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紹義
在新疆油田工作了20多年的“石油作家”郝貴平先生在出版多部“石油散文”及報告文學集后又費時三年創作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挺進大沙海》 (四川文藝出版社,2011年4月)。它一面世,就受到了石油戰線的歡迎,也得到了有關評論家的重視,認為是石油文學中新近出現的為數不多的優秀作品之一。
這部小說是以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塔里木油田勘探初期的一段生活作為基本素材,以石油隊伍如何打破沙漠禁區,把勘探奮斗引向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而發現石油蘊藏為中心線索,塑造了一線鉆井隊、沙漠推路隊、沙漠勘探領導者、地質和鉆井工作者等眾多石油人形象,故事情節本身就有一定的傳奇性,所以讀者很容易把目光集中到“挺進大沙海”的“挺進”上,卻并不看重甚至忽視作品中的改革內容及其深層的思想內涵這里,我們即就有關改革情節、人物表現及時代精神做些分析,以期讀者朋友能夠對此予以重視。
小說一開始,人物和情節就在新型管理體制的框架中展開,只是還沒有著意點破新型管理體制這一“管理改革”的概念。當總部和勘探公司做出進入沙漠腹地勘探的決策,主要人物之一的江天海短暫輪休提前返回勘探公司,總部代表沙漠勘探顧問組顧問方文秉對他安排一項新的工作時,作品才明確點出了“六上塔里木勘探,總部要求要積極進行陸上石油鉆探的改革試點”這一命題,亦即改革探索這一情節線的背景。作者借方文秉之口告訴讀者:新型管理體制的改革試點,同找構造、打探井一樣,也是六上塔里木勘探的一項光榮艱巨任務;勘探規模不斷擴大,開始試行的甲乙方管理體制還要繼續發展、繼續完善,在全國各行各業管理改革的形勢下,總部明確要求塔里木勘探要走國外“油公司”模式,石油戰線的深入改革即從塔里木開始。(《挺進大沙海》第36頁)這就把作品中改革情節的分量提升到了應有的位置。
六上塔里木以后,第一口探井鉆了干窟窿,但從體制試驗來說卻是一口練兵井。塔北1井出油以后,勘探公司在塔東、塔北、塔西的新區部署了幾口探井,甲方、乙方都在深井鉆探中探索甲乙方管理的方式方法。作為鉆井監督,江天海先后奉命做過兩次調研,并在探索過程中創造性地提出了管理機制上的原則和方法:
第一次,江天海協助新型管理體制的現場組織者、領導者方文秉調查了解甲乙方隊伍的管理情況,同十多位甲方鉆井監督、地質監督聊天式探討,同幾家乙方鉆井公司的經理、副經理座談井隊的管理,又結合自己與7088鉆井隊協作配合的體會,提出了較為系統、切實可行的改革思路,即:“改革管理,實行油公司模式,關鍵是要轉變觀念,摒棄傳統思維方式。勘探公司沒有直屬的鉆井、泥漿、固井、錄井、試油等專業隊伍,運用招標的方式擇優簽訂合同,勘探公司是甲方,專業隊伍是乙方,甲方派出監督通過下達指令進行工程作業;乙方鉆井隊統一設置平臺(井隊)經理、副經理、帶班干部、鉆井工程師、機械師,按照甲方監督的指令實施具體的項目作業;井隊按照四個作業班配置人員,兩個班在井上倒班工作,實行十二小時工作制,另兩個班回原單位輪休。這樣兩個月輪換一次,叫做‘四班兩倒’。井隊的生活服務也由單獨的乙方隊伍專業化承包,鉆井隊不辦生活,由勘探公司甲方與乙方生活服務隊直接結算。這樣,便于鉆井公司和所屬鉆井隊集中力量鉆探打井……”(《挺進大沙海》第37—38頁)這就勾勒出了鉆井隊伍、鉆井作業管理方式的基本輪廓,為方文秉的指導性講話提供了很好的補充。顧問組和勘探公司經過討論、完善,形成了推進管理改革的試行文件,勘探整體工作中管理觀念的轉變、管理方式的轉換又推進了一步。
第二次,是在塔北2井取到含油巖芯,沙漠腹地沙1井鉆探方案得到總部批準,總部擴大招標,調集鉆井、測井、錄井、固井和泥漿等方面的專業技術隊伍來塔里木加快鉆探的新形勢下,勘探公司在塔北2井召開現場會,宣布成立新型體制調研組,抽調江天海參加調研,進一步探索荒漠環境下甲乙方隊伍的管理。江天海“熟悉鉆井工程,在鉆井體制上肯琢磨、有思考”,方文秉和穆建剛則要求他“不僅要盯一口井的鉆探,公司全局的管理改革也得參與進來,多研究一些問題,多貢獻點智慧,給我們領導也添一把柴火。”(《挺進大沙海》第180頁) 根據自己做監督工作的體會,江天海在現場會上還作了如何正確處理甲乙方關系的發言,內容就是“從甲方人員、甲方監督這方面說,不能把自己看成老板,把乙方看成雇工。從乙方來說,也一樣不能這樣。甲方人員到了乙方的一線基層隊,乙方像對待貴賓一樣這樣那樣招待,乙方井隊每做一件事情都請示似的先問甲方監督,這樣的現象,不是我們所想的那種甲乙方關系。”要做好這方面的工作,市場經濟下只講思想教育就不夠了,還得建立更切合實際、更具體的管理機制。這次現場會,是一次加快勘探和管理體制改革的動員會、誓師會,會議以后探索新型管理體制的氛圍更為濃厚了。
7088鉆井隊開進沙漠腹地以后,在鉆探沙1井的過程中,因為泥漿配方不當,井下卡阻嚴重,鉆井隊與承包泥漿工作的外方泥漿組發生了矛盾。問題終于得到解決,而“江天海覺得事情并沒有結束——協作鉆探沙1井,甲乙方之間以及乙方之間還隱埋著某種芥蒂”:“泥漿配方上的爭執,驗證了指揮部要求進一步總結監督制經驗,完善、建立新型管理體制的必要。‘兩新兩高’工作方針下,鉆井和其他工程作業一樣,實行甲乙方合同管理。這樣的新方式,新上隊伍不熟悉、不適應,這是新體制帶來的新問題。新型管理體制教育就是要從思想觀念到工作方法,將甲方、乙方以及乙方之間的協作配合,從理性的原則要求變成大家自覺地意識和自覺的行動。”他“琢磨開鉆典禮那天,宋國良總指揮和方文秉副指揮在飛機跑道漫步時,說給他的一番話:‘甲方和乙方雖然是兩家,都是按照合同執行鉆井,但在思想上政治領導上是一家;各自責任不同,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為國家找石油;甲方,乙方都應該有這樣的境界和高度’”,并且一個一個推敲、體味“這一番話中,‘一家’、‘合同’、‘責任’、‘目的’這幾個詞兒”。聯系到學習經濟理論的收獲和幾個月來自己和井隊對新型甲乙方關系的探索,“又受到新的啟發。他心里也有幾句新話冒出來了——合同上分,工作上合,職責上分,思想上合。”(《挺進大沙海》第298—305頁) 這“四句話,是正確處理甲乙方關系的創新解釋,準確明了,簡單易記,很新穎,很精彩。四句話概括了甲乙方合作的方法原則、指導思想”,指揮部在全探區推廣,充滿改革精神的新型管理體制得到了進一步完善和鞏固。
隨著“改革”情節線的展開,《挺進大沙海》成功塑造了一系列重要人物,其中以江天海和方文秉最為突出。
江天海出于對石油事業的鐘戀和對父親遺愿的忠誠繼承,主動請纓參加六上塔里木的勘探,這當然是一種責任感和使命感的自覺承擔。來到西部荒漠,他面對的不只是單純的奮力苦干,打井鉆探,還有總部勘探戰略下的新型體制的探索性實施。事實上,他擔任甲方鉆井監督,本身就是新型體制賦予他的不同于以往工作方式的工作責任。他參加過監督培訓,又在新體制的雛形中與7088鉆井隊密切配合,成功完成塔北1井的鉆探,在新區勘探初期實現了鉆探噴油的新突破。完成七個多月的塔北1井鉆探后,他本該回內地輪休一次,但面對即將進入沙漠腹地的新任務,他決定放棄輪休,抓緊時間與井隊總結引進鉆機的使用情況,從操作規程上完善使用文本,同時總結管理上的基礎工作。而“管理上的基礎工作”,就是他和7088鉆井隊試點鉆井體制改革:“思想觀念、運作機制上還有不成熟的地方”,“開始試行的甲乙方管理體制還要繼續發展繼續完善”。通過調查、研究、總結,他向顧問組和勘探公司提交的關于鉆井隊伍、鉆井作業管理方式等設想,實質上都是他嚴謹工作態度和積極探索精神的反映。
擴大招標,總部再次調集隊伍加快鉆探,江天海被抽調參加勘探公司新型體制調研組的調研。江天海是一線工作的具體實踐者,對存在的新問題有敏銳的覺察和深層次的思考。這就是:有的甲方人員,包括甲方監督,把自己看成“老板”,把乙方看成“雇工”,而有的乙方隊伍、乙方人員在作業中縮手縮腳,自己抑制自己應有的主動性,一味地依賴甲方代表,甚至有的“像對待貴賓一樣這樣那樣招待”甲方人員。江天海認為消除這些不符合新體制要求的措施是:既要進行轉變觀念的思想教育,“還得建立更切合實際、更具體的管理機制”。他雖然是最基層的現場工作干部,從勘探公司的層面說并沒有決策權,但他建議性的獻策卻很有價值。顧問組和勘探公司參考他反映的情況,吸收他來自現場實踐的理性思考,制定進一步開展新體制教育和實施完善新體制的措施,其中就有江天海的“細胞”作用。小說中的這一段情節,十分生動也十分具體地表現了江天海超前的改革意識,一個革除計劃經濟下的陳舊觀念,站在改革潮頭前面理性認識問題、切實解決問題的開拓者形象立在了讀者面前。
在總部成立勘探開發指揮部展開更大規模的石油大會戰以后,江天海又探尋沙1井鉆探中乙方承包者之間發生“泥漿問題”的原因,仔細推敲總指揮宋國良和副指揮方文秉給他說的“一家”、“合同”、“責任”、“目的”的深層內涵,總結出了正確處理甲乙方關系的“四句話”,被指揮部推廣到全探區。為了使讀者能更深入地看到江天海在改革中表現出來的開拓精神及其內在原因,作者刻意“引錄”了江天海參加監督培訓時一篇心得文章中的一段話:
社會主義條件下,以往資本家企業管理中,剝削者對被剝削者,因為根本利益對立引起的監督,已經不存在了,社會主義企業的監督勞動,不體現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而是職工群眾在根本利益一致基礎上的互相監督,本質是企業職工自己對自己的監督管理。
這段話是他學習社會主義企業管理知識時思想上的一個收獲。結合7088鉆井隊在打井中發生的實際矛盾,江天海再次回味這個認識上的收獲,他“高興得兩手一拍:‘對了,把這個觀點這個思想,宣傳到鉆井隊所有職工中去,宣傳到每個乙方作業隊伍中去!’”(《挺進大沙海》第303頁)——這就是他總結、概括“四句話”的理論之源。由此,我們看到的江天海,不僅僅是忠誠石油事業,身在一線執著奮斗,國家利益高于個人家庭的同于眾多石油人的普通基層干部,更是具有社會主義企業管理理論武裝,在改革開放的歷史潮流中勇于開拓、勇于創新的一代新型石油人。
除了基層干部江天海,小說中代表總部推行體制改革的另一個藝術形象是方文秉。
總部選派方文秉擔任沙漠勘探顧問組組長,是因為他“是一位‘老石油’,從建國初期投身石油鉆探事業,四十多年間南征北戰,東西奔波,從鉆井技師成為很有統帥之才的鉆井專家和石油勘探的管理者、領導者”,“他肩負的使命就是要以改革開放精神,在六上勘探的大行動中,用市場機制的新思維,創新勘探管理,用甲乙方新型體制帶動沙漠石油勘探”。所以“無論是進行調研,向總部的決策提供情況、提出建議,還是幫助勘探公司作部署、提方法,方文秉都有一種統領全局的領導風范和舉重若輕的統帥能力,他在正規場合的講話總是令人信服,給人力量,平時的群眾關系又是那么隨和,沒有一點架子,給人一種親近感”。(《挺進大沙海》第11、12、177頁)
方文秉十分注重調查研究,注意聽取和吸收基層實踐者的意見,注重對年輕基層領導干部的培養。在勘探公司的現場會宣布成立調研組之前,聽了江天海談到轉變觀念需要更切合實際、更具體的管理機制,但“到底怎么做,心里又不太清楚”的困惑時,他說:“加快勘探不僅僅是盡快定井位,盡快下鉆頭,還要在新體制的建立、完善、鞏固上加快步伐。現在看來,在新型體制建立過程中,思想觀念的轉變,任務還很艱巨。要破計劃經濟下的老觀念,樹立市場經濟下的新觀念,不是說轉變就轉變了,可以說那是換腦子換思維的革命哩,對吧?毛澤東同志有句名言說,感覺到的東西往往不能立刻認識它,只有認識了的東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覺它。天海剛才說出的疑惑,就是這么個事情!”在這里我們看到了方文秉善于從哲學上提出指導改革的思想,所體現的正是一種“統領全局的領導風范和舉重若輕的統帥能力”。而他對江天海所總結的“合同上分,工作上合,職責上分,思想上合”這四句話的及時推廣,又說明他不但敏于發現新生事物,善于歸納提煉基層經驗,而且善于以點帶面,指導全局,確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思想深刻”的好領導干部。
雖然貫穿在《挺進大沙海》中的改革情節只是整個“挺進”故事中的一條線索,但整個“挺進”故事都是在改革的大框架中演繹的,這是作者構思這部小說的一個基本立足點。因此,我們有必要在這里簡述一下小說取材的實際生活依據——六上塔里木石油勘探的組織管理思路及其歷史背景。
六上塔里木石油勘探之前,我國石油戰線歷次的石油會戰,都是沿用以大慶會戰為代表的“萬事不求人,對外全封閉”的組織管理模式,石油隊伍“老婆娃娃一齊上”,每次會戰都是一次“大移民”,會戰新區的鉆井等工程技術機構、后勤服務機構和各類管理機構“大而全”、“小而全”。而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已經從閉關自守走向對外開放,在石油戰線,外國石油公司與我國在海上合作勘探開發油氣資源,實行對外招標,采用甲乙方合同制等組織管理方式。中國的海上石油勘探開發完全摒棄了鋪全攤子、“人海戰術”等組織管理上的弊端。借鑒這一做法,國家石油部門決定,六上塔里木棄用老體制,采用新體制。具體地說,就是塔里木石油勘探開發,要打破“大而全”、“小而全”的老模式,把實施管理的“油公司”與承擔工程作業的專業公司分開,把社會服務職能從企業中分離出去,采用以項目管理、現場監督和甲乙方合同制為主要內容的新體制,建立各項工作嚴密組織運行的開放型管理機制。這就是國家石油部門推出的“兩新兩高”工作方針:采用新的管理體制和新的工藝技術,實現石油勘探開發的高水平、高效益。
《挺進大沙海》取材于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我國石油戰線六上塔里木勘探的真實事件,即如作者所說:“立足于生活的真實,大膽進行藝術虛構,真實生活中感動我的諸多人物,富有震撼力的諸多事件,在想象的藝術氛圍中大膽進行調度組合,最終,從生活之‘實’走向藝術之‘虛’,終于有了這個表達心靈感受的小說世界。”(《挺進大沙海》自序:《將無形的收藏化隱為顯》)這就決定了作品必須體現項目管理、現場監督和甲乙方合同制這些改革的內容,更必要設置一條實施、探索和逐步完善新體制的“改革情節線”。換言之,就是實際生活中的管理改革,必須設置一條專事表現的情節線,小說的中心事件、主體故事及其中的各種人物,也必須放在改革的大框架、大背景中來表現。作者的運思落筆和人物刻畫正是這樣做的,鮮明的時代精神也由此得到了充分體現。
作品表現早期的塔里木石油勘探開發和新體制改革,都是正面敘寫的,而作品中的改革情節線是作為中心事件、主體故事中的一條副線,或者說是作為一個側面來處理的。小說正面展開探索和完善新體制的情節著墨不多,著重選取了前面提到的三個“點”,是跳躍性地體現。這雖是三個“點”,卻是整個小說情節的“樞紐”,與其他情節線和各個情節線上的人物或直接、或間接地關聯著。這樣做,既突出了重點,又體現了全面,將鮮明的時代精神充溢其間,不能不說是作者的成功獨創!
如果從改革的復雜性和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的多維性說,《挺進大沙海》在改革過程的描寫中還有囿于某種理性約束,未能充分鋪寫的遺憾。若能在改革情節的設置上,更能表現相關人物性格的矛盾,在觀念、心理、行為的沖突中展開故事情節,無疑會大大增強作品的藝術魅力,從而使人們對改革的艱難及深刻意義有更多認識。如是,本文在開頭提到的“讀者很容易把目光集中到‘挺進大沙海’的‘挺進’上,卻并不看重甚至忽視作品中的改革內容及其深層的思想內涵”的情況,也就可以完全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