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
隨著明年美國大選的臨近,圍繞著政府在市場中的角色問題,民主黨和共和黨的意識形態之爭日趨激烈。其中一個核心就是凱恩斯主義。當年凱恩斯提出,在經濟危機中,需求嚴重不足。此時加大政府開支,創造需求,雖然會留下大量赤字,但可以有效地刺激經濟。這種凱恩斯主義,被視為民主黨財政政策的核心。與此相對,共和黨指出:資本是有限的。加大政府投資就會擠壓私人投資,傷害經濟的長時段增長。中國的市場派經濟學家們,則一面倒地支持共和黨的立場,抬出了個哈耶克主義。認為政府如此干預經濟,使國家走在一條“通向奴役的道路”上。
當經濟學理論被當作意識形態的口號時,其簡單化是不可避免的。真正的為政者心里明白,誰也不能憑口號治國。事實上,在這次經濟危機中以強力的政府投入刺激經濟,是從布什開始。奧巴馬不過是繼續其政策而已。這里本來并沒有太多意識形態的糾結,更多的是黨爭所導致的炒作。遺憾的是,本應該有更冷靜頭腦和分析力的經濟學家,有許多卻在這方面成為意識形態上的“凡是派”,只要是政府干預了經濟,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反對。殊不知,他們的這種反對本身,就違背了市場邏輯。
要知道,目前西方國家的政府財政,是在市場秩序中運作的。政府并非想對市場怎么干預就怎么干預。比如,美國聯邦政府目前就靠債務經營。國會拒絕提高債務上限,政府就要破產。即使政府從國會拿到借貸的授權,也要去金融市場借貸。這個金融市場,就是最根本的資本市場,力圖最優化地分配資金。
那么,這個資本市場目前的裁決是什么呢?資本市場顯然站在了凱恩斯一邊,希望政府加大投入,哪怕是創造巨大的赤字。《金融時報》的專欄作家Martin Wolf不久前撰文指出,美國十年國債的息率已經跌到1.98%(到9月23日跌到1.73%),為60年以來的最低水平。德國國債的息率則跌到了1.85%,英國也可以用2.5%的息率借貸。再看看那些與通貨膨脹指數掛鉤的國債(即其本金通過隨通貨膨脹率浮動而保值)的息率,美國近乎零,德國僅為0.12%,英國為0.27%。換句話說,美國現在借錢幾乎不用支付利息。不錯,根據過去的經驗,當國債達到GDP的90%時,經濟發展速度往往會降低。國債居高不下確實值得憂慮。但是,這遠非一條鐵律。1815年,英國國債高達其GDP的260%。結果呢?隨之而來的是史無前例的工業革命。
金融市場并不遵守書本上的教條,只是把錢投到最有利可圖的地方。如果你這里回報可靠,金融市場就會以很低的息率把資本交給你。如果你這里的回報太不靠譜兒,金融市場就會計入風險,即使給你投資,也會加上很高的利息。從現在的情況看,除了政府,有多少私人企業能從金融市場獲得利率在2%以下的長期信貸?要知道,雖然中國是美國最大的債權國,美國的國債,主要的還在美國消費者自己手里。他們每天都在盤算:買私有企業的股票合適還是買國債合適。他們的選擇,決定了國債的利率。可見,金融市場所傳達的信息很清楚:政府要趕緊花錢!
當然,市場信號未必對。但是,從長時段看,我們并沒有比市場更可靠的信號。信奉市場經濟的人,就更不能無視市場的信號。其實,我們冷靜分析一下金融市場這種傾向于政府投入的信號就能發現,這些信號還是有相當的道理。在中國,資本市場是在政府權力的框架中運作的。政府基本上壟斷了資本市場。在這個基礎上,政府再通過強力的財政措施干預經濟,當然有可能扭曲市場。在西方則不然,政府是在金融市場的框架中運作的。在過去十幾年,資本大量流向私人,政府開支則受到許多限制。到美國隨便轉轉就可以看出來,普通老百姓的房子奇大,生活相當奢侈。但是,公共設施相對破敗,甚至公路都坑坑洼洼,能湊合就湊合,實際上已經影響了經濟競爭力。為什么?大家對政府花錢摳得太緊,公共設施沒有資源來維持。這也難怪許多人呼吁,美國的基礎設施年久失修,早晚要更新。現在處于經濟低谷,工價、材料都很便宜,要更新還是現在最便宜。
不理解這一點,就使中國公眾對前一段標普把美國“降級”的做法有了普遍的誤讀,仿佛一切都是因為政府赤字。其實,標普后來反復解釋:赤字、債務僅是一個因素。更重要的因素,是國會在提高債務上限的問題上無理取鬧。美國償還債務的能力毫無問題,問題在于沒有償還的意愿。標普還特別指出,解決目前的財政困境,除了削減政府開支外,還需要通過加稅來提高政府收入,特別是要對富人加稅。也就是說,至少在目前階段,標普希望更多的錢從私人手里轉移到政府的財庫中。這,也是市場的指令。
(作者為美國薩福克大學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