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啟宏
《知己》答客難
郭啟宏
《知己》在熱演。某次,大幕落下,掌聲響過,走出劇場之際,一熟人前來問難。啊哦,顧貞觀把吳兆騫當做知己,為救知己忍辱負重幾十年,吳兆騫放歸后滿變了一個人,你說,顧貞觀這樣做值得嗎?現在還有這樣的人嗎?沒有這樣的人你寫他干什么?有意思嗎?面對一連串的詰問,我笑了笑,沒有回答,心里思謀著,這位熟人同我已經陌生化了,恐怕難得有共同語言,換句糙話說吧,尿不到一壺!
首都劇場巍峨的廳堂仿佛更加高大,我心中奔涌著神圣之感,藝術之神在呼喚著我,昭示著我。我看到臺階下密匝匝悄然啟動的小轎車,看到猶然興奮談論著的衣履光鮮的觀眾,我有一種鮮活的感受。舞臺是一個令我感到幸福的場所,在這里接受和給予,不正是我所追求的純凈的生活嗎?
我于是想起魯迅,魯迅贊揚過“中國的脊梁”。在《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一文里,先生信而有征地說:“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這篇文章寫于1934年9月25日,時值日本帝國主義鐵蹄踐踏東三省,又向關內步步進逼,亡國滅種的威脅迫在眉睫,悲觀失望的情緒籠罩著上層社會。《大公報》社評《孔子誕辰紀念》哀嘆:“民族的自尊心與自信力,既已蕩焉無存,不待外侮之來,國家固早已瀕于精神幻滅之域。”針對這種論調,魯迅寫下了這篇著名的雜文,指出中國充滿自信力的人,“就是現在也何嘗少呢?他們有確信,不自欺,他們前仆后繼地戰斗……”
事實證明魯迅先生的正確論斷,中國的脊梁過去有,現在有,將來還會有!我以為顧貞觀就是魯迅所說“中國的脊梁”。吳兆騫人性的異化不具有反證的力量,可以否定顧貞觀當初的救贖;人們應該把人性的異化歸之于寧古塔,從而喚起二度救贖的勇毅,讓顧貞觀的脊梁精神光耀未來。魯迅所說埋頭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為民請命的入、舍身求法的人,他們行事之初根本就沒有考慮什么“值”與“不值”,倒是當今提出這個問題的人自身腦子出了問題!我于是想起文天祥,文天祥實踐著“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此語源出《論語》,衍生出現實生活中一曲又一曲先驅者的悲歌。我想,中國文明從未滅絕,端賴此語所煥發的精神力量。此中之進退度量,未必都是智慧的選擇,然而,恰恰是這悲壯的絕唱,令風云變色,使整個社會為之涅槃。
文天祥所處正是南宋王朝風雨飄搖、“國事遂不可收拾”的時代,但是文天祥仍然“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在福建、廣東組織武裝抗元,期待著收拾舊山河。其實,早在文天祥被囚于元大都時,南宋已經正式投降,他已然沒有實質意義的國家可以效忠,連當時掌持國柄的“前朝”太后謝道清都出來勸降。文天祥喊出驚天豪語:“君降臣不降!”于是,降元丞相留夢炎前來,他不與見;降元恭帝趙顯前來,他北跪于地,淚流滿面,仰臉朝天,一聲“圣駕請回”,叫趙顯無顏以對,赧然而退;元世祖忽必烈親自出馬,許以相位,得到的回答卻是,“天祥為宋狀元宰相,宋亡,惟可死,不可生,愿一死足矣!”47歲的文天祥終于在大都柴市面南而跪,引頸受刑。這是一頁壯懷激烈的史詩,成仁取義不言棄,君子致仕行其義,宋元以降,有誰動問過文天祥的“值”與“不值”?同樣悲愴的還有明末抗清的史可法。若與文天祥、史可法相比,顧貞觀何談“值”與“不值”?無非是設問者自家憑挈瓶之知、作謬悠之說罷了,淺薄更兼鄙陋。
我于是想起村上春樹,村上談及高墻與雞蛋。他在耶路撒冷的演講中宣稱:“以卵擊石,在高大堅硬的墻和雞蛋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那方”,“……轟炸機、戰車、火箭和白磷彈就是那堵高墻,而被他們壓碎、燒焦和射殺的平民則是雞蛋”,“更深一層地看,我們每個人,也或多或少都是一枚雞蛋。我們都是獨一無二,裝在脆弱外殼中的靈魂。你我也或多或少,都必須面對一堵名為‘體制’的高墻。體制照理應該保護我們,但有時它卻殘殺我們,或迫使我們冷酷、有效率、系統化地殘殺別人。”以卵擊石,作為一個成語,在中國傳統的義項是不自量力,自取滅亡;然而,面對村上春樹的以卵擊石,諸如“先生你不值”這樣的話,我們,同樣是現代人的我們,說得出口嗎?
我曾想過,無論單個人還是整個社會,都要靠幻想生活。在現代中國,這個幻想曾經具體化為所謂共產主義,當今也有人具體化為權力至上主義,也有人具體化為拜金主義。自然,沒有哪股社會力量能夠阻止人們具體化為真善美!《知己》中的顧貞觀或許應該屬于后者。《知己》是一部戲劇作品,我每想起真正的戲劇,耳邊便響起阿爾貝·加繆的話,“……如果不表現全人類的命運簡單而偉大的一面,也同樣談不上戲劇作品。古典主義和希臘悲劇,至少是應當效法的楷模,盡管不敢想寫出與之并肩的作品”。(《戲劇集·序言》)作為劇作者,我力圖表現的自然也是那“命運簡單而偉大的一面”,對于舞臺的幸福感,我享受過“接受”和“給予”,卻不曾衡量過“值”與“不值”。
偶然攬過一部《昭明文選》,那里有辭賦。賦被戲稱作文學恐龍,漢賦里卻也有幾篇篇幅不算很長的論辯文字,如司馬相如的《難蜀父老》、東方朔的《答客難》、班固的《答賓戲》、崔寔的《答譏》、陳琳的《應譏》,我模仿漢賦的某些技法,做成這篇文字,也算是對“客難”的一個回答。有意思的是,就在劇場門口,幾個小青年認出我來,拿出說明書要我簽名,當此際,我忽然獲得一種被人理解的鼓舞,青年人絕不是哭泣于寶馬車中的寶貝兒,真善美同樣在他們心中萌發且葳蕤地茂盛著!這,也許就是這篇《答客難》的生動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