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艷霞
多年以后,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在中國大陸“合法”出版的時候,許多中國作家會想起很多年以前,第一次在《十月》雜志上讀到這部名著的那個下午。
フ獠喚黿鍪嵌雜凇棟倌旯露饋紡請謚巳絲詰牡諞瘓浠暗南販攏同時也說明了這部名著對于中國當代文學、對于一代中國作家的深刻影響。自從改革開放以來,被引進、介紹到國內的外國作家數不勝數,從昆德拉、福克納到卡爾維諾、川端康成,乃至于近年來的村上春樹、卡佛……他們在中國都擁有大量的擁躉或者寫作上的“徒子徒孫”。但論及影響力的深刻與長遠,有誰能夠超過馬爾克斯呢?恐怕沒有。時至今日,許多中國人對于哥倫比亞這個國家的知識,也僅限于馬爾克斯和他的《百年孤獨》。
ザ隨著時光斗轉星移,距離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十年,所謂“第一部由馬爾克斯本人親自授權”的中文翻譯版本才得以出版。這個時候再來闡述他那著名的魔幻現實主義已無太大意義,一味在版權問題上的那些陳年舊事上反思或者慶幸亦顯多余。《百年孤獨》對于國內文學讀者更新的意義,也許在于這部作品在中國被接受的過程,恰恰可以折射出中國文學本身發展的成就與遺憾。
プ魑小說,《百年孤獨》無疑是最具可讀性的外國經典名著之一。它的主線追溯了南美小鎮馬貢多從建立伊始,在幾十年內的跌宕起伏,另一方面則講述了一個西班牙移民后裔布恩蒂亞家族幾代人的興衰乃至滅亡。二十世紀拉丁美洲所經歷的喜悅與苦難全被凝縮其中:拓荒、貿易、革命、經濟泡沫、外國殖民者的侵略……更令讀者驚奇的,則莫過于馬爾克斯那“異想天開”的行文方式:長豬尾巴的孩子、隨著床單飛上天空的姑娘、橫掃一切的龍卷┓紜…對于普通讀者而言,與其說這是被專家們闡釋的玄乎其玄的魔幻現實主義,不如說它就是一部近現代版的、一切荒誕之處全都有跡可循的“天方夜譚”。
ザ縱觀整個世界文學的發展,《百年孤獨》雖然在許多國家都受到了極高的美譽,但為何偏偏對于中國作家的寫作影響格外深刻呢?要知道,在短短的幾十年里,我們的作家中已經有不止一個被稱為“馬爾克斯的傳人”了,也有不止一部作品明顯可以看到《百年孤獨》的痕跡,甚至在一段時間里,“多年以后”這個短語成為了無數作家公用的開頭。這其中的原因,恐怕才是真正耐人尋味的。
ナ紫齲相似的文化心態似乎令拉美文學更能引起中國作家的共鳴。在八十年代那個思想大繁榮也大斷裂的時期,當時還很年輕的一代中國作家很難——或者說拒絕接受中國經典文學的影響。”十七年文學“與當時的人們存在著意識形態方面的隔閡,現代文學和古代文學又太過久遠,無法容納奔涌而出的“現代思潮”,在這個期間,外國文學的大量涌入,恰好填補了作家們在文化資源上的空白。而與近代中國所經受的苦難、挫折類似,拉丁美洲同樣身處第三世界,《百年孤獨》這樣一部“落后國家的史詩”能夠打動大批中國知識分子,并不足奇。其次才是藝術形式的問題。馬爾克斯的不拘一格的敘述方式曾經讓很多作家驚嘆“原來小說還可以這樣寫”,而比文風的外在面貌更加有意義的是,“魔幻”的形式被中國作家借鑒之后,恰恰可以為他們自己的內容服務。當“傷痕文學”的風潮已經告一段落之際,中國作家渴望從更加深刻的層面反思我們國家滄海桑田、物換星移,但無論是在意識形態還是文化傳承的層面,凡是“反思”,一定會有巨大的壓力,而魔幻的、象征的手法剛好可以幫助作家以藝術之名回避來自各方面的質疑和職責。正面強攻必然尸橫遍野,迂回作戰則可事半功倍,這樣的效果,恐怕是馬爾克斯本人也沒有想到的。
ビ謔嗆酰我們便看到了莫言的《檀香刑》、《豐乳肥臀》等一系列作品,看到了張煒在《古船》之后立刻轉型,寫作了《九月寓言》和《刺猬歌》等等與“現實”大相徑庭的“現實主義小說”,也看到了范穩等人將《百年孤獨》的寫法借鑒進了對中國少數民族文化的描述。盡管莫言本人曾經聲稱,他是在最新版的《百年孤獨》問世之后才“完整地讀完了全書”,并且還指出了馬爾克斯在寫作上的種種“敗筆”。盡管張煒也說過,他的超現實描寫源于山東本地的、曾經孕育出《聊齋》的“齊文化”,但對于讀者而言,這樣的“辯解”多少顯得底氣不足。起碼在閱讀經驗上,這一批中國作家的作品是與《百年孤獨》密不可分的。
ザ雜諫弦桓鍪貝,《百年孤獨》是中國作家最為宏大的一場盛宴,但在狂喜之后,是否也有人反思:對于這部作品的推崇和模仿,恰恰也可能是一柄架在中國文學脖子上的雙刃劍呢?且不說那些實則已非原創的“天馬行空”了,僅僅重談“文學與現實的關系”,今天的讀者已經在承受上個時代的遺憾。因為過度強調“文學性”和“風格化”的意義,越來越多的作家開始談玄、務虛,將“超現實”作為忽略當下的借┛凇…幾十年如一日地津津樂道于“魔幻現實主義”的時候,他們卻將“魔幻”當作了炫技的必選動作,反倒將“現實”拋到了一邊。這也似乎可以解釋,為什么馬爾克斯在中國有著如此眾多的“徒子徒孫”,但卻沒有“熏陶”出一部哪怕有著《百年孤獨》一半水準的文學作品。畫鬼容易畫人難,魔幻容易現實難,中國的“聰明”作家總是在容易的地方翩翩起舞,孤芳自賞,對于寫實功力的鍛煉,則紛紛“知難而退”。而諷刺性的結果在于,能夠寫出《白鹿原》這樣真正具有厚重感與思想深度的作品的陳忠實,反倒是一個食土不化的“過時作家”。
ァ棟倌旯露饋吩經是中國作家的指路明燈,對于這部名著的接受和思考,其過程本身也是折射中國當代文學發展軌跡的一面鏡子。然而鏡與燈的時代終將遠去,對于今天那些更年輕的讀者而言,它的意義也許將會不再那么獨特。一個更加紛繁復雜的文學市場已經形成,而這時終于以“合法”身份卷土重來的《百年孤獨》又將以何種形式影響新一代中國作家呢?這個問題恐怕也只有時間才能回答。オ
責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