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樂
封建思想是怎樣阻礙創新人才培養的
王長樂

專家檔案:
王長樂,1952年7月生,陜西華縣人,教育學博士,教授。曾任江蘇理工大學高教研究所所長,江蘇大學教師教育學院副院長,教育學研究所所長。
近年來,科學界、教育界的許多學者,對“為什么我們的學??偸桥囵B不出杰出人才”的“錢學森之問”進行了多角度、多方面的討論,提出了許多深刻的見解,但有一個問題卻鮮有人提及,那就是錢老在“中國還沒有大學能夠按照科學技術發明創造人才的模式去辦學,都是人云亦云,一般化的,沒有自己獨特創新的東西,受封建思想影響,一直是這個樣子”的這段話中,所提到的“受封建思想影響”,亦即我國大學到底是怎樣受了封建思想影響,才無法培養出創新性人才的。綜觀“錢問”的所有內容,這個問題顯然是個核心性問題。因為人的活動是受思想支配的,有什么樣的思想,才會有什么樣的行動。由于對教育活動起基礎和決定性作用的教育制度,無疑是由人制定的,也就是建立在人(制定者)的思想基礎上的。那么,我國的大學是怎樣受了封建思想的影響,才導致了“總是培養不出杰出人才”、或者使“杰出人才老是‘冒’不出來”呢?
一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需要回顧我國現代大學發展的歷程。而審視我國現代大學發展的歷史,則可知我國的現代大學,并非是在本土文化、思想、制度的土壤里自發生長起來的,而是從國外移植來的。由于我國現代大學在開辦之初,所主持創辦教育的人大都是從國外學成回國的人員,他們既具有中華傳統文化的功底,也具有在國外學習的背景,因而能夠很好地將國外大學的制度和文化與國內的教育傳統結合起來,使其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發揮了很好的效應。他們在大學教育思想方面,基本上都堅持了國外大學的教育思想和方法,使大學保持了普世性的特點和水平,實現了我國早期大學對本土教育思想和觀念的超越,使教育出現了新的景象??梢哉f正是這些對發展教育有殷切希望和獻身精神的文化和教育精英們的努力,才形成了我國現代高等教育雖然起步較晚,但起點并不低、而且成就顯著的早期歷史。


而縱觀我國早期的有些大學,在創辦10年或20年之后,就能夠成為享譽世界的著名學府,其學術水平被世界許多國家的大學所承認,其學生為歐美許多國家的大學所接受,顯然是有其特殊原因的。而形成這些現象的重要原因,一是當時一些管教育的人(比如:張百熙、范廉源、傅斯年等),以及許多辦教育的人,都是對教育有堅定信念、對教育原則有堅定持守、對教育事業專心致志的教育家,他們都滿懷著“士”的自信、氣節和責任,認為教育為“天下公器”和社會福祉,并非某黨某派的事情,因而都全力以赴,矢志不渝。二是其時的許多大學,基本上都是依據《大學令》(1912年頒布)設計的制度框架、按照世界大學通行的原則建校和運行的。而《大學令》作為我國近代史上第一個關于大學的制度文本,具有吸收世界大學普遍原則和基本性質的思想特征,在凝聚世界大學真諦和精義方面,為后世的制度所不及。而在具體的學校制度方面,雖然有“中體西用”的局限(比如:校長需要由政府任命),但在大學的微觀制度和文化方面,則基本上都保持了與世界大學比較一致的“學術共同體”特征,各校內部管理都實行的是通行于世界大學中的“教授治?!敝贫?。尤其是在蔡元培先生主持的北京大學,梅貽琦先生主持的清華大學和西南聯合大學等高校,其校內的最高決策機構,都是體現大學活動特點的教授會和評議會,教師、特別是教授在治校過程中是發揮了實際作用的。而在這種與西方大學基本一樣的“教授治?!敝贫戎?,其精神主旨是民主、科學、自由、理性,很少或者說已經完全沒有了封建思想的影子。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當時的大學中,人們對封建思想是有充分警惕的,其時一些享譽學界的風云人物,都是以反對封建思想而聞名的,其中以蔡元培、陳獨秀、胡適的影響最大。可以說正是在他們的啟蒙和引導下,我國在上世紀初期才出現了以反封建文化為目標的新文化運動。同樣是在這種風氣的影響下,許多青年學子才決然地與封建的思想及家庭決裂,走上追求自由、民主的革命道路的。所以,錢老所說的“受封建思想影響”(是指封建思想在大學中占據了主導地位之后所產生的根本性影響),顯然不是指這一時期的大學,而是指這一時期以后、且與其形態完全不同的大學,也就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后的大學,或者說是解放后的大學。
二
那么,解放后的大學,何以不但沒有循時間順序更進一步地消除封建思想的影響,反而還“受封建思想影響”至深,且“總是培養不出杰出人才”呢?這顯然是個耐人尋味的問題,因為以獨立、自主、民主、富強為革命目標的中國共產黨,在由革命者轉變成執政者后,完全有條件按照自己的建黨宗旨來實現國家的現代化轉型,建設從“清末民初”時期一些仁人志士就不懈追求的、在世界范圍內已有成功范例、對國家權力有合理約束的憲政國家(毛澤東在著名的“延安對”中就表示,建國后的基本方針是實行民主制度),以實現國家在制度建設方面的長治久安。而這種社會背景下的大學,可以說有了更好的發展機會,能夠脫離以往作為權宜之計的國家主義教育路線,實現自己在思想和制度方面的巨大變化,完全地遵循“世界大學通例”,成為以自由精神為基礎、以研究高深學問為志業、以培養高素養人才為宗旨、在國家之力達不到的更高層次上、為國家和社會服務的教育和研究機構。
然而,在建什么樣國家的問題上,人們卻囿于長期形成的革命思維和意識,作出了另外一種選擇:亦即遵循革命的邏輯,選擇了蘇聯式的社會主義道路。顯而易見,這是一種容易實現革命者理想的舉國體制,這種體制具有便于實現國家統一、消除地區差異、調動全國所有力量辦大事、辦事效率高等優點,但也有過于注重集體意志、忽視個人意志和權利、誘發獨斷專行、官僚主義、一言堂等封建思想作風的缺點。這種體制在權力方面的特點是國家的權力高度集中,政府為全能政府,既控制了國家的所有資源和權力,又包攬了社會的一切事務。政府對社會實行全面管理的表現是,將社會一切方面的活動都納入到國家計劃中,由國家統一安排、調配、主導、規范。這樣,作為社會實行統一管理的一種效應,政府在對社會所有事務包攬的過程中,也相應地壓縮了社會各種專業性機構和人士的活動空間,這其中也包括教育的自主性和獨立性。
這種社會體制和意識決定下的大學,也自然地采用了“以俄為師”的教育方針,政府不僅完全接管和取締了所有的教會學校和私立學校,而且通過“院系調整”、“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等活動,對大學進行組織和思想方面的整頓,以便其適應新制度的運行。而通過這樣的調整和改造,全國的高等教育不僅完成了從通識教育向專業化教育的模式轉換,終止了長期在大學中起主導作用的自由主義思想傳統,中斷了與以往大學的精神聯系,而且將高校改造成為青一色的公辦高校,使曾經在中國高教史上有過輝煌影響的私立大學和教會學校,在國內徹底地絕跡了,也使教育的多樣化狀態徹底地消失了。高校在教育部(高教部)領導或主導下,按照統一的要求和規定活動,“千校一面”成為不可避免的趨勢。而在高校的領導體制方面,建國后不久,便摒棄了在“以俄為師”時期移植于蘇聯的專家治校體制,在堅持黨對教育絕對領導的原則下,全國所有的高校中都建立了黨組織,黨委成了高校的領導核心。這個制度雖然在“文革”中一度中斷,但“文革”后又很快被恢復,并且一直延續至今。
在此需要說明的是,我國在解放前移植的外國大學制度,并非是簡單的資本主義教育制度,國外有些組織在我國舉辦的教會學校,一些個人和社會團體創辦的私立大學,也不能簡單地確定為文化侵略和資產階級教育,它們對于我國社會進步及學生學習先進文化知識是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的。因為這些大學的存在,有利于大學之間的相互激勵和約束,使任何類型的高校都不會長期離開大學的本性去活動,從而形成充滿活力的高等教育的多樣化形態。另外,我國在解放前借鑒和學習的國外大學制度和方法,完全是一種普世性的教育制度,是人類社會文化和教育進步的結晶,其在文化和教育價值觀方面的進步性,是在世界各個國家和地區的教育中都得到證明的。如果要對它們進行替換和超越,就應該在尊重人的尊嚴和價值、促進人的健全人格發展方面比他們做的更好,應該在體現人類社會的自由、平等、民主、科學等理想目標方面比他們更先進。而在我們達不到他們水平的時候,學習和借鑒他們的制度和方法,可以說是完全應該的。而用推翻一切的革命或斗爭思維對其進行徹底否定的做法,顯然是不恰當的。
三
遺憾的是,當時的人們尚缺乏這樣的認識,也缺乏在對中外大學制度進行冷靜比較后、以民主和科學的方法決定教育性質和方向的耐心和思路。在大學這個關乎國家文化和精神建設的重大問題上,國家相關機構并沒有組織包括教育界人士在內的、有社會各方面人士廣泛參與的、對大學性質、宗旨、目的等基本問題的大討論,也沒有號召教育理論工作者對大學的基本問題進行深入研究,以便在集思廣益的基礎上來確定新中國的大學方向和路線,而幾乎是遵循以往的政治傳統,按領袖個人的意見來確定教育的指導方針。在此方面,一個確切的事實是,從我們過去學習的所有文件和材料中,都沒有看到過有對革命領袖教育思想進行學術性研究的記錄(詮釋性、歌頌性除外)??梢婎I袖個人性的教育思想,是在未進行充分討論和研究的情況下,便被確定為國家的教育方針的。
這種做法現在看來,雖然符合歷史的原因和邏輯,在當時是一種習慣或必然,然而如果以一種理性的眼光來分析,我們則不得不承認這樣的選擇是值得商榷的,起碼在程序上是有缺陷的。因為在一個正常的社會中,教育作為國家的基礎性事業,其指導方針和基本思想是應該由全社會進行廣泛討論的,也是需要立法機構通過廣泛協商、并以法律形式確定的,而不宜簡單化地以領袖個人性的講話或指示,來代替正規的國家法律文件。這樣的做法顯然存在著“以言代法”的意味,其深層次的思想基礎是“定于一尊”的文化傳統,與“朕即真理”、“家長制”、“一言堂”等封建思想存在著內在的邏輯關系。而聯系眾所周知的領袖人物沉浸于“古籍”的讀書習慣,以及“馬克思+秦始皇”的自詡,則使封建思想影響教育成為必然。而一個可與之比較的事件是,在美國建國初期,包括總統華盛頓在內的五位議員向國會提出了一個建立美國國家級大學的提案,但這個提案在國會沒有被通過,原因是建立具有壟斷地位的國家級大學,會破壞大學的自由競爭環境。這個決議可以說保護了美國大學的自由競爭文化和環境,使其能夠始終保持活力,享譽世界。
這個問題還需要深入研究的內容是,在社會生活正常的情況下,國家的教育方針似乎是應該由教育家們研究和思考的問題,國家只須為他們提供寬松、自由的環境就是了,因為誰能說自己比教育家更懂得教育、更熱愛教育呢?而從社會分工的角度講,這也是他們職責范疇內的事情,否則,要教育家干什么?另外,從世界教育發展的經驗看,國家一般是沒有能力來管理直接的、具體的教育事務的。因為在國家層面上的任何規定,當其面對幅員遼闊的國土和千差萬別的學校時,都可能左支右拙,難免機械和教條。所以,在教育和國家的關系方面,國家一般只負責制定國家層次上的教育法律(許多國家比較細致的教育法都是由州一級議會決定的),和對這些教育法律的執行情況進行監督,以保證學校不違法。教育法律規定的內容一般為教育活動的底線,比如:不能有種族、性別、年齡、身份歧視等,不能體罰和剝奪任何學生的受教育權等。教育機構如果越過了這個底線,也就是在教育違法的情況下,國家才來干預,而且其干預的依據和手段要符合法律內容,而不能是內容缺乏連續性、具有時期性、權宜性特點的“上級文件、會議決議、領導講話”等內容。而教育如何向高水平發展,國家則既沒有能力管,也不應該管。對此,世界大多數國家的做法是,由教育行業協會或教育職業協會來處理。因為只有這樣做,才能體現出教育的專業性特征,并保證讓懂教育的人來辦教育,教育也才能真正辦好。
而審視我國的教育思想變化過程,顯然缺乏這樣的理性共識:思考教育,不是戎馬生涯、擅長思考政治問題、軍事問題的革命領袖們的強項,而是對教育有真切認識的教育家們的事情,應該由他們在自己信念和經驗的基礎上提出教育發展的見解,然后由社會進行選擇和討論,進而形成國家的教育方針。而我國的教育實踐證明,由政治領袖來決定教育的指導思想,勢必會把教育問題政治化,使教育脫離自己的本性,成為政治的工具或奴仆。而在這樣的教育形態中,大學的行政化和工具化則成為一種宿命。作為大學教師的知識分子們,只能是“上級”各種命令的執行者。而在“知識分子思想改造”、“批武訓(胡適、陶行知)”、“批胡風”、“反右”、“教育革命”等一系列政治運動的“洗禮”下,以及許多同事、同行“因言得罪”事件的“教育”下,他們已然沒有了“教授就是大學”的優越感,其特長的“說理”和邏輯思維,被無條件服從和曲學阿世所代替,其秉持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的自信和豪情,被“不勞而獲”的原罪和明哲保身的惶恐所代替。他們不僅自覺地“為尊者諱”,而且積極主動地“自貶”和“歌頌”,其虛偽的靈魂,虛假的行為使許多人與過去判若兩人。而“物理狂人”束星北的被成功改造,可以說是這段歷史的典型注釋。

位于青島百花苑的束星北雕像
試看“十七年”時期的大學,教師們的心靈何曾安寧過,在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中,他們需要不斷地對自己的靈魂“洗澡”(學習工農兵,接受再教育,進行思想改造),恐懼、擔心、戒備,整人和被整,揭發與被揭發,成為他們精神的主要內容。為了自保,多少同事朋友反目;為了逃避打擊和災難,多少人長期小心翼翼、謹小慎微,夾著尾巴做人。在這樣的氣氛和環境中,人們那有心思做學問,更別說思考更高層次的創新性問題了?!拔母铩笔辏髮W干脆停辦了(1972年開始的“工農兵上大學、管大學”,并非是真正的大學活動),教師不是進各種學習班就是進“五七干?!?,或者被下放到農村勞動,人們連基本的穩定生活都沒有,就更顧不上思考培養創新性人才這些形而上的問題了。
四
回顧前三十年時期的大學教育形態,一是基本上是沒有尊重知識和尊重人才這個說法和意識的。因為當時是將知識與原罪聯系在一起的,知識分子前面常常要被加上“資產階級”的定語,學術權威前面則要被加上“反動”二字。亦即“知識越多越反動”,“高貴者最愚蠢”。當時許多知識分子的人格、尊嚴、權利、工作是沒有保證的,他們隨時可能被安上什么罪名遭受批評、批判、下放、甚至勞改懲罰的,因而他們的內心是時常處于恐慌和憂慮之中的。人們在表面上所做的活動,基本上都是突出政治、緊跟形勢、積極表現類型的。這也就是為什么許多正處于事業上升期的學者,其學術研究和成果突然中斷的原因,以及在八十年代初期“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口號提出時,人們歡呼雀躍的原因。
二是當時社會上最受重視(吃香)的是從戰爭年代過來的革命干部和工農干部,他們中有些人在對大學的接管中擔任了各級學校的領導職務,使大學中出現了“外行領導內行”的現象。由于他們與大學教師們在文化背景、社會經歷、及對大學性質認識上的不同,因而在工作中產生了一些磨擦和矛盾,并且引發了“反右”運動中所涉及的一些問題,比如:黨政不分問題,外行領導內行問題,黨員教師與非黨員教師權利不平衡問題等。而經過《紅樓夢研究批判》、《反右》、《文革》等運動的“洗禮”,可以說已經沒有人再敢對教育理論的是非提出任何異議和質疑了,人們對大學及教育的認識,也已經沒有了基本的是非評判,有的只是唯領袖“教育思想”是從的緊跟和效忠。對于領袖人物的一些即使違背教育常識的話,比如:“理工科大學還是要辦的”(其另一層意思是文科大學可以不辦)、“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知識分子與資產階級一樣,是屬于剝削階級的”等說法,人們不僅能聽之任之,而且還頂禮膜拜為“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在這樣的形勢下,誰還來談創新人才培養,那無疑是自討苦吃。
三是教育為政治服務的精神意蘊,就是認為教育應該成為意識形態斗爭的工具。而在這種思想指導下建立的教育體制,必然是有利于政治指揮教育的集中統一領導體制。這種體制的特點是自上而下、以行政命令為基本原則的“官本位”體制。在這種制度下,學者們是基本沒有權威的,有時甚至連基本的發言權都沒有,大學中的一切皆以權力的高下為是非。教育部作為全國教育的最高領導機構,有權對全國所有學校的活動進行管理和指導。而其以一個標準、一種思路、一種方法對全國所有學校進行主導的行政性質,也必然使其管理行為中衍生出教條主義或官僚主義。由于這種“遵命辦學”體制,在將教育管起來的同時,也將教師和學生管起來了,使他們都沒有了教學和學習的自由,沒有了大學教育中必須的質疑和批判精神。而其時將教育不斷裹挾其中的一個又一個政治運動,更加強化了這樣的現象。這樣的情況,不僅教師和學生不滿意,就連毛澤東自己也不滿意,因而號召學生起來“造反”。所以,這樣的體制不但阻塞了教育家出現的可能性,而且抑制了教育本性的傳播和發揮。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恢復高考制度及改革開放政策,曾經使大學充滿了活力和希望,其時發布的“中共中央關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1985)以及實質性進行的一些教育體制改革舉措,使原來處于地下或邊緣狀態的教育本性開始復活,并且成就了中國高等教育史上的一段黃金時代。然而,由于沒有對文化大革命及其產生的原因進行徹底的反思、清除和革新,因而使形成“十七年”及“文革”現象的意識、思想、制度、文化都被保留了下來,致使改革開放后對高校教學秩序的恢復,僅僅停留在“恢復”的水平上,其時進行的一些改革,也在一些社會事件的影響下無果而終、回到原位。在對大學而言最為根本的大學性質問題上,并沒有突破以往的視大學為社會工具的認識,大學依然被看成是社會可以任意擺布的工具。只是這個工具的服務對象發生了變化,亦即由原來的完全為政治服務,變成了既為政治服務,又為經濟服務。同時這種變化還導致了一種新現象的產生:權錢交易和權學交易,以及大學人普遍性地趨權、趨利。
產生這種現象的表面原因,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的市場經濟潮流,誘發了人們的趨利沖動,膨脹了人們的趨利意識,使功利化成為大學活動中的一個重要特征。深層的原因是,脫離了傳統的意識形態原則約束的行政權力,在意識形態淡化后變成了大學中實質性的絕對權力,這種權力象一頭猛獸,吞噬掉了大學原有的自律和儒雅,也吞噬著大學中的公正和良知,形成高校中“官大學問大”、“權力(學、名、利)通吃”的“官本位”風氣。而這一切都產生于高校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轉型之時,其時高校中的經濟利益追求合法化,使教師“下海”、學校“創收”成為教育領域中的時髦潮流。高校在招生、收費方面的“雙軌制”,使大學中的教育活動直接與經濟利益掛鉤,導致大學開始逐步市場化。其后的高校擴招和上學收費,使高??芍涞馁Y金數量巨大,也相應地加快、加深了高校中腐敗現象的速度和程度,使大學特征明顯的市場化、功利化、庸俗化。而隨著大學腐敗程度的不斷加深,人們對大學的負面評論也在升級,由過去的市場化、功利化、庸俗化,上升為官僚化、衙門化、權貴化,也引出了著名的“錢學森之問”。
審視我國大學的過去和現在,可見“錢問”所針對的大學,并非只是現在的大學,而是我國六十年來的大學和教育。因為在這期間教育的形態和條件雖然發生了顯著的變化,但其工具性的本質卻并沒有發生明顯變化。作為封建思想的“官本位”、“升官發財”、“望子成龍”等教育觀念,不但沒有退出教育領域,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甚至成了普通教育和高等教育的精神底色。而在教育現實運行的體制中,還存在著許多被鄧小平稱之為封建的東西,比如:家長制、一言堂、官僚主義、權力過于集中等現象。這些現象及其背后依據的思想和邏輯,與現代國家應該充分體現公民權利、權力制約和監督、依法辦事的觀念和制度相比,還是明顯落后的。而正是這些思想和制度,影響了教育價值和意義的實現和發揮。而我們現在面對的問題是,那些影響教育發展的封建思想到底消除了沒有?或者退一步說,我們意識到這個問題了沒有?社會應該為此做那些努力?而誰,才能在行動上解答“錢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