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育生
百年誕辰更思君與曹禺交往的兩三件事兼談“向曹禺前進”的口號
王育生
文藝界有句常掛在嘴邊的話,叫做“說不盡的莎士比亞”。
在我國戲劇界,曹禺先生同樣是一個“說不盡”的人物。如今曹禺先生雖已仙逝多年,但人們對他的研究、議論,以及思念、緬懷之情,不減反增。
道理很明顯,就是因為曹禺先生是話劇中國化的功勛卓著的奠基者之一,是我國話劇藝術從萌芽狀態走向全面成熟的明顯標志,是我國話劇歷史上文學創造成就最高的藝術大師之一,是《雷雨》、《日出》、《北京人》、《原野》、《家》等諸多永垂史冊的話劇經典名著的作者。
高山仰止,人們對他的認識,遠未終止,而是隨著時代的進展不斷深化,不斷發展、更新。今年適逢先生百年誕辰,人們自然又要熱烈慶賀、認真研討一番了。
我與曹禺先生直接交往并不多,回想起來,重要的不過兩三件事。
其一是粉碎“四人幫”不久,先生身體還非常虛弱,電臺邀請先生寫一篇抒懷文章,先生雖欣然應允,但因體力不支,難以命筆,于是便與中國戲劇家協會商量,由《戲劇報》編輯部派我協助先生完成這個任務。我到家中協助先生把文章寫好了,先生首肯了,電臺播出了,事情也就完結了。此事我在《初識曹禺》一文中已有記述,此處不贅。
其二,1978年北京人藝剛剛恢復上演《雷雨》,王朝聞先生看了演出后激賞不已,非常激動,一再托我向曹禺先生致意,并提出來要同先生會面,以便做一次更好的溝通和交流。
在編輯部看來,二位名家的會見是獲得重大選題的大好機遇,便由我安排他們在三里屯曹禺先生的寓所見了面。整整一個上午,兩人相談甚歡,我一個人在旁錄音、記錄。事后,曹禺先生那天的談話,便由我整理、加工成了《曹禺談〈雷雨〉》一文,在《戲劇報》上全文發表。
曹禺先生的這篇文章如今已經是研究者必讀的資料,本來也沒什么可以多說的了。如要贅上一句什么非說不可的話,那就是《曹禺談〈雷雨〉》這篇文章除了自身的價值和分量之外,不可避免地還帶有時代的局限性。人們只要稍加注意就會看出,由于長時期以來意識形態的影響,在曹禺研究工作中的庸俗社會學的負累以及階級斗爭觀念的沉重壓力,使得曹禺先生在與王朝聞先生會面談話時,思想上依然有著很大程度的保留,有許多言不盡意、言不由衷處。一句話,曹禺此時還未能暢所欲言地發揮自己的藝術見解,全面地、如實地談出《雷雨》真實的創作意圖。
相比較而言,曹禺的研究者們,肯定還是會更加重視30年代曹禺自己寫的那篇反映《雷雨》創作過程的《〈雷雨〉序》,更加珍視那篇文章反映出來的青年曹禺蓬勃、鮮活的創作理念,他對人性奧秘的探求,對時代獨到的感知,以及他那深厚的人文思想、悲憫情懷;同時也會更加重視解放后出版《曹禺劇作選》時,被刪掉了的原著中“序幕”和“尾聲”那兩場戲。
大部分曹禺研究專家認為,沒有了曹禺自己所寫的《〈雷雨〉序》這篇文章,沒有了“序幕”和“尾聲”這兩場戲,《雷雨》就已經不再是美學上具有完整價值和意義的曹禺的《雷雨》了。事實上,在解放后的出版物里,它們恰恰全都消失了。
我們幾十年來對曹禺創作的認知,對他的作品的研究,就是這么“瘸著腿”走過來的,是存在著重大偏頗的。直到進入新時期以來,這種狀況才開始有所改觀,逐漸恢復了應有的真實樣貌。
其三,1979年適逢國慶30周年紀念活動,曹禺的新作《王昭君》被搬上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舞臺。中國劇協和《戲劇報》編輯部傾力配合,為曹禺先生這部收關之作的演出,組織了系列選題,進行了大規模的宣傳報道。
國家民委和中國劇協聯合主辦,在民族宮召開了《王昭君》演出的專題研討會。會上,曹禺先生喜極而泣,表達了在有生之年,終于完成了周恩來的囑托,實現了總理遺愿的興奮喜悅的心情。
各路頂尖級的戲劇專家對演出紛紛表示衷心祝賀,對一個表現民族團結、“笑嘻嘻的王昭君”的誕生,給予高度評價。這一盛況,均反映在了《文苑春濃話昭君》這篇以“本刊編輯部”名義寫的綜合報道之中。而這篇文章,就是由我執筆撰寫的。
除北京之外,《王昭君》還到香港、上海等外地獻演。
《王昭君》作為曹禺先生最后一部著作,北京人藝為它的上演配備了最強大的舞臺陣容。不論從哪方面說,此戲的隆重推出,在當時都可謂極一時之盛。
然而使很多人深感意外的是,外界對《王昭君》的反響并不如預想的那么持久和熱烈。人們所企盼的曹禺先生晚年在創作上再攀一個高峰的期待,多少有點兒落空。
其實這也并非完全沒有道理。時間老人還是公正的。到今天,已然又是一個30年過去了。如果拿《王昭君》和前面提到的曹禺先生原先創作的無論哪一部劇作相比較,只要是站在時代的立足點上,只要是把握住同一個客觀的標準和尺度,它們之間的高下都是立馬可見的,在判斷上本來并不存在多么大的困難。
相提并論都不易,遑論超越?時代造就人,時代有時也虧負人。
先生逝世之前一直任中國戲劇家協會主席。我僅是劇協一個刊物的編輯部的一名工作人員。我對先生一直崇敬有加,執弟子禮。
下面,我想再談幾件親經親歷的事情,以及我所積累下來的有關的感悟。
這幾件事都與童道明在北京人藝40周年院慶時提出的“向曹禺前進”這一口號有關,因此不妨統統納入“曹禺劇作巨大生命力”這個總的題旨之下。
第一件事,中國劇協“優秀劇本獎”更名為“曹禺戲劇文學獎”所蘊含的意義。
中國戲劇家協會有幾項重大的藝術評獎活動,其中“優秀劇本獎”是歷史最悠久、社會影響最大的一個。
人們至今普遍認為,優秀劇本獎的評選,公開、公平、公正,含金量高,未受污染,是我國藝術評獎中最為“干凈”的一個。劇作家們在各種獎項當中,最在乎、最看重的,也就是這個優秀劇本獎。曹禺主席在世時對“劇本獎”評獎工作很重視。包括中國劇協舉辦的劇作家采風和作家讀書班的活動,先生都不辭勞苦,蒞臨講課。曹禺主席為培養青年劇作家,為推動我國戲劇創作一直傾盡心力。
1993年我從《中國戲劇》編輯部調到《劇本》編輯部任副主編。1995年在主編魏敏同志的力主下,在所有同仁的衷心擁護下,《劇本》編輯部向劇協黨組打了報告,并獲得了上級批準,將中國劇協“優秀劇本獎”更名為“曹禺戲劇文學獎”。
我認為,這一更改獎項名稱、把我國優秀劇本獎的評選和曹禺的名字直接掛起鉤來的舉措,意義非常重大。
簡而言之,我認為這說明自從進入新時期以來,特別是經歷了80年代戲劇創新浪潮的洗禮之后,戲劇界經過多種藝術實踐活動以及理論上的反思之后,人們開始沉潛下來,洗去了浮囂,更新了觀念,大部分人的認識深化了,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更顯現出了本來的光芒,更受到了人們的珍視。
“曹禺戲劇文學獎”的名稱的確立,既是對曹禺個人對中國戲劇所做巨大貢獻的肯定,同時也是對中國劇協劇本評獎工作價值和聲望的一種提升。這二者是完全一致的,相輔相承的。
多年來,我一直擔任以曹禺主席名字命名的劇本獎的評委的工作,至今仍然保留著這個社會職務。我深深以此為榮,當做是對自己的一種激勵。
其二,我在參加《話劇百年劇作選》編選工作中所獲得的感悟。
2007年,我應邀參加了為紀念話劇百年編選《話劇百年劇作選》的工作,擔任分卷主編。事后我寫過一篇《話劇百年斷想》的文章在《劇本》發表。為了說明問題,現將該文的一小部分摘引于下:
有人說歷史無情。俱往矣,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有人說歷史有情。大浪淘沙礫真金,塵灰拭去現真容。只有經過自然的選擇、歷史的淘洗,才能實現物競天擇、優勝劣汰,使社會進步、生活美好。
此次《中國話劇百年劇作選》這套書共20卷,1000萬字,選入作品180部。看似卷帙浩繁,其實把它放到“話劇百年”的歷史長度下來看,反而顯得較為局促和擁擠了。
在書名的確定上,編者并沒有冠以“百年優秀劇本選”的字樣。這是因為本書并沒有完全采用“優選”的原則。為了反映出歷史固有的面貌,在編選時還得顧及到作品在當時所產生的社會影響和所具有的代表性。采稿、發稿時間并不太久,可是僅確定書的選目就歷時兩年,逐漸由多到少,從繁入簡,一再斟酌,反復論證,難度確實不小。
由于受到20卷的篇幅所限,編委會做出了硬性規定:所有被遴選的劇作家,原則上每人只能選一部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即使是個別大師級的人物,最多也只能以二至三部為限。規定得相當嚴苛。
當最終入選的劇目名單確定下來、擺放在面前時,我被歷史淘洗的嚴酷性震撼了。
對解放前的作家作品不是很熟悉,不必去說它了。僅就我親眼目睹過其舞臺演出,解放后在全國范圍內有過一定成就和影響的話劇作家作品,未能在此書中占有一席位置的,并不在少數。使我觸動更深的是,某些曾經紅極一時、演遍全國、確實產生過轟動效應的話劇,主要是因為事過境遷,再發表出來已經很不合時宜而未能入選者,亦大有人在。凡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大都能說出幾部這樣的戲來。
應該設身處地替這些劇作家們想一想——話劇曾經是他們固守的精神家園,是他們干了一輩子的安身立命之地啊!我覺得這算得上是最值得深長思之、應從中汲取經驗教訓、帶有悲劇意味的事情了。
在編發書籍的過程中,也遇到過歡欣鼓舞、令我深受感動的事。
最后一次編委會上,要處理幾個重要的遺留問題。其中之一便是,曹禺先生的“三部曲”《雷雨》、《日出》、《北京人》均已按年代先后編入書內,而《原野》卻依然“飄”著,未能落實。因為按照最多不得超過二至三部作品的原則,曹禺作品的收錄數額已滿。
橫向比較起來,田漢、郭沫若、老舍、歐陽予倩、陽翰笙諸位大家,均是按此原則處理的。
那么,曹禺先生已經初選出來的這四部戲,究竟砍掉哪一部呢?是把“三部曲”硬弄成“兩部曲”,還是把《原野》舍棄,不入選了?分卷主編不忍操刀,不敢造次,把問題上交給了編委會。
最后,還是在編委會全體會議上做出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決斷——
人的規定,是冷冰冰、硬邦邦的,而“實事求是”歷來是我們所應遵循的準則。無論從曹禺對中國話劇史乃至世界話劇所做的杰出貢獻來衡量,還是以作品本身所達到的藝術高度、所具有的含金量來定取舍,《雷雨》、《日出》、《北京人》、《原野》四部戲,均是中國話劇百年的最高成就,都是經典之作,理應全部進入《中國話劇百年劇作選》,一個都不能少!
看來歷史還是公允的。
歷史無情?歷史有情!
中國只有一個曹禺。
我們的話劇創作,確實應該“向曹禺前進”。
其三,從今年蘇州評彈團改編《雷雨》事件中所獲得的啟示。
從曹禺的《雷雨》問世至今,已經近八十年了。這七八十年光景,曹禺的作品一直在我國話劇舞臺上熱演。因為,搬演曹禺劇作可以提升劇團的聲望和檔次,可以培養和鍛煉演員,可以獲取好的票房收益。
影視作品、戲曲劇團爭相改編上演曹禺的作品,大部分是從新時期開始的。本文因篇幅所限,不想在此列舉劇種、劇目的名稱了。
讓人想象不到的是,我國的評彈藝術再次瞄準了曹禺先生的作品。蘇州評彈團盛小云團長,居然花費了近兩年的時間,投入巨大人力物力,聘請了曹禺研究專家作為顧問,認認真真、像模像樣、富有創造性地把話劇《雷雨》首次以中篇的形式搬上了曲藝舞臺。
今年5月,蘇州評彈團還來到北京,在長安大戲院,在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成功地演出了中篇評彈《雷雨》。
在長安大戲院首演的那天,北京人藝的鄭榕、蘇民、朱旭、金雅琴等七八位表演藝術家,專程前來觀摩,并對其頗具特色的改編給予贊揚。
據說,今年曹禺誕辰百年紀念活動舉行時,蘇州評彈團還要再次晉京,演出這臺別開生面的中篇評彈《雷雨》,以助聲威。
千萬別小看了評彈改編《雷雨》這件事。這可是話劇文學和評彈藝術結緣的創新之舉,是曹禺先生劇作擁有強大的生命力的突出體現。
我是中篇評彈《雷雨》的擁躉和粉絲。我由衷地向蘇州評彈團的藝術家們致敬!
由于蘇州評彈團藝術家們的美好創意、辛勤勞作和出色演繹,話劇經典之作和歷史悠久、優美動聽的評彈藝術,得到了再一次“攜子之手”的機會,廣大曲藝觀眾和曹禺大師得以會見,也使今年曹禺誕辰百年的盛典活動,憑添了一抹特殊的色彩!
曹禺,看來還真是“說不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