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影 子
小劇場
文/影 子

影子音樂劇演員,作家,出版多張唱片和多種文集
你知道,每個做戲劇的人都會有個夢想——夢想有一個小劇場,圍繞著這個劇場有幾個核心創作者,有二三十個好演員,有三五千個好觀眾,劇場里每天都有好戲上演,常常有各種藝術講座、展覽和工作坊,有咖啡和茶,可以讀書、寫作、跟朋友聊天……這個夢想要擱在14億人口這樣一個龐大的數字面前,簡直渺小得不值一提。
于北京和上海的文藝青年和時尚白領們而言,小劇場已經是一個被高度普及化的名詞,基本消費性質約等于看電影、K歌、泡吧或參觀某個撞進視野的當代藝術展。我依稀記得七年前在上海,朋友們安排周末晚上的消遣時,去當時僅有的兩家小劇場看戲便是同后幾個選項一起被輪流挑選的。直到后來轉戰北京才發現小劇場別有樣貌,小劇場是一個遠高于其它選項的精神高地。
看過好戲的當夜,甜蜜得如同戀愛中的人剛獲得肯定的答案,在夜色中行走在云端,腦海里不斷閃回黑匣子里的畫面。錢鐘書說:“快樂在人生里,好比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更像跑狗場里引誘狗賽跑的電兔子。幾分鐘或者幾天的快樂賺我們活了一世,忍受著許多痛苦?!闭沁@些為數不多的“好戲之夜”,支撐了我們對于戲劇的愛與留戀,以至于想到那些戲,都能清楚地憶起那晚天空的云色,和什么人一起看的戲,戲后去了哪里吃飯,席間激動地聊了些什么感想。水流云在,余音裊裊。
這幾年,不論是大劇場還是小劇場,戲越來越多,特別是在小劇場熱潮的帶動之下,北京、上海常年有戲在演的小劇場數量飆升至兩位數,但我和周圍人自己進劇場的次數卻沒有同比例增加。現在看戲的風險太大,除了要有沙里淘金的智慧,還要在進劇場前先做足功課,如果無準備無調查地去看戲,多半得有“九死一生”的勇氣和心理承受能力才行。口碑不好或感覺上不會太好的戲,千萬別去遭罪,免得淪落至黃紀蘇所說的“名義上是看戲,實際上是看表”。
如果現在有人問我在北京去哪個小劇場看哪個戲,翻遍票務網站,最后大概也只好建議他去蜂巢劇場看看《戀愛的犀?!?。雖然今日的孟京輝已離先鋒太遠,但《犀?!愤@種老戲總還不至于讓人看完之后從此不接我電話。大部分的戲光看劇名就能知曉是哪路貨色,比方《哪個木乃是我姨》《全村就我光著腚》《一個陌生女人的來勁兒》等等。
曾在2005年中秋前夕關門并引得京城文青同聲一哭的北兵馬司劇場現在是中央戲劇學院的內部排練和學生演出場所,常年鐵門緊鎖。而這里曾經是中國最活躍的戲劇中心,《絕對信號》《千禧夜,我們說相聲》、《狂戀武士》、《切·格瓦拉》等等,那些好戲如同一個時代的謝幕而遠去。林兆華在微博上憶起2004年在北兵馬司劇場里《櫻桃園》的第一版,整個舞臺從空中搭起來,直接聯通到二樓的觀眾席,演員上天入地,在那個小而緊致的空間里,完全像是在演一個夢?!坝行颍歉杏X再也找不回來了?!?/p>
如果要給小劇場下一個物理意義之外的定義,可以引用的一句話是顧雷當年在《沃依采克》說明書上寫下的一句話——那是“一種久違的精神生活與集體生活”。在文化創意產業大旗飄揚的今天,小劇場儼然已成為文化產業中的一員猛將,當然這種現象也僅限于北京、上海兩地,在中國其它城市,真正意義上長期生存的小劇場或小劇場戲劇根本還不存在。只是即使是在京滬兩地,“被產業化”后的小劇場也已經無力供給“精神生活”這種奢侈品,而轉型為提供一般文化消費品乃至一般娛樂活動。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戲劇在從西方引進并本土化近六十年之后,迎來了第一次大的集體變革,從1982年《絕對信號》在北京人藝首都劇場一樓破破爛爛的排練廳里發出第一聲“集結號”起,戲劇界和當時中國整體都在萌動和突破狀態的文學界、藝術界同聲發力,開啟了一個屬于“探索、實驗、先鋒”的新戲劇時代,林兆華、牟森、孟京輝、李六乙等等,一批又一批不安于戲劇現狀的創作者在狹小的空間里進行著他們的以表達和自救為目標的藝術實驗。
今天,這些“反叛者”們大都已成為主流大劇場里的戲劇英雄,有些成了商業戲劇最重要的領頭人,也有些已經進入需要被新的反叛者們去顛覆的行列,但就如同搖滾樂在中國,崔健之后,敲門的年輕人就一直沒來,戲劇是同一命運。進入新世紀,中國戲劇的探索和實驗浪潮悄然平息,現實主義、偽現實主義重回劇場,家長里短、白領情話、惡搞耍寶漸成劇場主題。原有的戲劇編導、演員紛紛轉向影視劇,整個行業作鳥獸散。
“英雄”的LOGO雖在,整個行業基礎已然坍塌。能夠常年堅持在戲劇舞臺上演戲的話劇演員全中國加起來沒有超過200人。沒有成熟的舞臺劇演員,沒有專注于舞臺文學創作的編劇,空有辦晚會的導演和碼燈具堆布景的舞美,再漂亮的舞臺也是空洞的。今天活躍在小劇場戲劇舞臺上的演員,大多是剛從戲劇院校畢業的學生,或者根本就只是對表演有興趣的愛好者,沒有專業的形體訓練,沒有扎實的表演功底。迫于生計,但凡有影視劇勾指頭招喚,再小的角色也飛將而去。因為要成名成家,別管是成藝術家還是蝸居小家,生存仍是第一位的。
不斷在低水平上重復生產的小劇場產業,滿足不了這個行業基礎從業人員的生存需求。稍微得勢的演員立刻離開,稍有成就的創作者很快流失。低水平的劇目同樣也滿足不了高品位的觀眾,如果說五年前去小劇場看戲還能被稱作“IN”,那現在隨便進劇場看個小戲的,則絕對是“OUT”。民間戲劇評論網站“寬度網”上調查發現:大部分看過20部以上戲的觀眾,就開始對進劇場保持非常謹慎的態度了,因為好戲實在太少。高品位的戲劇觀眾不斷退出,新的完全沒有觀劇經驗的初級觀眾進場,沒有高水準的戲劇觀眾和專業的戲劇評論,這個行業的創作者也就難以在有效的刺激和互動中成長起來……近幾年的小劇場,就是在這樣一個怪圈中循環增長起來的,雖然劇場和劇目的總量都在上升,但作品的水準、入場觀眾的水準卻在不斷降低,更不用提那“久違的”戲劇精神了。
沒有靈活、自由和低成本演出的劇場,沒有充足的創作者和優秀的演員,似乎小劇場的作為空間也就真的不存在了。但又不盡然,在北京,從完全不相關的制冷行業轉到戲劇領域的“戲逍堂”這些年一部一部地做戲。據堂主關浩月說,他當年偶然走進一個小劇場看戲,發現很多座位空著,就開始數座位,然后算賬,發現如果都能坐滿還是有錢賺的,于是,他就開始做戲劇了。
有人因為賺不到錢而離開戲劇,有人因為可以賺到錢而走進劇場,這一去一來之間,許多故事在發生。賴聲川當年回答劇社學生的提問“怎么才能做出好戲”時,他反問到:“你喜歡戲劇嗎?有多喜歡?”
“有多喜歡”,是一個可以不斷問下去的問題,擁有一個小劇場也是一個可以永遠做下去的夢。不管是喜歡錢,還是喜歡戲劇,都應該可以找到足夠的力量支撐下去。問題在于喜歡的人其實并沒有那么多,或者說,根本沒有那么喜歡。
就在上周,上海金茂音樂廳小劇場關門的消息傳遍戲劇界。據稱,觀眾席覆蓋厚厚灰塵的劇場原址,三個月后將開張某品牌汽車的一家4S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