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研究員
馬 也
簡談黃定山的導演藝術
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研究員
馬 也
近年來黃定山在軍隊藝術教學和戲劇舞臺藝術創作方面取得了多方面的杰出成就;今天終于獲得新世紀杰出導演的稱號。對此,我表示衷心的祝賀。這里我主要談談他在戲劇舞臺時空處理方面的成就。
戲劇敘事不同于小說電影敘事之處,核心點就在于人物活動的環境也即時空的處理方式和邏輯的不同。嚴格說來,舞臺時空處理是不能隨心所欲的;也就是說,戲劇的假定性是被舞臺演出嚴格制約著的。但是黃定山卻幾乎是做到了隨心所欲而不逾距,他自由地處理舞臺時空也使舞臺時空獲得了自由。定山在戲劇舞臺假定性的探索和突破上,具有超常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也顯示出他的超常才華。在定山導演的一些作品里,歷史時空、現實時空、心理時空的處理,轉換沒有過渡,切割沒有痕跡,銜接天衣無縫,邏輯層次清晰。手法老到,游刃有余,簡潔凝練,舉重若輕。如此一來,舞臺上就只有表演了,純純粹粹的以表演為中心。讓我們看看《張之洞》:序幕之后,慈禧太后召見他,環境是大殿,四周全黑,一道垂貫舞臺的白光,代表丹陛,張之洞下跪,慈禧威嚴上坐,一場精彩好戲之后,張官封二品,晉山西巡撫;“肅靜回避”的舞臺裝置落下后是宮女為他換官衣,但是為他換官帽的卻是戲中重要人物張之好友莫文淵;簡要對話交代二人關系,之后一句“轉眼來山西兩年了”,開始“反腐”、“查賬”——千里空間,兩年時間的轉換密不透風,全是在戲中完成的。再如以保東為首的八大臣向慈禧狀告張之洞一場,舞臺上燈光切割成四快,舞臺高處八大臣排列整齊,舞臺中間兩點方塊固定光區是張之洞和替張之洞辯護的劉大人,前臺是慈禧和宮女(這簡直就是一幅美輪美奐、氣韻飽滿的工筆畫!有極強的形式美感。有關黃定山舞臺處理的形式美問題本想說上幾句的,這里就從略了)。慈禧面對的三組人物和三件事情,本不是在同一時空中發生的,但是導演卻壓縮在同一時空中處理,實在是出人意料。之后眾人隱去,臺上只余張之洞,燈光變換,一聲“四爺,您回來了”!張之洞從京城回到武昌,鑼鼓聲中,開中門迎接盛宣懷,張之洞跪拜,為天下有才者折腰——天南地北,不同時空,無數大事,短短幾分鐘內一氣呵成,如行云流水自然天成,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在《張之洞》和《我在天堂等你》等劇中,這類精彩場面俯拾皆是,導演的非凡想象力和創造力轉化成了舞臺藝術的超強表現力。
自由地處理舞臺時空,是他的藝術追求;舞臺時空獲得自由,是他的藝術成就;既追求又獲得,方顯一個現代導演的藝術才華。但是舞臺時空的自由卻不是無限的而是有限的。這個自由的前提是藝術真實。在黃定山的舞臺時空中,人物活動的環境,不是生活形態的,不是常識性的具象存在;它是經過某種濃縮、壓縮、剝離、切割、抽象、高度概括之后的時空環境;而剝離、切割、概括卻也容易產生斷裂、生硬、阻隔、虛假之病,但是黃定山的舞臺時空處理卻是流暢的、統一的、協調的;一切都不是人們慣常以為的那樣,但一切又都“像”是真的。
這種奇妙的藝術效果的獲得不會是輕而易舉的。我不知道黃定山是否把中國戲曲的一些經典美學原則活學活用了,但是我卻覺得,當今的戲曲舞臺藝術家應該向黃定山學習了。
黃定山在他的導演闡述中說,他“要把舞臺假定性發揮到極致”,這句話的意思我能理解,但不夠準確。舞臺假定性是不可以也不應該發揮到極致的;因為“極致”是“無窮大”,那是有的,那就是評書,是小說,是伊麗莎白時期舞臺上的“路牌”、“指示牌”,是早期戲曲中的一桌二椅;極致倒是極致了,但是卻缺少了戲劇舞臺演出的三種最重要的東西:舞臺演出的豐富性、舞臺演出的真實感和舞臺演出的藝術表現力;其中“真實感”又是最基礎的東西,因為假定性這個概念的出現,就是相對于藝術真實而言的。因此,舞臺假定性應該有個“度”的問題,這個“度”,就是藝術能量的最大化發揮。黃定山的創造性,恰恰在于他根據不同的劇目、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情境、不同的主題,找到了這種假定性的性質也即“度”。假定性的最佳狀態應該是一個“恰”字,“恰”的前提或目的是藝術真實感、藝術表現力和藝術感染力。
黃定山舞臺時空自由的獲得,很多時候是靠燈光。很多場面的處理實在是令人拍案叫絕。前面所舉二例,可見一斑。這里再說一例,《我在天堂等你》劇中的產房。產房的創造性除了改變了看戲者的空間關系之外,燈光的處理也值得玩味。白處是兩張產床,其余一切皆黑。一方面觀眾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這里是醫院、是產房;另一方面,舞臺上又沒有醫院和產房,舞臺上只有人物只有戲。這讓我想起齊白石畫蝦,蝦在水中游,可是找不到水。黃定山的燈光語匯既豐富多變又有極強的藝術表現力。例子不必多舉,我認為他是一個燈光大師。
最后,想談點兒劇目方面的問題。對比《我在天堂等你》和《張之洞》,我更喜歡后者。作為導演的黃定山能把小說改編成這樣一出戲劇,足以顯示他的全能藝術功力。但是小說基礎并不扎實,提出的是個偽問題。信仰、犧牲、奉獻精神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但是解決不了變化了的時代價值觀問題;況且幾個孩子在價值觀上并沒有什么大問題。如果說孩子們真的有問題,那問題首先也不是他們的,而是時代的;時代病了他們才病。用孩子們說事,有些矯情。而同一小說改編的歌劇《太陽雪》就沒有這個問題,看后比《天堂》感人,也完整。而《張之洞》,我覺得具備一個偉大作品的基礎。張的人格在晚清大人物中幾乎相當完整,他是洋務重臣,是大清忠臣,是大知識分子。他自己當然不知道他是帝國的掘墓者:他的漢陽造、他的鐵廠、他的新軍、他的學生,最后都成了他所維護的東西的對立面。是悲劇,也是喜劇。他和桑洋平最后的沖突是尖銳的,他沒有殺桑洋平,分明是因為他已經意識到“到底是時代正確還是我正確”的問題。因為此前他面陳慈禧時已經有對晚清腐敗、對鴉片戰爭、對甲午戰敗、對帝國前途、對民族命運的諸多思考。但是他的痛苦、他的心理、他的最深隱秘沒有得到很好揭示。在死前,他似乎應該有對自己一生、對自己所忠實的東西、所維護的東西(這里倒是果真有個價值觀問題)、對革命和革命黨、對慈禧太后、對帝國國運的衰微的一場反省和反思,一場清理和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