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閎
“風言”與“鋒語”的博弈
文/張 閎


張閎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批評家
近年來,電視臺談話類節目越來越多,各地電視臺都有開辦。如鳳凰衛視的《鏘鏘三人行》,中央電視臺的《新聞一加一》,陜西電視臺的《開壇》,東方衛視的《大聲說》等等。《風言鋒語》則是上海衛視紀實頻道的一檔新聞談話類的節目。這一類節目在形式上大同小異,一般都是一位主持人外加數量不等的嘉賓(一般為相關領域的專家),以面對面交談的方式,對當下新聞事件加以解讀。其間或有觀點交鋒,或有深度評析。《風言鋒語》節目也不例外。相比之下,《風言鋒語》更多地對當下文化事件予以關注,應該說,它是一檔文化新聞評論節目。節目開辦數年來,慢慢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在諸多同類節目中脫穎而出,而其所蘊含的傳播學上的意義,值得予以關注和評述。
很顯然,“風言鋒語”脫胎于“風言風語”。這一字面上貌似微不足道的游戲性的變化,在大眾文化傳播領域內帶來的變革則意味深長。所謂“風言風語”,乃是指在公眾中間流行的種種傳言,正如只要有空氣存在就會有風一樣,只要有人群存在,就會有風言風語。種種傳聞和流行話題,如風之起于青萍之末,并在公共領域里不斷被放大,產生“飄忽淜滂,激飏熛怒”的效應,并形成“民意”。但這些街頭巷尾之談,通過非主流的傳播渠道播散,并不能保證資訊的完整和充分,時常夾雜著許多捕風捉影、似是而非的成分。真相與流言混雜在一起,形成了洶涌的資訊洪流,沖刷著公眾脆弱的理性河床。
“風言風語”是兩個偏正詞組的聯合,在語義上是平行的。它只是某一類型資訊的自我復制、規模上的增殖和價值上的同義反復。“風言鋒語”則改變了這一重疊的偏正關系。由于“鋒語”的介入,使得一般意義上的資訊和相關言論,在性質上和價值上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言,言說、言語;語,話語。《說文》云:“直言曰言,論難曰語”。如果說,“言”泛指一般意義上的言辭和談論的話,那么,“語”則是一種被組織過的言語,是言說者對于事物審視、辨析、判斷和評價的表達。“風言”是節目論題的材料來源,表明這一電視談話節目并不只是借助主流媒體的話語強勢,自上而下地生成話題,相反,它首先是以傾聽的狀態,捕捉來自眾聲喧嘩的大眾文化領域的隱約聲音,形成話題。“鋒語”不只是對事件或某種言論狀態的描述性的短語,而是一種敘事,一種關于事件和言論的論證、辨析和評判。或者可以說,“鋒語”使得“風言”從一般意義上的談論,變成了一種理性化的論說。這樣,“鋒語”有時就需要專業人士、知識精英的介入。或者,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風言鋒語》節目的真實企圖:將一種理性的、專業的、有立場的,甚至是有言辭鋒芒的和風格化的表達,引入公共話題的談論當中。從這個意義上說,《風言鋒語》乃是將一般意義上的大眾文化議題轉化為帶有立場和風格的文化批評。
文化是一種表征。文化現象是社會心理和意識形態的綜合性的征候。“風言”也是一種文化,盡管它所表征的是資訊和言論傳播過程中的言辭腫脹和意義虛脫。有時,造成這種癥狀的根源來自公共言路的阻滯和梗塞。
作為文化批評的《風言鋒語》,試圖通過電視媒體進行文化疏通,將街頭巷尾之談引入理性辨析和論說的領域,這一努力值得肯定。但它不得不首先面對一個重大的考驗——“風言”與“鋒語”之間的博弈。這是一場博弈,“風言”的彌散性和掩蔽性與“鋒語”的銳利性和明晰性,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張力,有時甚至是沖突。
文化批評是對文化征候的理性檢測和銳利剖析,有鋒芒的思想以及與之相表里的鋒銳言辭,是文化批評的基本工具,如同疏通溝渠需要鋒利的工具一樣。缺乏鋒芒的思考和語言,無法穿透大眾文化的表皮,只能在文化的表面搔爬和撫摸。同樣,缺乏理性的鋒利言辭,則容易流于表面的爆炸性的言辭能量,表現為話語權力壟斷者的語言施暴。
文化批評不是語言按摩器。但文化批評不等于語言施暴。一些電視談話節目也安排論辯的場面,乍一看似乎兩軍對壘、刀光劍影,但刻意制造的觀點對峙,使得論辯雙方僅以壓倒對手為唯一目的。論辯者遵奉強詞奪理、勝者為王的叢林原則,嘉賓和現場觀眾刻意尋求激烈言辭,但卻喪失了對論題深入和理性探討的可能,也抽空了言說的內在價值。現場看上去轟轟烈烈、硝煙彌漫,但這些缺乏內在價值的言辭煙花爆響之后,留下來的是一地燦爛的言辭碎屑,話題的意義煙消云散。或者說,這是一種貌似有鋒芒、有立場、有風格的“風言風語”。
“風言”與“鋒語”的博弈,是一種文化權力和文化價值的較量,但它并非兩軍對壘式的生死搏殺。博弈的雙贏結果,也是完全可能的。當“風言”能激發“鋒語”的光芒,或“鋒語”能解除“風言”的梗塞之時,這或許正是《風言鋒語》所期盼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