疏影等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寫作詩群”等,更呈現出那個年代中國新詩多元化圖景和繁榮盛況。
20世紀90年代是中國新詩發展的一個轉折點。詩歌中淡化政治意識、關注世俗生活和個人生活體驗的詩作以及網絡詩歌的出現,使新詩轉向了個體趣味性寫作的主線上:以賈薇、阿堅、中島、余怒、蕭沉、謝湘南等為代表的“民間寫作”,以莫非、樹才、譙達摩、林童、龐清明等為代表的“第三條道路寫作”,以安琪、趙麗華、遠村等為代表的“中間代”,以黃禮孩、朵漁、盛興、軒轅軾軻、墓草、廖偉棠等為代表的“70后詩人”,在承繼新詩傳統的基礎上,將個體趣味性寫作推向了一定的高度。這種個體趣味性寫作發展到21世紀初走到了另一個極端,涌現了以沈浩波、尹麗川、巫昂、南人等為代表的“下半身寫作”,以祈國、飛沙等為代表的“荒誕主義”,以皮旦、管黨生為代表的“垃圾派”和以春樹、李傻傻、阿斐等為代表的“80后詩人”,等等。
跨越了近百年時間的中國新詩史,留下了上述40多個詩歌流派或詩歌團體的活動記錄。但若以百年來詩歌群體的實際數量論,上述劃分和統計并不準確。僅上世紀80年代,在深圳特區報和詩歌報兩家傳媒報刊相繼舉辦的“1986·中國現代主義詩歌大展”上,就有一百多家民間詩歌組織和寫作團體亮出了詩歌旗幟。進入21世紀以后,隨著互聯網的迅速發展和普及,更出現了不計其數的詩歌論壇和詩歌陣營。它們都以不太清晰的詩歌理念為導向,像電影蒙太奇手法般在中國詩壇上頻閃著自己斑駁的魅影和畫外音。
在中國新詩史上,哪些詩歌團體可以被命名或確立為詩歌流派呢?這要從文學理論中關于文學流派的產生、劃分依據或標準談起。
任何文學流派都是文學發展過程中適應一定社會生活和階級需要的歷史產物,有其一定的社會基礎和階級根源。作為一定社會意識和審美需要的反映,它們還常常是意識形態斗爭的一種形式。如西方17世紀古典主義文學流派推崇理性、崇尚自然,以莊嚴崇高的風格為規范,就體現了君主專制政體的需要,反映了封建貴族階級和妥協的中上層資產階級的政治理想和審美意識。又如中國“五四”時期的“文學研究會”和“創造社”,是當時新文學運動中反帝反封建文學思潮的代表,其中的主要作家和詩人和其他一些進步作家和詩人在無產階級領導下,與“新月派”、“民族主義文學”派進行了激烈的斗爭。文學流派之間的這種斗爭,在階級斗爭尖銳時期,往往是當時政治斗爭的一翼。但是,文學流派和政治斗爭之間的關系,有時比較直接和密切,有時則比較間接和疏遠。不同流派之間的差異和對立,并不都是階級思想的差異和對立,更多時候是反映了作家和詩人審美理想和創作風格的差異。
有的文學流派在反映一定階級的意識上并不明顯,卻較清晰地反映出特定的審美理想和創作風格。由于文學的審美理想既有一定的階級意識的烙印,又包含有民族共同性、時代共同性、人類共同性的因素,因而文學流派還往往表現出一定的相對獨立性。有時,不同階級和階層的作家或詩人,有可能統一在共同的流派之內;而同一階級傾向或審美傾向的作家或詩人,也可能會形成不同的流派。如“文學研究會”和“創造社”,其成員的階級傾向都不是單一的,但兩派的中堅卻同屬接受無產階級思想影響的革命作家和詩人。作為當時的兩大文學流派,它們的區別不表現在階級基礎上,而主要表現在采用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兩種不同的創作方法上。
文學流派和創作方法,同樣有著較為直接的聯系。同一流派的作家或詩人往往采用同一種創作方法來反映現實生活,不同流派的詩人則往往采用不同的創作方法來反映現實生活。當一個流派比較突出地反映了某一時代的社會思潮和審美理想,并在創作方法上有所創新時,就可能成為在那一時期占主流地位的流派,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影響整個文學藝術,成為一種文學思潮。例如“朦朧派”,無疑掀起了上個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初的文學潮流,但該流派中的舒婷(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結合體)同食指和北島的批判現實主義大相徑庭。雖然這并不妨礙他們作為“朦朧派”主將所取得的成就,也不影響該流派昂首于中國新詩之林的形象。因此,創作方法并不總是各種文學流派區別的標志。采用同一創作方法的作家或詩人,由于社會觀點和審美趣味的差別,或者在社會觀點上基本一致,僅在審美趣味上有差別,也會在題材選擇、主題提煉、語言風格和藝術表現手法上有所不同,因而不同或同一文學流派的確立要視具體情況而論。
以上述文學理論觀點推理,什么樣的詩歌團體才能被認定為新詩流派呢?筆者認為,所謂新詩流派,就是在新詩演進和發展過程中,在一定歷史時期內涌現出的詩人,因為審美觀點一致和創作風格類似,且有明確的詩歌主張和組織形式的自覺集合體。這種自覺集合體,從詩人主觀方面來看,由于其政治傾向、美學觀點和藝術趣味相同或相近而自覺結合于一體,具有明確的派別性;從外觀形式上看,詩歌流派還有一定的組織和結社名稱,有共同的詩歌創作和公開表達詩學綱領和藝術主張,而且在它的發展過程中常常要與觀點不同的其他詩歌流派進行論戰。在這個意義上說,中國新詩史上稱得上是詩歌流派的并不多見,如果要明確指出,大概“嘗試派”、“文學研究會”和“創造社”、“新月派”、“湖畔詩派”、“中國現代派詩群”(中國現代主義)、“漢園三詩人”、“中國新詩流派”、“九葉詩派”、臺灣的“新現代主義”(現代派詩群)、“藍星詩群”(藍星詩社)、“創世紀詩群”(創世紀詩社)、“朦朧派”(今天派)、“非非主義”、“下半身寫作”和“垃圾派”等15個詩歌團體,可以被確立為中國新詩流派。
任何理論雖然都有它的缺陷,但所有事物都有其自身質的規定性。如果認定中國新詩流派如前述有四十多個的話,將會出現以下窘境和難題:
一方面,四十多個詩歌流派有的是自我命名,有的是被后人命名。但無論是自我命名還是被命名,即便是同一流派中的詩人,在詩歌創作實踐上并未形成共同的鮮明特色,詩歌文本在角度、意趣和語言等方面也沒能彰顯出統一風格,雖然有的流派有明確的詩學和藝術主張,但到最后,同流派的詩歌同仁在藝術實踐上卻有著天壤之別的藝術特點,有的甚至在藝術倡導上還分道揚鑣。比如“七月派”中的胡風、艾青、田間、綠原、曾卓、魯藜、冀汸、蘆甸、鄒荻帆、彭燕郊、孫鈿、方然、杜谷、牛漢等詩人,艾青以革命的現實主義手法,深沉憂郁地唱出了祖國的土地和人民所遭受的苦難和不幸,反映了中華民族的悲慘命運,其藝術特點是采用豐富多彩的意象表現豐富深刻的思想內容,抒發深沉憂郁的感情;而牛漢則將生命意象置身于險惡的情境之中,讓其在扭曲變形中頑強地生存,堅忍、果敢地與險境相互抗爭和搏斗,其悲慨硬朗的寫作風格獲得了強大的藝術力量;田間則是出發于現實和有所為而作,其抗戰前的作品著重表現農村的悲涼、農民的饑餓和荒蕪的原野,抗戰中后期的作品著力表現現實戰斗中的英雄形象,給了讀者有力的鼓舞。同樣地,在被命名的“中國新現實主義”詩派中,流沙河、傅天琳、張新泉、張學夢、雷抒雁等之間的詩歌風格與詩歌意趣也不盡一致:流沙河詩歌的口語化、詼諧調笑和機智幽默,凸顯了巴蜀文化獨特的區域化精神品質;雷抒雁的詩歌,則以贊頌英雄人物的詩篇而被人稱道。這一派中的傅天琳、張新泉和張學夢相互之間的詩歌風格也迥然有別,更與流沙河、雷抒雁的詩歌相提并論,只取時間要素將他們生硬地擰在一起命名,既是一種機械愚笨的做法,也是違背新詩發展史實的。
另一方面,若取用四十多個詩歌團體命名新詩流派,將會遺漏中國新詩史上很多重量級的詩人:首先會遺漏寫下新詩名篇《有的人》《老馬》的臧克家,其次會遺漏寫下了《青的游》《別了,哥哥》的殷夫,再就是會遺漏梁宗岱、屠岸、羅洛、蔡其矯、黃永玉、林子等著名詩人,隨之而來的還會繼續遺漏臺港當代較有詩歌成就的詩人羅青(有名篇《吃西瓜的六種方法》)、牧尹(有名篇《蝴蝶標本》)、黃河浪(有名篇《捉星》)、馮青(有名篇《河彎》)、鐘偉民(有名篇《霧海螺》),內地中青年詩人閻月君(有名篇《月的中國》)、李鋼(有名篇《藍水兵》)、阿吾作品(《對一個物體的描述》《相聲專場》)、馮杰作品(《第五千種中國荷》《在中國作一次茶的巡回》)、章平作品(《飄雪》)、張執浩作品(《與父親同眠》《我要去落實向上帝承諾的事》)、楊健作品(《冬日》《古離別》)、江非作品(《媽媽》《還有什么不能換》)、潘維作品(《鄉黨》)、陳先發作品(《丹青見》《前世》)、路也作品(《木梳》)、葉麗雋作品(《取水》《隧道》),等等。這也是以上著名詩人在新詩史上無流派可歸類的原因。
因此,除了前述15個被確立的詩歌流派以外,在所謂的四十多個詩歌流派中,絕大多數只具有詩歌團體的意義。因為,他們只屬于那種不完全具有甚至根本不具有明確的詩歌主張和組織形式的詩歌群體,他們在客觀上只是由于創作風格相近而組合而成。這種半自覺或不自覺的詩歌團體,或因某一個詩人的獨特風格,吸引了一批模仿者和追隨者,逐漸形成了一個有特定核心,卻無恒定的詩歌組織、詩學綱領和藝術主張,也無鮮明的藝術風格和突出的創作成就,像“民間寫作”、“第三條道路寫作”、“中間代”、“荒誕主義”、“80后詩人”等,便是此類詩歌團體的典型。
推而論之,在一定時期、一定地理區域內的某些詩人,其創作內容、表現方法和作品風格其實并不相近或類似,而僅僅是想依靠扛起一面詩歌旗幟而聚集于一起,以圖在詩壇上獲取詩歌話語權目的的詩歌現象而已。這種詩歌現象因被自身或他人從詩論上加以了總結,且被冠以一定的詩歌團體名稱,但其實這樣的詩歌團體在中國百年新史上數量著實過多,像目前網絡論壇上頻頻閃現的眾多詩歌群體圖像,將他們排除在詩歌流派命名的范疇之外應不為過。因為他們的詩歌還處于初期發展階段,其創作方法還不成熟,藝術風格還比較單一,因而也就談不上形成了一個詩歌流派。
責任編輯 陳蔚文
熊國太,江西上饒縣人,曾在全國文學報刊發表大量詩歌,近年開始詩歌理論評論研究。出版詩集《踏雪》。現為溫州大學甌江學院文學系副教授。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