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禹 輔仁大學跨文化研究所
語言 神話 酒
陳永禹 輔仁大學跨文化研究所

陳永禹,輔仁大學語言學研究所教授。研究方向:符號學、索緒爾:語言學與結構主義、語言學史、語言與社會演化
遠古社會就像是個兒童期的大染缸,神話則為其顏料,在酒的調劑撮合下,漸漸繁衍琢磨出自然與人的相處之道。
我們回顧過去,看不到歷史的邊際,而人類及其語言的源頭卻來自這邊際之外。只要我們看見人,人就具有語言和神話的能力。我們無法想象,沒有語言或處在語言前期的人類社會是怎樣的景象。語言和神話親密的像孿生兄弟,卻有哲學家把神話看成人類心靈的病態。把語言和神話當作是一個生命共同體,甚至說神話是語言的副產品,這是非常極端的隱喻式說法,因為它把神話的虛妄、不切實、癡迷、癲狂都歸咎給語言。現代語言學當然不立在這樣的神話根基之上,而是奠立在唯理思維的那一套說法。理性的力量被捧為人的最高力量,語言被視為一種先天性的、超越感官經驗之上的終極的真理范式。換言之,語言學替自己在世界實體之外找到了另外一種獨立存在的根基。它宣稱自己是一切知識的基礎,但它畢竟仍是神話的一種,例如十九世紀的印歐語言學竟然以研究語言的族譜為職志,而把世界上不同的語言想象成一個獨立,各有家譜傳承的個體。這真是非常奇特的想法。因為我們無法解釋這種想法從何而來?雖然我們知道這與十八世紀英國業余學者威廉爵士發現古梵語的功勞有關。但也許是先有某種想法,歷史上才出現這種發現。
人類推崇理性,理性卻是世界上最成問題、最含混不清的東西。我們幾乎無法用它去了解任何事情,包括語言在內。只有神話不受理性格式的規范,因為它往往是理性格式的建立者。建立純粹理性的工程卻必需仰賴非理性的假設,理性本身的意義是含糊不清的,他的來源完全籠罩在一片神秘當中。
基督宗教中世紀的思想先驅奧古斯丁則說:這種神秘只有靠上帝的啟示才能撥云見日。也就是說如果得不到上帝的啟發,理性對人是沒有用處的,反而成為引人誤入歧途的迷惑。理性還需要神話和上帝的啟發。理解這一點就足以震撼人心,就像是諾貝爾得主(1)的告白,他靈感的獲取,是藉助于迷幻藥。這段告白也足以讓人震驚。
穆里斯(K.Mullis)因為發明聚合酶鏈鎖反應,簡稱PCR,而于1993獲得諾貝爾化學獎。1972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取得博士學位,專長有機合成。他桀驁不馴的性格,在嬉皮的年代,竟然吸食自制的迷幻藥。讓人難以相信的是,他在吞云吐霧的過程中,大腦還能胡思亂想,想出了一個獨特的宇宙學理論來解釋大爆炸。把靈感寫成論文,投稿到《自然》周刊,居然登了出來。他也因此通過了博士資格考,因為有文章發表在《自然》周刊的教授已然不多,學生更是少見。至于他的博士論文,也是用“以幽默輕松的口語英文寫成”,要不是指導教授特別寬大,論文恐怕很難過關。他這種不拘小節但在關鍵時刻又能點石成金,讓人感覺他是科學界中特立獨行的人物。
經過人類的演化,大腦已經被教導平均發展各項能力,在「理性」和「想象力」之間也盡量維持平衡。因為生存的常態下,中庸之道往往是最有效率的工作模式。只是不走極端,藝術家、文學家、科學家、宗教家又往往無法得到刺激想象力所需要的靈感。人類創造語言之初期,大腦還未找到平衡點和平衡點所帶來的秩序。在混亂當中,當時的人卻還擁有“平衡點所無法想象的創造力”,人類后來的發展卻因為發達"理性思維"而漸漸的失去這種能力。當人腦因為酒類、大麻的影響進入超脫原有秩序的渾沌狀態。這種能力或許可以被喚醒,就像靈媒通靈時都會喝酒或用熏香等等,以進入渾沌的狀態。印度的「瑜珈」和「性愛」也是想藉由痛苦和高潮,達到精神升華的境界。
這一位科學界的濟公毫不掩飾的向往自由、灑脫、充滿創意的生活。如果說濟公是東方的圣誕老人(穆里斯生于1944,算是老人),他要帶給人間的禮物是自由想象和創造發明的樂趣,而不是戰戰兢兢墨守成規的榜樣。呆板的實驗室工作,很快就讓他厭倦。循規蹈矩的同事,也讓他無法忍受。在他的心目中,學界人士習于安逸也就算了,可悲的是為了這個目的放棄了自己的理想和主張;有新看法,但沒有十足的把握之前誰也不敢貿然提出。PCR的點子,只有如此灑脫、桀傲不馴的個性才想的出來。根據穆里斯自己的說法,一個周五晚上,他開車帶著女友前往鄉間度假,在蜿蜒的鄉間公路上開著車,靈感女神突然降臨,DNA反復復制的景像,不斷地在他的腦海里浮現。
簡單的說,神話不是科學國度的陪襯和邊緣,而是更加深邃的靈感泉源。理性如果只依賴自己的能力,就絕不可能找到返鄉之路。理性無法靠自身的努力恢復原先的純粹本質,必須打開其它的管道引入全新質性的存在,才能夠自我更新,突破眼前的困境。
法國的窮裁縫坦莫尼爾總覺得自己可以改善縫衣的機具,但一直發明不出來。有一天他夢見自己在非洲草原被一群野人追殺,野人紛紛對他擲出標槍,眼看生命就要不保了,在驚恐中,他回頭一顧,發現野人射出來的標槍,每一支槍頭上竟然都有個洞,這不是自己夢想的縫衣機一直無法克服的難關嗎?關鍵就在針上要有個洞。神話并不是原始人混淆了夢境與現實的夢囈,而是人類演化脫穎所必經的過程。
換句話說,理性的語言來自于神話,沒有后者也就沒有前者;后者是前者激濁揚清之后的沉淀。睡眠讓大腦進入夢境,也因此松懈了拘謹的心態和習以為常的工作模式。科學家有權組織團隊重返神話來尋幽訪勝,找尋發明的靈感。就如蘇格拉底所提倡的:要了解人性,就必須與人來往,面對他全部的過去。真理的本質就是透過理性和神話的辯證。以前真理總是被看作遙不可及的某種現成的東西,現在必須學習折返內心,與對話伙伴誠心懇談并從事藝術和體力活動來獲取新想法。
當人折返內心就必須舍棄一切外部的和偶然的特質,不能使人稱之為人的東西,無權被視為人的本質。就如同傳統濟公的形象,他必須打破一切人為的拘束來向世人證實:一切從外部降臨到人身上的東西都是空虛和不真實的。人的本質不依賴這些外部因素,人自身的價值由自己決定。財富、地位、社會差別、甚至健康和智力-這些都成了無關緊要的。唯一的關鍵僅在于靈魂的意向、靈魂的內在態度;這種內在是不會屈服于外在的力量,無法動搖人內心的力量不值得我們恐懼。因此我們應該以哲學角度來肯定神話;以神話的內容來豐富空洞的哲思。
因為神話最早展現了「探索自我」是人的特權與義務,人最終要對自我做出肯定。這樣做并不僅出于道德義務的緣故,而且還是出于一個宇宙學的和形而上學的架構。人有理性,也就必須審問自己:我跟我身上做為主導的理性到底是怎樣的關系?我了解理性嗎?我能善用理性嗎?我們的答復無法避免地染上「元理性」,甚至是神話的色彩。一個人如果在這樣的背景對自我做了最后的肯定,這就是一個懂得與自我和平相處的人,勢必也能與他的守護神和睦相處,也就是能與宇宙和睦相處的人。神話宗教所描寫的隱士所要追求的目標就是將自己修練成一個了解天意、超越生死的人。對他來說,宇宙的和個人的秩序都來自同源,只不過是以不同形式表現。出于對這種宇宙和個人的互動關系的確信,人類仍然找回主導權,很多宗教都以:嚴父、慈母、恩師關系來作為上帝的形象。但形象的選擇仍在人的主導之下,由此證明了人內在固有的批判力、判斷力和辨別力,人自我的內在形式一旦獲得實現,這種形式就永遠不再變了。西方哲諺:一個球體一旦成形,就永遠都是圓的,永遠不再改變。這個定論可以說是西方哲學的經典,西方哲學就是從這項精神做為起點并時常回到這一種判斷的精神。
在人還不能被稱之為人的時代,語言至少有以下幾種可能的起源:
1.媽媽理論The mama theory.語言用最簡單的發音來命名最自己最有意義的存在物(Language began with the easiest syllables attached to the most significant objects.)
2.塔塔理論The ta-ta theory.語言來自于身體的運動,先是身體無意識的用發音來模仿事物。例如小孩使用剪刀會用嘴的發音來伴奏,彈吉他時也會。(Sir Richard Paget, influenced by Darwin, believed that body movement preceded language.Language began as an unconscious vocal imitation of these movements -- like the way a child’s mouth will move when they use scissors, or my tongue sticks out when I try to play the guitar.This evolved into the popular idea that language may have derived from gestures.)
3.汪汪理論The bow-wow theory.模仿自然界中自然的發音(Language began as imitations of natural sounds-- moo, choo-choo, crash, clang,buzz, bang, meow...This is more technically refered to as onomatopoeia or echoism.)
4.驚呼理論The pooh-pooh theory.語言來自驚呼聲(Language began with interjections, instinctive emotive cries such as oh! for surprise and ouch! for pain.)
5.叮咚理論The ding-dong theory.語言來自語音象征作用(Some people,including the famous linguist Max Müller, have pointed out that there is a rather mysterious correspondence between sounds and meanings.Small, sharp, high things tend to have words with high front vowels in many languages, while big, round, low things tend to have round back vowels!Compare itsy bitsy teeny weeny with moon, for example.This is often referred to as sound symbolism.)
6.嗨呦理論The yo-he-ho theory.語言來自團隊工作中打拍子的加油聲(Language began as rhythmic chants,perhaps ultimately from the grunts of heavy work (heave-ho!).The linguist A. S. Diamond suggests that these were perhaps calls for assistance or cooperation accompanied by appropriate gestures.This may relate yo-he-ho to the ding-dong theory, as in such words as cut, break, crush, strike...)
7.唱歌理論The sing-song theory.Danish linguist Jesperson suggested that language comes out of play, laughter,cooing, courtship, emotional mutterings and the like.He even suggests that,contrary to other theories, perhaps some of our first words were actually long and musical, rather than the short grunts many assume we started with.
8.人際理論The hey you! theory.語言來自于人際溝通(A linguist by the name of Revesz suggested that we have always needed interpersonal contact,and that language began as sounds to signal both identity (here I am!) and belonging (I’m with you!).We may also cry out in fear, anger, or hurt (help me!).This is more commonly called the contact theory.)
9.咒語理論T h e h o c u s p o c u s theory.語言來自與神靈溝通的需要(My own contribution to these is the idea that language may have had some roots in a sort of magical or religious aspect of our ancestors' lives.Perhaps we began by calling out to game animals with magical sounds, which became their names.)
10.擴散理論The eureka! theory.語言因為陰錯陽差地發明了任意性符號,之后就擴散了(And finally, perhaps language was consciously invented.Perhaps some ancestor had the idea of assigning arbitrary sounds to mean certain things.Clearly, once the idea was had, it would catch on like wildfire!)
人類語言的起源至少有十項可能,語言可能源自于痛苦的哀號,聲音的模仿,社交的需要等等。而演化語言學家就是致力于解釋如何依靠此兩項能力,一步步推演成現代有語意學基礎的語言。但綜觀這些19世紀以前的努力結果,此思維角度似乎遲遲無法得到定論,因為感嘆詞與發語詞僅是正規語言的邊緣現象,而模仿的行為更無法解釋語言的創造力。
19世紀后發展出了進入了印歐比較語言學的時代,才有了較新的概念-語言研究可以追溯其家譜的繁衍恒生。不過印歐比較語言學所利用的往往都是零碎的發音學數據,卻缺乏較全面性的看法。而且從他的根基理論來看,想象也未免太過于離奇。把語種當作物種,有完整的演化和演變的歷史。
20世紀索緒爾大膽的將語言族譜的概念拋棄,主張強調理論的全面性和語言結構的系統性,所謂結構主義。以上共歷經三個階段:傳統演化語言學、印歐語言學、結構語言學。這些理論讓我們學會傾聽人類始祖的哀鳴,培養對部落創造神話場景的想象力,在這場景中,語言原始是以唱代言,且是以團體而無個人的語言,是對山川自然草木鬼神的贊頌,以及對同族的竊竊私語。
總之,理性思維雖協助人類脫離了神話社會,同時卻也使人類喪失了對世界文明的非理性根源之敏銳度。酒就如同想象力的催化劑,為人類尋回一點點神話時代的遺跡。
(統稿:本刊編輯夏炎)
1.PCR的發明人,一般公認是穆里斯(Kary Banks Mullis)。1998年穆里斯在自傳《心靈裸舞》(Dancing Naked in the Mind Field),提到PCR這個構想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