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剛
(樂山師范學院 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四川 樂山 614000)
在中國現代學術史和思想史上,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是一部“經典”之作,這是勿容置疑的。郭沫若獨辟“草徑”,開創性地將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系統地運用于中國歷史的具體研究之中,確立起全新的中國古代社會與文化體系,為中國史學研究范式的科學化作出了劃時代的貢獻。同時,他在史料運用上破除僅僅依據歷史文獻的局限,將其拓展到地下出土實物,踏進甲骨文、金文研究等領域,朝著“古史新證”的方向邁出堅實的步履。這都應該是《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之所以能成為“經典”的主流看法,長期以來已被學界反復論說,可謂理據兼備。
不過,倘細究起來,一部“經典”之得以確立,往往還有其值得認真辨析的多重“機緣”。作品本身的品質和潛能,以及它與時代及其思潮的際會,固然是主要因素。然而,如果敘述的焦點僅僅局限于此,那么,原有的“經典化”分析似乎就顯得“線性”和單調了些。其實,具體到《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經典化”過程中,作品之外的許多主觀因素似乎也起了不小的推波助瀾的積極作用。這主要包括當時學界主流對作品進行的若干中立的判斷與積極評介、現代史學史敘述的建構、中國社會史大論戰的意外宣傳,以及作為詩人的作者郭沫若的“自鳴”,等等。這些因素協力推動,共同參與了《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經典化”過程。
學者著述的學術價值能否得到當時學界的認可,在很大程度上關涉到以后有無“經典”化的可能。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正式出版于1930年,此時的民國史學主流正值由胡適、顧頡剛、傅斯年等人為代表的“新派”學者所占據。此外,以南方的中央大學(其前身是南京高等師范學校)為代表的“南高學派”、圍繞著吳宓而成的“學衡派”等,在當時的史學界也有相當的影響。眾多史學家從不同的角度,均對《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給予較高的評價,他們中不乏一些史學名家。這些學者均屬于非馬克思主義史學陣營,他們對該書的高度評價應該沒有太多學術之外的因素的考量,可將其視為建立在“了解之同情”上的獨立判斷。這既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一書在中國現代史學發展史上確實有不可忽視之貢獻,同時在客觀上成為了該書此后“經典化”的最初推力。
《大公報》是中國新聞史上歷史悠久、聲譽甚盛的一家報紙。在民國時期,《大公報》的專門副刊辦得有聲有色,其中,吳宓在1928年1月至1934年1月期間主持的《文學副刊》可視為其代表。該刊在短短三個月時間里接連發表了嵇文甫和張蔭麟的兩篇針對《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書評。這在《文學副刊》乃至民國書評史上都是不多見的。書評者在學界的顯著身份、批評的同時所給予的高度肯定、現代報紙發行和傳播的廣泛影響三者的“合力”,對《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日后在學界的“流行”當有不可忽視的助推之功。
張蔭麟年少成名,清華求學期間就先后在《學衡》《清華學報》《東方雜志》《燕京學報》《文史雜志》等刊物發表論文和學術短文40多篇,可惜年僅37歲便英年早逝,然因其“學既博洽,而復關懷時事”,深得學界贊譽。錢穆曾許之完成“中國新史學之大業”。[1]時年在美國斯坦福大學攻讀哲學博士學位的張蔭麟在評論中將《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與顧頡剛的《古史辨》第二冊等量齊觀,認為它們是1930年國內史界最重要的兩種出版品。他認為郭沫若的“貢獻不僅在若干重要的發現和有力量的假說,尤在他例示研究古史的一條大道。那就是拿人類學上的結論作工具去爬梳古史的材料;替這些結論找尋中國記錄上的佐證,同時也就建設中國古代社會演化的歷程?!边@比較準確地指出了郭沫若結合人類學、社會學來研究中國古史,從而在研究方法上所作出的貢獻。在張看來,這條“路徑”在了解古代社會生產情形和社會組織、通過“社會制度的變遷”排列“生產的次序”等方面具有多個優點,因此,“郭先生所例示的路徑是值得后來史家的遵循的?!盵2]嵇文甫在書評中整體肯定此書“要算是震動一世的名著”,“就大體看,他那獨創的精神,嶄新的見解,掃除舊史學界的烏煙瘴氣,而為新史學開其先路的功績,自值得我們敬仰?!盵3]
在國際漢學界,該書日譯者藤枝大夫在他的《現代中國的根本問題》一書中說:“王國維、羅振玉、孫貽讓、商承祚、王念孫、王引之以至日本的林泰輔等諸人的注解(指甲骨文和金石文字),到了郭沫若先生,以新史學的方法再整理一番,對古代社會給了一幅鮮明的圖畫。郭先生也說過這一次新嘗試,只是一條羊腸小徑,只是在叢林中砍了第一次的刀斧。結果并不是一些缺點也沒有。然而對于這個一向未開墾的,被人遺忘了的中國社會,盡過一腳一拳的,不論如何也應歸于郭先生。將來在郭沫若的批判和反批判中,一定可以使問題更加透徹。那時古代東洋的秘密,真的只有靠東洋人才能發見的了。”[4](P100-101)法國著名漢學家馬伯樂則認為郭沫若是“第一個想起在《易經》中尋找那時代的生活與社會組織的材料”,“書中最有意義的是據卜辭以研究殷代社會的一長篇”。他肯定該書是一本“有價值的書”,認為它體現出了作者“強毅的精神,鮮明的思想和廣博的學力”,“對于人們認識殷代的知識及古中國的歷史與文化,已有很大的貢獻”。[5]對于馬伯樂的評價,郭沫若專門寫了《答馬伯樂教授》一文,以感謝其稱許,并有所討論。
此外,“甲骨四堂”之一的董作賓、古史辨派領軍人物顧頡剛對《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亦有不含政治偏見的高度肯定。董作賓曾在《中國古代文化的認識》中說:“不用說,大家都知道的,唯物史觀派是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領導起來的……他把《詩》《書》《易》里面的紙上史料,把甲骨卜辭、周金文里面的地下材料,熔冶一爐,制造出來一個唯物史觀的中國古代文化體系。”[6](P614)顧頡剛在1945年的《當代中國史學》中認為:“研究社會經濟史最早的大師是郭沫若”,“郭先生應用馬克思,莫爾甘等的學說,考索中國古代社會的真實情狀,成《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一書,這是一部極有價值的偉著,書中雖不免有些宣傳的意味,但富有精深獨到的見解。中國古代社會的真相,自有此書后,我們才摸著一些邊際?!盵7](P100)
我們可以看到,盡管民國史學主流提出了許多批評,然而,《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在開辟史學研究新路徑、提出精辟獨創的古史主張、考釋甲骨金文等新發現史料等方面的突出成就,均得到了他們高度肯定。后來,在1946至1948年的“中央研究院”院士選舉過程中,郭沫若因其《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以及在考古學及古文字學上的突出成就,得到了胡適、傅斯年等人的提名推選,并最后當選為“中央研究院”(人文組)院士,也成為唯物史學陣營中唯一入選的學者。這可以算是郭沫若及其《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在民國學術中“經典”地位確立過程中的一個標志性的事件。
《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經典”,顯然是指其在中國史學學術史上的地位而言的。而學術史是“歷史”的組成部分,自然也永遠是被敘述出來的,不會自我呈現。如果將前述的非唯物史學陣營史家對該書的高度評價,視為屬于以史料考證派為中心的史學史敘述框架的話,那么,以唯物史觀派史學為中心的史學史敘述,則是唯物史學的開山之作——《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經典”地位最直接、最重要的建構話語。而在唯物史觀派的學術史敘述中,意識形態考量顯然被放在了顯著地位,甚至被放在了首要地位。[8]這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經典”敘述上,得到了集中的體現。
在唯物史學陣營對《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經典”敘述之前,有兩個重要的政治事件和政治話語與此密切相關。
一是1940年初毛澤東發表的《新民主主義論》。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毛澤東指出,在“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七年的新的革命時期”,“由中國共產黨單獨地領導群眾進行這個革命”,“這時有兩種反革命的‘圍剿’:軍事‘圍剿’和文化‘圍剿’”,“也有兩種革命深入:農村革命深入和文化革命深入”。而《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出版,以及其在中國社會史論戰中對所謂“托派”和國民黨“新生命派”等的批駁,正是發生在這一時期。二是1941年11月16日中共舉行的“慶祝郭沫若創作生活25周年暨50壽辰”活動,以及周恩來發表的《我要說的話》。由于在先前的反“圍剿”中成為“中國文化革命的偉人”的魯迅已經去世,中共此時將郭沫若作為了繼魯迅之后的“文化旗手”建構對象。周恩來說:“魯迅如果是將沒有路的路開辟出來的先鋒,郭沫若便是帶著大家一道前進的向導?!敝劣诠舻臍v史研究,周恩來進而說:“他不但在革命高潮時挺身而出,站在革命行列的前頭,他還懂得在革命退潮時怎樣保存活力,埋頭研究,補充自己,也就是為革命作了新的貢獻,準備了新的力量……十年內,他的譯著之富,人所難及。他精研古代社會,甲骨文字,殷周青銅器銘文,兩周金文以及古代銘刻等等,用科學的方法,發現了古代的許多真實。這是一種新的努力,也是革命的努力……走了他應該走的唯物主義的研究道路。”40年代初中共對郭沫若的“文化旗手”革命地位的建構和來自最高領導層對其歷史研究的直接評價,深刻地影響著以后針對《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史學史敘述。
就在慶?;顒赢斎?,《新華日報》即登載了潘梓年的文章《詩才·史學·書征氣度》,稱郭沫若研究中國古代史的“方法是客觀的、周密的、謹嚴的”。[9]緊接著在第二年,尹達的《郭沫若先生與中國古代研究》又相繼在《解放日報》《群眾》周刊①上發表。尹文第一次從現代中國史學發展歷程的角度給予了《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高度評價,認為在中國,該書“是以唯物史觀的觀點研究中國歷史的第一部巨著,從中國歷史科學的發展上看,它確是一部劃時代的作品”。[10]發表在中共機關報刊上的評論文章的分量自然不輕,這些結論也長期影響著此后史學史敘述中有關郭沫若及該書地位的評價。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史學史研究主要集中在1978年以后的新時期,涌現出了幾部重要史學史著述。它們是白壽彝的《六十年中國史學的發展》《史學概論》,以及尹達的《中國史學發展史》。這三部論著是新中國建立后,對中國史學發展最權威、最系統的論述。因此它們出版后立即成為中國史學史,尤其是近現代史學史研究的指導性文獻。白壽彝重申了尹達37年前的觀點:《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是“中國學者用馬克思主義系統地闡述中國歷史的第一部書。這是繼李大釗的《史學要論》之后,在史學上的又一重要著作。”[11]并肯定了其“革命”意義:“他的歷史研究工作一開始就在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導下進行……它論證了馬克思主義關于人類社會發展學說是一個普遍的規律,而中國歷史的進程同樣是受這個普遍規律所制約的。這是郭沫若同志對中國史學的重要貢獻,也是有利于中國革命的重要論點。”[12](P334)尹達在《中國史學發展史》中更為明確地指出,郭沫若對中國古代社會的研究,“有力地回擊了各種奇談怪論,鼓舞了大批處在徬徨中的革命者,尤其是一代青年,使他們堅定了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增強了對于共產主義事業必然要在中國取得勝利的信心?!痹谥袊穼W發展史上,《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標志著中國馬克思主義新史學的誕生,代表了歷史科學發展的方向。”[13](P514-518)
上述幾部帶有指導性意義的史學史論著中關于《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論述,基本上確立其在中國史學版圖,特別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發展歷程中“奠基”“劃時代”的“經典”地位。當下,人們不斷強調要“重寫學術史”,學術史敘事分裂的規模與劇烈程度均遠甚于以前,既有試圖繞過占據主流地位達40年之久的唯物史學,而徑直提出“重續民國學統”,也有唯物史觀派在學術史敘述上的“自我突破”。然而,在這樣的“重返經典”“重釋經典”的學術語境下,《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經典”地位并沒有被顛覆,而是再一次得到了確認。例如,在剛剛過去的世紀之交的“學術回眸”熱潮中,回顧、整理總結過往百年中國學術之成果,成為學界時尚。盡管人們對20世紀中國學術或秉持著不同的理解和看法,并由此在評判標準等方面亦各有所重,然而,這些并沒有妨礙他們皆將郭沫若及其《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列入到各自的“經典系列”之中。
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中國的革命運動暫時沉寂下來。為了探索“中國革命向何處去”這一重大問題,從1928年起,國內社會科學與思想理論界爆發了“中國社會性質問題”的大論戰,論戰中各派為中國當時的社會是資本主義社會、或者是封建社會、或者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性質爭論不休。隨著討論的深入,參加論戰的人們都感覺到:要認清現在中國社會的性質,必須把目光從現實轉向歷史,從中國歷史發展的具體過程中加以理解。于是,中國社會性質問題的爭論便轉向對中國歷史的討論,引起了大規模的“中國社會史論戰”。因為討論的問題與中國革命現實緊緊糾結在一起,所以,論戰在社會各界中產生了廣泛共鳴和持續關注。
以論戰的主陣地——《讀書雜志》為例,自第二期登出朱伯康的《中國社會之分析》一文,宣告論戰開始以后,該雜志連續出版了四部論戰專輯,每輯均超過四十萬字。第一輯于1931年8月1日出版,系《讀書雜志》第一卷第四、五期合刊,篇幅雖然很長,仍然受到學術界、思想界、青年學生的歡迎。銷路一路看漲,出版后僅十日,初版就全部售完,隨即再版、三版,至九月底已印了四版,一個月內售出十余萬冊。其后的第二、三、四輯的暢銷情況與第一輯相似,歷久未衰。著名歷史學家、后來持“魏晉封建說”的代表學者何茲全,曾對論戰在當時社會和思想界所引起的極高關注度回憶道:“論戰是中國社會史各種問題的全線戰爭,到處都是戰場”。當時20歲左右的他對中國社會史論戰的“興趣很高,各派的文章我讀過很多?!盵14]
而就在這時,避居日本的郭沫若已經率先著手對中國過往的社會進行“清算”,1930年3月,《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一書在上海出版。此書在現實上針對的便是當時蔣介石統治下的白色恐怖和處于低潮的中國革命,正如他在序言的結尾寫的:“目前雖是‘風雨如晦’之時,然而也正是我們‘雞鳴不已’的時候?!币虼?,《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出版,在當時的社會上引起了極大的震動和學者的強烈反應。有人后來形象地描述說,當時“許多學生夾著由聯合書店出版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奔走相告,欣喜雀躍,仿佛從迷霧中看到了一絲光明”。[15]
與中國社會史論戰內容的緊密契合,以及就中國古史提出的一系列獨樹一幟的看法,使得郭沫若及其《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成為了此次論戰的焦點和各方攻擊的“靶子”。針對他的論戰文章非常多,許多論戰者更是在直接批判郭沫若古史研究的基礎上闡述自己的古史觀點的。顧頡剛在1947年說,《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影響極大,可惜的是:受它影響最深的倒是中國古史的研究者,而一般所謂‘社會史的研究者’,受到它的影響卻反不大,因為當時的‘社會史研究者’,大部分只是革命的宣傳家,而缺少真正的學者,所以郭先生這部偉著,在所謂‘中國社會史的論戰’中,反受到許多意外的不當的攻擊?!盵7](P100)
而正是這“意外的不當的攻擊”在客觀上進一步擴大了《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影響。因為隨著現代雜志的大量出版發行,這些“攻擊”在客觀上起到了宣傳《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作用,使更多的人從另一側面了解到了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及其古史主張。這或許是論戰中許多“圍攻”郭沫若的批判者所沒有想到的。更為重要的是,論戰中,這些批判者在理論上對唯物史觀的把握仍很膚淺,在材料上尚達不到郭沫若對古籍文獻、甲骨金文的認識和運用水平,自然也就難以取得較好的批判效果。所以,盡管“他們的靶子是郭氏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但是“論戰并沒有把《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駁倒,反而是在讀者中增加了信任感,”[16](P5-6)進一步鞏固擴大了其在中國思想與學術界的地位和影響。侯外廬先生后來回憶說:“在這場論戰中,以郭沫若為代表的中國馬克思主義者……開創了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新史學,激起了巨大的社會反響,推動了中國社會史問題論戰的高漲。我就是在論戰高潮中,由于受到郭沫若的影響而開始轉向史學研究道路的?!?930年,留學法國的侯外廬經由莫斯科回到國內后,即寫信給郭沫若,請教古史研究的問題??箲鹌陂g,二人相識于重慶。自此以后,侯外廬得到其多方面的“教言”和“幫助”,“一直把他(郭沫若)看作是一位使我深受教益的老師”。[17]
在一部作品的流行和“經典化”過程中,作者自己在作品之外的努力和“自鳴”往往也會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一般說來,作者借助于自我完善(不斷修訂自家作品)、自我闡釋以及自我定位,有效地影響著讀者的閱讀與史家的評價。這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經典”之路中有著典型的體現。自《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出版之后,郭沫若對該書不斷地進行的自我“批判”和修正完善,表露出的恰是對自家研究的自信和歷史定位——不滿足于“開創之功”,而要苦心經營,以成“經典之作”。另一方面,在郭沫若的“自敘”等文字中,作為詩人和文學家的郭沫若對流亡異邦期間,在遭受“艱難迫害”的環境里寫作該書的前后經過的細致描寫,使該書學術之外的“革命”意義也得以呈現給讀者,深刻地影響著該書的讀者的閱讀和接受。
1930年,近代著名出版人,同時也曾與創造社關系密切的泰東書局前編輯張靜廬獨資成立了上海聯合書店。在成立之初,張曾詢問身處日本的郭沫若有沒有社會科學方面的譯稿。郭沫若的答復是,他正在趕寫一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著作,即將完成,可以交給聯合書店出版?!肮暨€特別聲明,這是他比較滿意的一部著作?!盵18](P138)在寫作一開始就對《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充滿自信,并自稱其為“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的續篇”。到了40年代,郭沫若依然肯定“本書在思想分析的部分似有它的獨到處,在十七年后的我自己也寫不出來了。現在讀起來,有些地方都還感覺著相當犀利”。[19](P281)
自信的同時,自初版后,郭沫若也不斷地作自我批判,對《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進行修正。郭沫若曾說:“我自己研究古代已有二十幾年了,只要有新的材料,我隨時在補充我的舊說,改正我的舊說。我常常在打我自己的嘴巴。我認為這是應該的。人有錯誤是經常的事,錯誤能夠及時改正,并不是恥辱?!盵20](P109)后來專門做了《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長文,作為開篇收錄在《十批判書》中。同時作“后記”,詳細介紹了自己此前的研究情況。②此后,郭沫若對自己的古史主張仍不斷進行批判和改正,在50年代初最終完善了自己的古史研究體系,方才結束了這二十多年的“補充”與“改正”。郭沫若的這種修正固然體現出的是善思易變的治學特點和追求真理的學術風范,同時也或多或少地提示,郭沫若對《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開創之功”的自信、自得,和在此基礎上力圖使之“經典”的潛在預想。
作為讀者,人們一開始就知道,郭沫若在日本著手研究中國古代社會時,其工作和生活條件都異常艱難,既有嚴重的政治壓迫,還有沉重的家庭牽累、研究資料的匱乏……而讀者是通過什么渠道了解到郭沫若在流亡異邦的如此艱難環境下“奮發而為”的故事的呢,答案就是郭沫若自己關于此書的若干“解題”“后記”和專門的“自敘”。
郭沫若在1929年9月21日作的“題解”中說,寫作該書遇到了“作者生活的不自由,參考書籍的缺乏,及其他種種紙筆所難寫出的有形無形的艱難迫害”。[21](解題P2)在1945年9月28日作的《十批判書》的“后記”中,郭沫若再次提及:“1926年我參加了北伐。不幸僅僅一年多,我又不能不向日本去度亡命生活了。亡命又是十年,在日本人的刑士和憲兵的雙重監視下,我開始了古代社會的研究。”[22](P408)這些“解”和“記”,加上郭沫若陸續發表的自傳性著述,如《創造十年》(作于1932年)、《北伐途次》(作于1936年)、《創造十年續編》(作于1937年)等,就基本上為讀者勾勒出他北伐革命失敗后,被迫亡命日本,艱難從事中國古史研究的大致情形。所以,1935年,王森然在為郭沫若作傳時,所據材料幾乎全部是郭沫若“自述之記載”,所傳事跡與郭沫若自敘內容如出一轍。王森然寫道:“先生參加實際工作失敗以后,社會壓迫,政治壓迫,經濟壓迫尤甚。再加以文壇敵對之攻擊,為創造社而奮斗,更無往而非在壓抑中圖生存,在死路盡頭找生路。中國雖大,終不能容此在艱難困苦之中以從事新文壇之推進運動者存在也,于是又逃亡日本。其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時期開始矣。”[23](P366-367)
特別是在《我是中國人》中,郭沫若用了較長的篇幅詳細敘述了他在日本寫作自己的“三部曲”——《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甲骨文字研究》和《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時,所遭受的“艱難迫害”,包括牢獄之苦、行動被嚴密地監視、高燒使身體“終竟不能支持”、鄰居“戒備而輕視的眼光”,等等,然而最后在“我是中國人”的堅強信念的支撐下依然取得古史研究重大成就的“奮斗”經過。
魯迅曾把日記粗略地劃分為兩類:一類是“寫給自己看”的正宗日記,另一類是“志在立言,意存褒貶”,“有厚望焉”的著述性日記。[24](P290)1933年8月,泰東書局準備出版《郭沫若書信集》,郭沫若在序中就說:“寫這些信的動機,我自己是很明白的,一多半是先存了發表的心,然后再來寫信,所以,我寫出來的東西都是十二分的矜持。凡是先存了發表的心所寫出的信或日記,都是經過了一道作為的。”[25](序P2)看來,郭沫若的一些日記,尤其是上述“自敘”是屬于著述性的。那么,對于《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而言,通過郭沫若的這一系列“作為”和“自鳴”,郭沫若寫作該書的艱辛和“奮發而為”被建構起來了。這深深地影響著讀者和后來者對它的情感認知和“經典”敘述。例如,侯外廬就曾以此作為自己的榜樣:“我深知,將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和方法應用于中國歷史的研究,是一項至關重要的課題。在態度上,我更是念茲在茲,要求自己盡可能地嚴謹。一九三五年夏天,斷絕了與外界的來往,我常以郭沫若在流亡中作有意義的研究來勉勵自己?!盵26](P67)
注釋:
①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群眾》周刊是中國共產黨在國民黨統治區和香港地區公開出版的唯一的理論刊物。在《新華日報》被國民黨政府壓制創刊、參加重慶各報聯合版,特別是被國民黨政府勒令??娜兆永?,她起著代替《新華日報》地位和革命任務的作用。
②郭沫若的這一處理在一些學者看來似乎太過高調和張揚,如齊思和就說:“此書置自我批判于孔子批判之前,且以自我批判起,以自我介紹終,無不表現文人自夸心理也?!保R思和:《評“十批判書”》,《燕京學報》第30 期,1946 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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