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 尖
不再看到你
文/毛 尖

毛尖香港科技大學文學博士,作家
十二月的時候,網上還有人討論,這個冬天,波士頓會不會是暖冬?當時好焦慮,覺得大老遠跑到大東北,看不到一場雪簡直無顏回鄉。
然后就嘩啦啦落雪了,一場接一場,樓下的雪堆到窗口來,兩米高。鏟雪的時候,鄰居最早說,啊,這樣的大雪,十年未遇啊!隔了一周,說,二十年未遇!接著,啊,三十年未遇!昨天出門,他看到我說,啊,我在波士頓住了五十年,今年雪最大。
跟國內的朋友報告這里的雪情,朋友很艷羨,說得超級羅曼蒂克:呀呀呀,找個男人和你一起雪里走,雪落在頭上,縱使不能一輩子,如此也算白頭偕老了。電話里,我馬上回了她一個“媽的”。
媽的,這輩子誰要再跟我說雪很美,我就跟誰急。臟兮兮的雪,兩三米高,天天堆在家門口,如果誰要拍二戰時期的冬天,這是最好的現場。或者要拍個環境污染的廣寒宮,也馬上可以開機。茫茫臟雪,公共汽車永遠不會出現,你在雪地里滑一跤,親愛的,千萬別掉眼淚,因為不會出現扶你一把的手,還有,你過馬路的時候,要加倍小心,從前寬闊的馬路已經是地道戰的格局,路上飛駛的雪車根本看不到雪堆后的你,而且,你最好別穿白色的羽絨服,司機把你看成小雪堆,不是他的錯。
曠日持久的波士頓大雪洗掉了我們關于雪的那點小情調,第一次,既在生理層面,也在心理層面,我感受到,美女一夜之間變怪獸。Farewell,雪絨花,我希望以后不再看到你。
“不再看到你!”我在心里說完這句話,馬上又覺得,怎么這句話如此熟悉,很多言情劇里,不都是這樣,男對女,女對男,男對男,女對女,聲嘶力竭大叫:“希望不再看到你!”阿歐,怪不得我對朋友說“媽的”,朋友只嘿嘿笑:你這個,典型美國綜合癥。
美國綜合癥?朋友提示我,別的不說,你看看美國的埃及態度,跟你的波士頓大雪態度有區別嗎?說起來好像是的。埃及沒發生革命前,美國是呼喚埃及民主的,然后,革命來了,奧巴馬的最初反應也還是熱烈呼吁穆巴拉克讓渡權力。可是雪下大以后,前副總統切尼就出來說,穆巴拉克是美國的好友與盟友,美國在公開場合要權衡言行,給穆巴拉克過多壓力會起逆反作用。一言以蔽之,“穆巴拉克應該得到善待。”
現在,埃及革命如火如荼了,美國尷尬了,兩害相比,他們寧愿穆巴拉克在臺上,而不愿看到人民選出一個敵視美國的政府。美聯社報道,奧巴馬現在換臉了,他說:“我認為穆斯林兄弟會只是埃及的一個派別。他們不代表埃及大多數。”
小雪變成了大雪,大雪變暴雪,埃及會不會變成伊朗?奧巴馬心事浩茫連廣宇啊。短短兩個星期,奧巴馬在媒體里反反復復的態度,也足以讓我們看出,美國的民主價值觀,其實是多么小資的玩意,跟我們過去對雪的想象完全一個格式。這方面,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倒是說得很坦白:奧巴馬,“幼稚”。
的確很幼稚。比如我,今天大太陽,滴答滴答融雪了,公共汽車又準時來了,一路到哈佛,我覺得雪景也還不錯。“不再看到你”,好吧,我說過。奧巴馬也說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