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平
迷途
李俊平
一早醒來,劉東就覺得有點疲憊。
昨天晚上幾個同事吃過飯,王其對劉東說玩幾圈。劉東喝了幾杯酒,興致也上來了。王其沒看出來劉東的內心活動,見劉東沒吱聲,以為劉東不想玩,說,劉局長,與民同樂是為官己任哦。劉東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說玩幾圈就玩幾圈,不過說好了我這只有一千塊錢,如果輸完了就散伙。王其聽劉東這樣說,內心里忽然高興起來。喜歡打麻將的人都是這樣,三缺一的時候急死人,誰要是及時雨宋江,或者是說曹操曹操到的話,期待的人是絕對滿心歡喜的。王其滿懷喜悅的心情說,劉局長這樣的體恤民情,我等當俯首追隨。劉東笑著說,王其,別貧嘴了,要戰趁早開始,說不定誰體恤誰呢。王其說那是那是,戰局未開,勝負難料。接著王其大聲地喊,服務員!拿兩包煙來。
這飯后牌劉東不是第一次打。劉東早年從內心里是反感打牌的,總覺得這四個人圍成一桌,在飯店的小房間里,吞云吐霧,想想就覺得無聊。剛結婚的那幾年,因為張霞老是打麻將,劉東經過多次勸說無效,鬧到幾乎分居,說再不改就和她離婚。也就是那一年,劉東開始沾上麻將的。一開始劉東想,麻將難道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嗎?也是飯后,王其勸劉東玩幾圈,劉東抱著體驗生活的態度,加入了王其他們的業余娛樂。從最初的小刺激,到最后他們之間的牌局越玩越大,劉東從最初的反感發展到主動約王其打牌,前后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也是那一個多月的時間,劉東對麻將的看法變了,所以對張霞的態度也變了,不但覺得張霞空閑的時候打打牌沒什么,還徹底地理解了她。甚至后來,張霞一個人在家獨坐時還問她為什么不去打牌。世間的事有時就透著這樣的奇怪,麻將差點毀了劉東的婚姻,但同時也是麻將挽救了劉東的婚姻。劉東有時一個人在辦公室想,如果當初真的因為打牌和張霞離了婚,也許就真的釀成婚姻中的大錯了。
其實張霞還真是個比較賢惠的妻子,除了閑暇時愛打點麻將,其他的方面還真沒什么讓劉東不滿意的。做飯、洗衣、打掃衛生,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從不讓劉東插手。就連劉東的母親有一年生病住院,也是張霞在醫院陪護。有一天張霞真的去不了,劉東讓妹妹去陪護一天,晚上妹妹還對劉東發了幾句牢騷。母親出院以后,劉東擁著張霞說,辛苦你了,老婆。張霞是個快言快語的女人,說你媽就是我媽,我服侍她老人家是應該的啊。那一次,劉東感動得和張霞一夜來了兩次,這是從新婚以后從沒有過的。一是心情好,二還是心情好。這男人愛女人各有不同,有的男人喜歡給妻子買心儀的禮品,有的買花。劉東有點不一樣,他一疼張霞就喜歡多來點那事。從那以后,劉東對張霞閑暇時的娛樂是徹底地放松了。這牌還是照打,生活是一樣的繼續,日子是平靜而平凡地過。甚至劉東有時覺得,在小城要是想找幾個不打麻將的人,還真的要打著燈籠了。
王其前頭喊服務員拿煙,這后頭劉東色子就甩上了桌。東南西北坐定,牌局就開始了。本來說好了玩四個頭,王其一個人輸了,無論如何要加一個頭。劉東無奈就只有順了王其的意,接著再玩了一圈,結果還是王其輸。在王其執意要再加一圈時,劉東勸說王其別再賴場了。劉東雖然玩麻將比王其晚,但通過這幾年的實戰,他體會還是比較多的。這麻將啊,還真不能和它賭氣,越賭氣越輸。有時牌運一旦打背了,就像爛泥巴搖槳,越搖越深,到最后是輸得慘不忍睹。實際上麻將在一個時段的牌局上是沒有所謂的高手的,真的要說高手的話,就是誰如果懂得了在輸的時候及時收手的話,誰就可以稱得上是高手。劉東無疑是懂得的。所以他勸王其不要賴場時就有這層意思,但又不便明說。因為在麻將桌上,沒有誰肯承認自己技不如人的,每一個輸家總覺得下一把就是他反敗為勝的機會。這種機會的出現在麻將桌上不是沒有,而是很少很少,概率非常低。所以這最后一圈打到一半時,劉東實在有點熬不住了,就對王其說,我們歇了吧,你這牌今晚是背到底了。這要是平時在工作上,劉東要是和王其說什么,王其早就唯諾應承了。但這是玩牌,還真就不由得劉東說歇就歇的。王其說這最后一圈無論如何要打完,劉東也沒轍了,只好陪著王其打完了最后一圈。回到家,已午夜一點多了。劉東一過午夜就睡不好覺,一早來上班就哈欠連天,人也覺得渾身不得勁。
劉東剛給自己泡了一杯茶,王其就進來了,對劉東說,劉局,今天市局陳局長要來我局,聽說是對班子進行考核,你知道嗎?劉東說,沒聽說啊,你聽誰說的?王其說,我剛聽董股長說的。王其的話還沒說完,劉東辦公室的電話鈴就響了,他拿起電話,哦了幾聲放下了。劉東見王其眼睛里打著問號看著他,就說,董天勝電話,說市局要來考核。
劉東示意王其離開他的辦公室,他要靜一靜,好梳理梳理最近發生的一切。王其知趣地離開了。
劉東當縣稅務局的副局長有些年頭了。剛當副局長時,劉東還是躊躇滿志的,什么事都是主動去做,遇上一些棘手或者難辦的問題都會主動和邱文明局長匯報。有些問題邱局長會當面拿意見給劉東,有些問題邱局長會讓劉東自己拿主意。這一來二去,劉東漸漸地摸索出處理問題的方式了。凡涉及具體工作上稅收案件的處理,只要該案件的納稅人沒有找過邱局長,這些問題劉東可以自己定案;凡涉及縣局人事調整和經費報批,基本上都是邱局長親自定奪。這人事和經費一開始是邱局長一個人管,劉東搞了兩年征管業務副局長后,邱局長在黨組會上把人事這一塊也甩給了劉東。一年后,市局下文,一把手不得親自分管經費報批,邱局長再一次在黨組會上把經費的報批權下在了劉東的頭上。當初邱局長把經費報批權下給劉東時,黨組會上是有不同意見的。當時接管劉東曾經分管征收一塊的吳局長就不同意劉東接管經費,說市局下文只是個形式,這經費報批我看還得邱局長您親自把關。言下之意,讓劉東分管,有點不合適。邱局長對老吳擺擺手,說就這樣,文件這么要求我們得這么做。
劉東分管人事和經費這一塊后,兩件事讓他對邱文明局長有了點想法。一件是關于董天勝任人教股長的事。一年前前任人教股長到齡,邱局長和劉東談心,問劉東對后續人教股長人選的想法,劉東說,這得看邱局長您的意見啊。邱局長說,人事是你分管,得先說說你的看法啊。劉東于是就提到了王其,說王其在人教股任副股長也有四五年了,人教這一塊業務也比較熟悉,工作能力和責任心也還不錯。邱局長說,我看王其也是個不錯的人選。從那次談心以后,劉東以為邱局長的想法和他一樣,一次他和王其打牌一起回家,王其問到這事,劉東在路上就對王其說了他接管股長沒多大問題。還對王其說,有空到邱局長家去坐坐。但最后人教股長卻落在了董天勝的頭上,這讓劉東有點難堪,臉面上掛不住是小,同時還覺得有點對不住王其。董天勝本來在監察室搞副主任,劉東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是他來接任人教股長這個職位。事后王其對劉東說,董天勝在邱局長那花了大本錢。至于是怎樣的一個大本錢,王其沒說。
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但第二件事,劉東就覺得有點窩火了。董天勝的老婆在鄉下的小學教書,一直想調進城關鎮小學。董天勝有事沒事就跑教育局局長家,這在稅務局大家都略知一二,但跑了幾年都沒有什么結果。董天勝接管人教股長不久,市局下文要求全體稅務干部必須要拿計算機一級證書。董天勝向劉東匯報,說和教育局談了個初步的培訓計劃,全體稅務干部分三期進行培訓,每期五十人,培訓費每期每人五百元。劉東粗略估算了一下,全局一百五十二人,光培訓費就得七萬六千元,這還不包括就餐和基層分局部分人員的住宿費用,少說這次培訓縣局得花近十萬元。劉東對董天勝說,培訓費怎么這么高啊?董天勝說,教育局說這次培訓他們是按內部教師培訓一樣的收費,對稅務局是夠照顧的了,他們不但派出最好的指導老師,還提供場地和電腦,是那種大型電教室。劉東說這事得邱局長同意才行。董天勝說,邱局長已同意了,說讓你在培訓計劃書上簽字。劉東打了個電話給邱局長,邱局長說這事他知道,還說得盡快組織培訓。最后培訓結束時,董天勝拿來的費用單據竟然高達十二萬三千元。劉東不批,說怎么會有那么多的錢。董天勝說,我給邱局長看過了。劉東說,那你讓邱局長去批,這個錢我不能批。董天勝說,那你和邱局長去說。劉東騰地從座椅上站了起來,說董天勝,你是局長還是我是局長啊?董天勝不溫不火地說,當然你是局長。劉東氣得對董天勝說,你出去!
事后邱局長把劉東叫到了辦公室,對劉東說,培訓的費用我看了一下,沒什么大問題嘛。不過里面有我請教育局的領導和培訓老師吃了幾餐飯的費用,另外這一次培訓教育局還真是給予了大力的支持,為了感謝教委的通力合作,縣局贈送了一部手提電腦給了教育局,也表達表達我們的感謝之情嘛。邱局長說這些話時注意到劉東的臉色不是太好,接著說,劉東啊,我也干不了幾年啦。劉東看著邱局長,以為還有下文,沒有了。邱局長遞根煙給劉東,劉東趕忙掏出打火機,準備給邱局長點火,邱局長拿起桌上的防風打火機,示意他有。劉東想起董天勝剛才對他的態度,本來還想說點什么,但看到邱局長低頭看桌面的文件,就點燃手中的煙,吸了一口,吞下,出來了。
邱局長的話說的很直白了,劉東不是糊涂和較真之人。劉東之所以窩火是這件事從頭至尾他就像一只羊羔,別人牽到哪他就到了哪。這牽羊的人如果是邱文明,劉東是不會生這么大的氣的,但偏偏這手握牽羊繩的是董天勝。他董天勝算什么東西呢,畢業分配到稅務局當辦事員時,他劉東就已是稅政股的股長了。針對這件事,雖然劉東知道董天勝敢牽他走,背后是因為邱文明,但劉東還是覺得窩心,畢竟他讓人當羊牽了。
培訓的所有費用劉東最終還是批了。邱局長發了話,不批能行嗎?更何況邱局長的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他也干不了幾年,言下之意他這位置,遲早你劉東不是要來接的嘛。劉東想到這里,批條子后內心稍稍平和。為了將來能進步,說的更準確點,為了能順利接替邱局長的位置,不受點委屈是不行的。胯下之辱也不是韓信一個人能受,劉東想我也受得了,不就是讓人當羊羔牽了一回嗎?大丈夫,能伸不是關鍵,關鍵要看能不能屈,能屈才是大才。劉東在內心給自己來了一次勵志教育,甚至還小小地自我批評了一下——對董天勝的發火,還是幼稚的表現。
本來這件事一開始給劉東造成的不平衡,讓劉東自己從內心里徹底擺平了。但王其的一席話又打破了他內心的寧靜。王其說這番話的起因是董天勝的老婆從鄉下小學調到了城關鎮小。王其問劉東,你知道董天勝的老婆是怎么調到縣城的嗎?劉東對董天勝本來就不感興趣,沒接王其的話茬。王其接著說,是因為那一次的培訓,董天勝讓教育局揀了個大便宜;工商局也搞了計算機培訓,不在教委搞的,你知道他們每個人花了多少培訓費嗎?多少?劉東抬頭問。王其伸出兩個手指頭,劉東說,兩百元?!王其說,是,你想想教育局這一下賺了我們稅務局多少?五萬哪!劉東突然大聲地說,不可能!王其說,千真萬確。劉東有點沉不住氣,破口大罵,這個董天勝,他媽簡直不是個東西。王其說,你小點聲。劉東點起一支煙,狠命地吸了一口,在辦公室里轉起了圓圈。王其見這件事劉東是真的蒙在鼓里,接著說,這個董天勝,在你的眼皮底下借雞生蛋,瞞天過海,暗渡陳倉……劉東把手對王其一擺,好了好了,別一下子整那么多成語。王其說,我不說了,你仔細想想這件事吧。說完就出去了。
王其從劉東的辦公室離開后,劉東有點坐不住了。他幾次拿起電話準備打給邱局長,想想還是放下了。按王其的說法,董天勝不但把他劉東當羊羔牽了一回,而且還在行走的路上挖了個深坑,讓他劉東摔了進去。劉東拿起電話打到了縣工商局的人教科,問了他們的培訓費情況,結果得到的答復和王其說的一樣,每人兩百元。劉東覺得他應該找邱文明談談了,這不僅僅是培訓費稍高的問題了,這種事情極有可能將會產生一系列的蝴蝶效應。
劉東是下午到邱文明的辦公室的。中午在家,他心思重重,張霞見劉東精神恍惚,就問他怎么了?劉東本來不想說,但整個事情憋在心里難受,就把前后經過在吃飯的時候和張霞說了。張霞說,我看這件事主要癥結不在董天勝,而是邱局長;劉東你想啊,邱局長沒點頭,董天勝有這么大膽嗎?你如果去找邱局長,邱局長不怪罪你才怪。劉東說,培訓的計劃書和培訓費的單據都是我批的,我不去向邱局長說明情況能行嗎?張霞說,我看這件事你就捏住鼻子喝一盅算了,到時你打不到狐貍還惹一身騷呢。劉東說,這件事不能就這么算了。
劉東下午在辦公室里其實內心也斗爭了很久。去找邱局長還是不找,找,不找,反復糾纏。劉東先用不找的理由來說服自己——局長一直對自己不錯,就是自己的副局長位置,也是邱局長力薦的;另外邱局長也干不了幾年,忍一時風平浪靜,風平浪靜才能穩妥航船。找——這件事如果不及時澄清,將是他仕途中的一顆定時炸彈,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炸得他血肉橫飛;更何況,這件事前前后后都是董天勝在背后玩貓膩,不排除邱局長背后默許,但不挑明這事,他心里會永遠打著個結。找還是不找在劉東的心里打架,用現在的話說,劉東成了糾結哥。最后劉東從抽屜里找出了一枚一元的硬幣,對自己說,拋吧,是國徽就找,是1元花朵就放棄。硬幣從劉東的拇指上彈了出去,落地叮當作響,劉東一腳踩住,慢慢地移開,是國徽。
劉東四點多來到邱文明的辦公室。帶著國徽給他的決定,劉東開門見山,把稅務局這一次的培訓費如何過高以及董天勝在背后如何玩貓膩來了個徹底的闡述,并且把工商部門的培訓費情況也介紹了一番。邱文明一邊聽劉東說,一邊皺起了眉頭,等劉東說完了,邱文明反問,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培訓計劃和培訓費用不都是你簽字的嗎?劉東說,正因為是我簽的字,我才不能背這個黑鍋啊。邱文明說,有那么嚴重嗎?工商局的培訓一期是一個星期,我局的培訓一期是十天,你搞清楚了嗎?沒搞清問題就亂扣帽子,你還像個領導嗎?再說這件事從一開始到結束不都是你在主抓嗎?目前還沒有什么問題,即使有問題了也是你負主要責任的,怎么倒成了董天勝玩貓膩呢?好了好了,這件事別再提了。劉東被邱局長這一連串的問號給問住了,一下子杵在邱文明的辦公室里。
事情并沒有到此結束。幾天后,局機關里對那一次的培訓費引發的問題議論紛紛。紛紛傳揚,說邱局長把劉東叫到他的辦公室里,如何如何批評他辦事不力,讓稅務局比工商局白白多花了那么多的銀子。同樣是辦事,瞧人家工商,花最少的錢辦實惠的事。這多花出去的錢,誰知道花在了什么地方呢?還說邱文明局長大發雷霆,要劉東好好檢討檢討自己,不要搞個人的小圈子,萬事要為集體著想,不要一辦事就肥了自己虧了集體等等等等。這些話在局機關大樓里也不知從哪個門縫里爬出來,到處飄蕩。當然這些議論目前劉東還沒聽到,但王其聽見了,就覺得怪了,大家議論最多的不是董天勝如何神通廣大地把老婆調進了縣城,反而是議論劉東在培訓一事上玩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邱局長竟然義正詞嚴地批評了劉東,王其越想越不對勁,覺得這里面一定有文章。
王其跟在劉東后面不是一兩年了,他了解劉東。劉東處理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雖然比不上邱文明,但劉東的稅收業務能力和為人正派,還是信得過的,至少在培訓費一事上,王其相信劉東絕對是清白的。有問題也是董天勝有問題,不排除邱局長在背后應諾。王其想不通的地方是,這事怎么繞來繞去把劉東給繞進去了。
劉東聽到這些議論是一個星期以后。如果不是王其實在憋不住對他說了,劉東還會蒙在鼓里。他曾私下勸自己,這件事就此不提,想想還是張霞說的對,打不了狐貍會惹一身騷,但這騷現在不是馬叉蟲的騷,變成了火燒眉毛的燒了。劉東想,看來這件事不在黨組會提都不行了。
也就是在這個當口,市局陳局長帶隊突然來縣局對黨組成員進行考核來了。
考核分兩個程序進行。一個程序是全體機關人員對局黨組成員進行不記名打分,打分分“德、勤、能、績”四個方面;另一個程序是市局陳局長一行代表市局分別找縣局班子個別談話。劉東是第四個被叫去談話的。劉東剛一進去,陳局長就說,劉局長啊,最近怎么搞的啊,大家給的評分很低哦。劉東坐下去第一句話就是,這里可能有誤會吧。陳局長說,什么誤會啊?劉東頓了一下,說,可能是自己這段時間和同志們的交流少了點吧。陳局長說,劉東啊,做事該講原則的時候一定要講原則,你還年輕,不要在一些不值得的事上栽了跟頭。劉東說,陳局長這您就不了解我了,我劉東別的不能保證,但在堅持原則方面,自認為還是過得去的。陳局長說,前不久關于計算機培訓一事,就有人反映情況,雖然你在某些問題上欠考慮,但以后要引以為鑒啊。劉東有點急了,培訓一事上我沒做什么啊,陳局長,培訓費并不是像他們說的那樣,純粹是董天勝在里面玩了貓膩。
這人一急,說話就容易出紕漏或者說出毛病。劉東的急,使他這一番話顯出毛病來了。陳局長并沒有說什么具體問題,只是提到了培訓一事。劉東卻主動扯出了培訓費,讓人有此地無銀之感;培訓費一事是董天勝搞的鬼不錯,但在這種場合,尤其當著市局領導的面,劉東是不宜這么直白地說自己的下屬的,犯了忌。這聽起來就像當領導的把屎盆子往別人頭上扣。所以陳局長聽劉東說到培訓費后,立馬說,劉東啊,這件事不再提了,邱局長都說了,這件事不是什么上綱上線的問題,即使有什么問題也不能說是你劉東一個人的責任;你聽聽邱局長說的,再想想你剛才,怎么能那樣地說一個具體辦事的同志呢?你是領導干部啊,遇事要敢于擔當才行啊。
劉東暈暈乎乎地離開,好像自己一下子陷入了一個漩渦,怎么也爬不出來了。
郁悶。劉東一煩躁,就想從麻將桌上找出口,掏出手機撥了王其的號碼,對王其說,晚上約兩個人,打幾圈。王其說,市局領導來了,晚上你不是要陪嗎?劉東說,我喝幾杯酒就過去,老方法,老地方,你們等我。
晚飯時,劉東給市局一行一人敬了一杯酒,手機就響了。劉東豎著手機,說好好,我一會就過去。劉東對陳局長說,不好意思,家里有點事。飯沒吃就匆匆離開了。
剛才那個電話是王其打的,就是劉東交代的老辦法。劉東前腳剛走,邱局長就說,這個劉東,肯定又是急著打牌去了。陳局長說,他不是家里有事嗎?邱局長說,年輕人,玩心重點情理之中啊。當然,這些話劉東是沒聽見的。
晚上的牌局,劉東輸得比王其那一次還慘,不到三圈,劉東就輸了兩千多塊錢。劉東把麻將牌一推,說不打了不打了,改日再玩吧。其實劉東晚上就不該上牌桌,這白天的談話不順,晚上的麻將輸是鐵定的了。劉東明白這麻將打下去還是會接著輸的,所以提前結束了。一起玩牌的另外兩個人離開后,劉東看看時間還早,對王其說,坐會吧。王其遞一根煙給劉東,說,今天的考核對你不怎么樣吧?
劉東說,真他媽郁悶。
王其說,劉局長,其實你今晚真的不該來打牌的。
劉東說,這人胸悶,出來放松放松。
王其說,你想想看,市局領導在,你中途退場,領導會怎么想啊?
劉東說,管他怎么想呢。
王其說,這你就錯了,領導的思路決定你的出路呢。
劉東說,王其,你哪來的這一套套的。
王其說,官場本來就是這樣,如果你摸不清領導心里在想些什么,你做什么都是瞎子摸貓。
劉東說,我現在就是個瞎貓。
劉東回到家張霞還沒睡。
張霞躺在床上看書,劉東問兒子睡了?張霞說,早睡了。劉東脫衣服時,張霞說,你知道今晚在我們客房部我看見誰了?劉東看張霞一下,算是詢問。張霞接著說,在客房部的走廊里我看見了邱局長和葉香。什么葉香?劉東邊上床邊問?你說邱局長怎么和葉香走在一起,肯定有問題,張霞自顧自地說。劉東往被窩里一籠,說睡覺了,邱局長和誰在一起,犯得著你來管嗎?張霞說,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啊?邱局長和葉香一起肯定有問題。哪個葉香?劉東又問。張霞說,董天勝的老婆啊,你不知道啊。劉東從被窩里一下子坐起來,說,難怪了,我說怎么董天勝那么不把我當回事,原來是邱文明真在背后頂著呢。哦對了,上次培訓費的事你沒犯糊涂吧?張霞放下手中的書問。劉東說,別提培訓費了,睡覺。
劉東關了燈躺下并沒睡,腦子里像放錄音機一樣,響著今天市局陳局長說的話,過后是王其說的話,再就是張霞剛才說的。他想理個頭緒出來,這邱局長到底要干什么呢?培訓費一事明明與他劉東無關,可現在所有的跡象表明,苗頭是直指他劉東的;劉東接著想是不是最近他做了什么事讓邱局長反感或者說自己的工作出了什么差錯,想想都沒有。就是近來麻將打得稍微多了點,可打麻將他并沒有影響工作,更何況業余時間和同事們打點牌根本不是個事的。那到底是什么呢?劉東想破了腦袋也得不出個所以然。
這時,張霞轉了個身,手伸了過來,放在劉東的那什么上。劉東一點做事的心情都沒有,輕輕移去了張霞的手又接著想他的心事。看來問題可能出在董天勝任人教股長一事上,那時邱局長問劉東對此職位人選的想法,他提了王其,而最后的人選是董天勝,沒和邱文明想到一塊去;可這也很正常啊,劉東想,我也不是他邱文明肚子里的蛔蟲,再說了,王其接人教股長也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最后黨組會上邱文明確定董天勝讓大家表態,劉東也沒說什么,大家同意他也同意了。如果要說有什么的話,劉東在表態時臉色有點難看罷了。培訓費他也批了,邱局長說送了一部手提給教育局,劉東也默認了。還要怎么樣呢?劉東翻來覆去睡不著。張霞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沒睡,翻了個身,手又搭在了劉東的身上。這一次劉東沒把張霞的手移開,張霞的手動了起來。劉東在黑暗中褪出內褲,心想,所有的事要來的終歸要來,他想和不想都得應戰了。劉東平躺著,靜靜地等待風暴的來臨。
第二天劉東前腳進辦公室,后腳董天勝就跟進了。董天勝手上拿著幾張單據,喊了聲劉局長,把幾張條子批一下。劉東聽董天勝說話的口氣就有點感冒,沒吱聲,拿起辦公桌上的抹布在水桶里搓了一把,抹起了桌面和沙發上的灰塵。董天勝站在一旁,臉上有點僵硬,但還是擠出了一點笑意。劉東清理好桌面,拿起茶幾上的煙灰缸正準備出辦公室,董天勝說,劉局長,幾個條子……劉東沒等董天勝說完,丟下一句,你沒看我正忙著嗎?就上洗手間洗煙灰缸去了。劉東回來的時候手上提了個拖把,見董天勝還站在他的辦公室里,就說,你等會來吧,我要拖地。董天勝說,我等你。劉東有點不快活了,放下煙灰缸,語氣就不友好了,說你這人怎么這樣?董天勝的氣恐怕憋了有一會了,大聲地說,我怎么了?從我一開始進你的辦公室你就沒給我好臉色,我怎么了?怎么了的是你!董天勝的大聲嚷嚷引來了其他股室的人,劉東感覺這樣下去,局面肯定會很難看,就放低了語氣,你出去出去,別在這嚷嚷。董天勝說,你讓誰出去呢?稅務局又不是你家開的,我今天就在這站了。走廊里圍了很多人,劉東沉不住氣了,也提高了聲音,你這人怎么胡攪蠻纏呢?董天勝毫不讓步,你說誰胡攪蠻纏呢?我拿條子讓你來批,你說要打掃衛生讓我等,好,我就等;我等著,你還不耐煩了,大家說說到底是誰胡攪蠻纏了。董天勝把說話的對象轉向了大家。劉東想想自己畢竟是領導,如果這樣和董天勝吵下去,對自己沒什么好處。就說,和你這不清不楚的人說不了。董天勝好像今天抱定了要和劉東把架吵下去,本來話說到這里,董天勝知趣的話應該借坡下驢,順便一句“我也懶得和你說了”就此離開,事情也許就不會發展到后來惡劣的地步了。
可董天勝沒這樣,而是說出了另一個版本。他跟著劉東的話就上了,我看做事和做人不清不楚的是你。當著許多人的面,董天勝說出了這樣的話,劉東臉上真的有點掛不住了,他大喊了一聲,董天勝,你今天給我把話說清楚,我做事做人怎么不清不楚了?董天勝說,你自己知道。我不知道!劉東吼了起來,今天我要你當著大家的面好好說說。董天勝繼續補道,大家都清楚,你是如何不清不楚的。劉東說,大家清楚不清楚我不管,今天我要讓你說出來我聽聽。董天勝讓劉東這么一逼,就口無遮攔了,當初我提股長一事,黨組就你反對,結果怎么樣?你沒扶起你的阿斗,你反對無效!每次找你批條子,你不是這不對就是那不對,你以為你是誰,還真把自己當一把手了?我呸。劉東氣得大吼一聲,你給我滾!董天勝得勢不讓人,說了句還不知道是誰要先滾呢。劉東憤怒地推出了董天勝,“砰”地一聲狠狠地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這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有時就像牙痛,不張嘴,外人是難看出病灶的。一旦彼此張開口來,才看見相互之間早已是千瘡百孔。
董天勝和劉東大吵大鬧時,其實王其一直在走廊里站。劉東把董天勝推出辦公室,外面的人還沒散去。董天勝看樣子是準備上樓到邱局長的辦公室,邊走嘴里邊嘀咕,什么人呢。這時王其攔住了董天勝,說話的口氣像是問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一樣,你剛才說誰是阿斗呢?董天勝還沒回過神來,王其接著說,董天勝,我可告訴你,你玩的那點小聰明我王其都不屑玩的,劉局長說你不清不楚,那是對你太客氣了,你做的那些事別以為人家都不知道。旁邊看熱鬧的人一下子圍了過來,其中也有人勸說,算了王其,董股長也沒指名道姓地說你。
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這里,人與人之間的斗嘴就像夫妻吵架,沒人觀戰與勸架,也許兩人爭兩句就算了,一旦有人勸,則是越吵越兇。王其說,你們都知道他沒指名道姓地說了我,敢情我真是阿斗了。董天勝這時算是有點清醒,他知道在走廊里如果自己和王其再吵起來,局面恐怕難以收拾。他同時也明白自己當了人教股長,王其一定是憋了一肚子氣,正好借機發泄。想到這里,董天勝臉上堆出了一點笑容,說王其,有什么事我倆回辦公室說。王其說,就在這說道說道,我不喜歡玩背后那一套,趁現在人多,說出來大家心里都敞亮;你說說我王其是如何變成阿斗的。董天勝的去路被王其堵住了,說,你讓開。王其說,你搞清楚了,這也不是你家的稅務局,你讓誰讓開呢?
董天勝自從提到人教股當股長,這是第一次和王其正面交鋒,他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王其是個難纏的主。兩個人論理,誰先激動誰就會處于劣勢,王其不溫不火的幾句話,讓董天勝的后背涼了一下。這些道理,董天勝是明白的,但王其好像思路更清晰。董天勝心里想著今天無論如何得避開他,如果要收拾王其,日后有的是時間,更何況他們還在一個股室,機會像天氣一樣,還愁沒有下雨的日子嗎?王其似乎看出了董天勝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覺得現在到了激怒董天勝的時候了。王其說,我知道劉局長一開始對人教股長的人選提的是我,你得了便宜還到處賣乖。我們大家誰都知道你一下子得了兩頂帽子,一頂有色一頂無色,你以為把有色的帽子戴里面,我們就看不出來嗎?王其的這一番話是徹底地戳到董天勝的痛處了。董天勝不是被激怒,而是氣得臉發白手發抖,他揚起手中的發票向王其的臉上甩了上去,手背貼到了王其的面門,王其一拳頭打向了董天勝的太陽穴,董天勝像漏氣的氣球一樣,瞬時癱了下去。
劉東關上辦公室的門,氣得狠狠地踢了一腳倒在地上的拖把。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電話就撥了邱局長的座機。邱局長聽見樓下吵吵鬧鬧的,正準備下來看看怎么回事,劉東的電話就來了。如果劉東的電話晚打三十秒,也許董天勝就逃過了這一劫。可事情偏偏這么湊巧,正準備下樓的邱文明讓劉東的電話給拖住了。劉東在電話里對邱局長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副局長我干不了,改日讓他董天勝來當得了。劉東氣憤難平,在電話里把剛才發生的情況和邱局長來了個現場直播。邱局長說,你先別激動,什么干不干的,你還像個領導干部嗎?你也當了幾年的副局長了,怎么還是那么容易沖動呢?劉東說,這董天勝太不像話,我這個副局長簡直不在他的眼里。邱局長提高了點聲音,好了好了,別說了,等會我找他談談。這邊的電話剛結束,樓下就有人喊,董股長暈過去了。
劉東放下電話就打開了辦公室的門,見董天勝倒在走廊的地上,有人在掐著他的人中。王其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滿臉通紅。邱局長從樓梯間過來,董天勝突然醒了過來。站在人后的王其見董天勝睜開了眼睛,悄悄地溜回了辦公室。大家扶起了董天勝,邱局長問他,怎么啦?董天勝擺了擺頭,帶著哭音說,邱局長,你要給我主持公道。邱局長問大家,怎么回事?大家都望著董天勝。董天勝說,王其打人。邱局長說,胡鬧!
董天勝是因為什么讓王其給打了,劉東一點也不知情。幸好那時他正在和邱局長通電話,不然還真有點說不清了。邱局長問董天勝要不要去醫院,董天勝說不用,就是頭有點暈。邱局長擺擺手,叫大家各自回自己的辦公室,眾人散去了。劉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心里嘀咕了一下,這個王其。但看到董天勝被打,劉東內心里還是覺得解氣的,想起董天勝剛才在他辦公室說的那番話,劉東自言自語,該打。劉東點起一根煙,想這件事邱局長絕對不會就這么過去的,正準備打電話給王其,想交待他先主動到邱局長那認個錯,邱局長的電話就來了,讓他和辦公室說一下,馬上通知機關全體人員開辦公會。
會議室在縣局四樓。劉東上樓時遇見王其,兩人并排走的時候劉東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王其,王其會意,劉東的意思:肯定是你,干嗎鬧出這么大的動靜,竟然還打人了。王其說,他先動的手。要上四樓的臺階時,劉東說,你等會上來。王其見后面跟了幾個同事,就裝著要上衛生間,朝另一個方向去了。劉東進會議室見邱文明已在座了,趕忙坐到邱局長旁邊的一個座位。縣局機關三十七個人,劉東用眼睛瞄了瞄,此時大概來了十七八個,便掏出手機給王其發了個短信一兩分鐘后上來。劉東之所以不讓王其過早地上來,怕邱局長看見他煩,會提前向王其發難。王其是倒數第三個進會議室的,進來后他找了個稍偏的地方坐了下來。邱局長的臉一直是板著的,像土磚墻面裂開的石灰塊,讓人擔心隨時都會掉下來。
邱局長宣布開會,直接就進入了主題,說請大家就今天上午發生的王其打人事件談談看法。劉東想,壞了。他腦子快速地轉了起來,等會兒該如何應對;這王其打董天勝不能說與他一點干系都沒有,董天勝在他面前嚷嚷時,王其肯定是看見了,內心里說不定就有替他出氣的想法。劉東告誡自己,還是靜觀其變吧。會場上大家交頭接耳,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在問當時在場的,所以顯得有點混亂和不安靜。邱局長說,大家誰先說說?沒人吱聲。局面僵持了幾分鐘,沒有人說話。董天勝伏在桌子上,很痛苦的樣子。邱文明見這樣下去,會沒個結果的,就喊董股長,你先說說怎么回事。董天勝抬起頭,聲音不大,把走廊里發生的經過簡單地說了一遍,最后著重強調王其打了他,并說,這是國家機關,不是菜市場,要求邱局長給他主持公道。董天勝的陳述回避了兩個關鍵的細節,也是他們之間沖突的導火索,一個是和劉東爭吵時涉及股長任命一事他冒出“阿斗”一詞省略,另一個是王其說他戴了兩頂帽子沒說。邱文明聽了董天勝的陳述,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他把目光投向王其,說王其你說說!王其只說了一句話,董天勝先動手打人。董天勝站起來,說我沒有。王其說,大家都看見了,你先動的手,我是正當防衛。邱文明望了一眼大家,說,大家說說。董天勝沒有坐下來,繼續說,我沒有打他,大家說句公道話,王其可是一拳頭把我給打暈了。王其也站了起來,說你一巴掌打我臉上,我自我保護還不行嗎?
劉東想這個王其,還真是有兩下子,他一口咬定董天勝先動手打他,無論他把董天勝打怎么樣,問題總歸是他先動的手。兩人打架,先動手的那個,理總是虧了一大半;更何況董天勝是無論如何也不愿說出他為什么先把手甩上王其的臉的。王其可能卯準了董天勝不敢說也不愿說,所以才這么一口咬死董天勝先打他。這就讓邱局長難辦了。邱文明皺起了眉頭,對當時在走廊里扶起董天勝的畢成說,老畢你說說,你當時在場。老畢支支吾吾,說董股長把手中的發票甩到王其的臉上,手可能打到了王其的臉,王其就把董股長打倒了。王其立馬又站起來補充說,不是甩,他是直接打我的臉。董天勝說,我沒有,邱局長。邱文明生氣地看了人家一眼,說你們倆一人寫一個檢討書交局黨組,散會!
就這樣散會了,劉東沒有想到。他本以為這次辦公會會開成對王其的批評會的,即使事情在中途有轉機,他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結果。這結果越平淡倒讓劉東越有點不放心起來。人對事情的看法總是這樣,如果一開始對事情預想了一個很不好的結局,而就事情的本身也是朝著那個方向去的,最后呢,熱鬧開局,平淡收場。這讓劉東覺得有點恍惚,他想邱局長不會就這么淡然處置的。
劉東和邱文明是同時知道王其對董天勝得了兩頂帽子的說法的。劉東聽說時,一個人在辦公室里笑出了聲,罵了句,這個王其,太損了。邱文明聽了,臉瞬間就黑了下來,對老畢說,你先回去。老畢走了以后,邱文明站到辦公室的窗戶邊,點起了一根煙,望著窗外,他的思緒像手中的煙一樣,從燃起的頭一出發就在拐彎,拐向了窗戶,最后散到了窗戶的外面,不見了。
劉東晚上回家把白天發生的事對張霞說了,他省略了和董天勝的不愉快,只說了王其和董天勝的部分,說你的感覺還真準呢,邱局長和葉香還真有那么回事。張霞說,這種事怎么能當人面說出來呢?我看王其以后沒好日子過了。劉東說,邱局長沒什么激烈的反應啊。那是邱局長還不知道,知道了一定不是那樣了。劉東聽了張霞的話,內心里一種莫名的擔憂又加了一層。
稅務系統在早些年因工作需要曾通過當地政府招了一批協稅員,這些協稅員的待遇和正式職工是不一樣的,但他們做的事卻比正式職工要多。像農村的基層分局,個體稅收基本上是這批人員在收。正式職工呢,無形中倒成了甩手干部。當初那些人員也是通過考試進來的,文化水平和業務素質都很不錯。有的甚至還是當時大專院校的畢業生,只是國家取消了統一分配制度,讓他們成了首批自謀職業的大學生。像王其的弟弟就是,畢業后不分配,只好考進稅務局,當起了協稅員。
省局已經下文,要求各個市縣局在一定的時期內清退這批人員。招進容易,清退難啊。這批協稅員在稅務戰線上奮斗也有個七八年了,把最好的青春創業時段砸在了稅務部門,現在突然說要清退他們,還真不是一紙公文說清退就能清退得了的。省局可不管你這些難處,有文件就要執行。邱文明一直遲遲沒有進行這項工作,也是考慮到這件事的復雜性,他想再等等,看看其他的周邊縣是怎么做的。再加上稅務系統人財物已全部上劃,實行垂直管理有些年頭了,縣里對這批人員是不會有什么其他的解決方案的。再說,省局定了個三不原則,即不給資金,不出方案,不留后遺癥。一切舉措由各地方稅務局自己拿,邱文明覺得這件事還真是有點棘手。所以他一拖再拖,卻突然接到市局電話,要求在九月底務必完成清退工作,如果實在不行,必須強行清退;同時要求,穩妥、安全、不能出問題,尤其不能出現上訪人員。看來是拖不下去了,離九月底只有一個多星期的時間,邱文明不得不召開黨組會,討論清退方案。
會議最后確定縣局成立兩個清退小組,一個由劉東任組長,成員為王其,負責四個基層分局的清退任務,各個分局的負責人列為清退小組的成員之一,在九月底,必須要讓每一個協稅員簽訂解除勞動合同書。另一個由吳局長帶隊,負責兩個分局。縣局剛剛宣布工作組成立,底下分局就炸開了鍋,紛紛打電話到縣局,說部分協稅員情緒激烈,要求工作組立即下來,不然局面恐怕難以控制。
反響最大的是成塘分局。成塘是劉東負責,有六個協稅員,王其的弟弟也在這個分局。劉東來不及想更多,只簡單地和邱局長匯報了一下,接到電話就和王其趕了過去。分局的許局長見到劉東像見到救星似的,說劉局長,你可來了,你來了我就好了。許局長說完舒了一口氣。劉東在許陽的辦公室坐定,問目前什么情況。許陽說,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得到消息的,一個個要求稅務局給他們一個說法,不然他們就集體上訪;有的協稅員身上還有票款,還沒來得及上交呢。
當時黨組會方案確定,先通知各個分局,把每個協稅員身邊的票款全部結清,穩定好他們的情緒,由縣局工作組下去,再宣布清退方案,接著做具體細致的工作。劉東想不到事情變化得這么快,前頭剛開完黨組會,后頭底下就全知全曉,劉東感到這一次的清退將是他進稅務系統面臨的最艱難的一次挑戰了。他告訴許陽,立即召開分局全體人員會議。許陽幾分鐘后匯報,協稅員拒絕參加。劉東問,協稅員當中,誰的組織能力最強?許陽說,謝飛。劉東說,你去把謝飛給我找來,我要單獨和他談談。
謝飛的家就在成塘鎮的街上。許陽本來想叫分局的其他人去找他,但還是自己去了。到了謝飛的家,見分局的協稅員都在他家里坐,另外許陽還發現了其他分局的一些協稅員也在,他大吃一驚,感到問題有點嚴重了。許陽對謝飛說,劉局長讓你到分局去一下。謝飛說,許局長,你別管這事,既然縣局要辭退我們,那就應該由縣局來和我們交涉,你別摻和進來;我們有我們的想法,麻煩你過去帶話給劉局長,如果他對我們的要求能拍板,我就過去;如果不能,就請劉局長諒解我不能過去。許陽想不到謝飛對他說了這樣的一番話,他比剛才見到有其他分局的協稅員在還要驚訝。謝飛在他手底下待了也有七八年了,雖然知道平時謝飛的工作能力很強,但想不到在縣局要清退他們這件事上,他有如此果敢的想法。
人不僅僅是不能貌相,即使和你朝夕相處的人,在某些突發事件到來時,也不能忽略他們在瞬間激發出來的能量,更不能小覷他們處理事件的能力。
許陽立馬回分局把謝飛說的這些話一字不漏地向劉東作了匯報,劉東也感到事情不是那樣地簡單了。謝飛他也認識,但因為是協稅員,平時劉東幾乎是不會接觸的,但今天他覺得他要會會這個謝飛了。看來,縣局黨組是集體輕視了協稅員的整體能力。黨組會初步方案確定,對于清退的協稅員,每人補發五個月的工資,養老保險待定。劉東想這樣的方案,協稅員肯定是不樂于接受的。于是劉東對許陽說,你帶我去謝飛家。王其說,劉局長,你去他家不太好吧?劉東懂王其的意思,說,現在還講什么上下,我去聽聽他們的想法。
劉東是第一次進謝飛的家。謝飛的家在街角的拐彎處,兩間瓦房,房間內的擺設很簡單,一張折疊的花面桌,幾把木質折疊椅。七八個協稅員窩在他家另一個房間的床上,謝飛見劉東進來,馬上從房間里走了出來,說劉局長,您來了。謝飛喊王林,去給我買包煙。王林是王其的弟弟。劉東從包里拿出一包蘇煙,說這有,不用去買。說完一人散了一顆。劉東在折疊椅子上坐了下來,謝飛也在對面坐下,其他的人從房間里圍了過來。劉東說,謝飛,我們是老同事,開門見山,聽許局長說,對這次協稅員的清退,你想說說你的想法;雖然現在我不能馬上答復你,但縣局黨組開會也討論過了,會盡量滿足你們的要求的,你說吧。謝飛說,劉局長,我有幾個問題。第一,我們這一批人進稅務系統是縣政府通過人事部門招考進來的,縣人事局有備案。為什么稅務局成了清退我們的主體?第二,在稅務局人財物上劃時,我們曾提出歸屬問題,要么把我們轉入地方財政,要么你們稅務局就要接受。當時邱文明局長答復我們,會在縣里去積極爭取,結果怎樣?是清退。第三,聽說這一次的清退,會返聘一部分人,我想知道返聘的條件是什么。我目前的問題就這么多,如果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們會集體上訪到市局或者省局。我知道上訪不一定有什么大的作用,但起碼縣局不希望我們這樣做吧。
劉東一邊在聽謝飛說話,一邊腦子里就轉開了。劉東對謝飛說,你的第二個問題我暫時不能答復你,但第一和第三個問題我可以解釋,對于稅務局為什么是清退你們的主體,你應該知道,你們是在特定時期、特定環境下招聘進稅務的,當時你們的工資都是縣財政撥付,實際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自從我們系統實行垂直管理以后,你們這一批人就已經在離開的邊緣,因為縣里停止了對你們的工資撥付,只是縣局考慮到工作的需要,把你們留了下來,從經費里給你們發工資的。對于返聘部分協稅員,縣局黨組是有這個想法,但只考慮直系親屬;即使要聘也是簽訂解聘合同以后再考慮的事,目前還不確定。
謝飛說,劉局長,你別糊弄我們了,我們早知道了。這一次的清退,稅務局甚至連補償給我們的都少得可憐,你們已準備像踢一條狗一樣把我們踢出稅務系統;我們這一批人拿最少的工資,做最多的事,為稅收工作每天起早摸黑,風吹日曬。就拿分局來說,每年的任務,都是我們這些協稅員一家一戶,一塊錢一塊錢收上來的。許局長在這,他應該知道這么些年來,你們正式干部甩手當大爺不說,還每天把我們呼來喚去,因為什么?因為我們是協稅員!哦,現在不需要我們了,一腳踢出大門,這公平嗎?
劉東聽完謝飛的陳述,沉默了很長時間。他知道現在無論說什么,他們一時都難以接受的,將心比心,得給謝飛們一個緩沖的地帶。劉東對許陽說,晚上把同志們請到分局,還有其他分局的同志一起,大家一起坐坐。只要他們曾在稅務部門待過一天就永遠是我們的同事。劉東有點動感情了,他在機關待了這么些年,對基層的情況一直不怎么了解,今天聽了謝飛說的這些話,他才知道,原來這么些年來,是謝飛這些協稅員一直戰斗在基層工作的最前沿,挑起了稅收工作的大梁。
晚上,劉東陪謝飛他們吃完飯,就匆匆趕回了縣局。他臨走的時候對謝飛說,我會把你所說的帶回給邱局長。他的腦海里對這次的清退有了一個新的思路。
劉東回來后就直奔邱局長的家。把今天在成塘分局和協稅員正面接觸的一切向邱文明作了匯報。劉東說,邱局長,協稅員們不容易;對這一次的清退,我建議縣局要從多方面為他們考慮一下。邱局長問,怎么考慮啊?劉東說,一方面改變清退方式,變強行清退為溫情清退,多做工作,多交流感情;另一方面,是否爭取縣政府的支持,尤其是經濟上的補償。邱文明說,你明天下去先穩住他們,別讓他們真的跑出去上訪,政府那邊我去說說看,能爭取多少算多少。
第二天一早劉東就趕到了成塘分局。他讓許陽通知大家臨時開了個短會,在會上劉東安排一個人負責一個協稅員,同時告誡大家,一定要和協稅員們多交流交流,從多方面做工作,絕不能簡單粗暴,更不能出現挖苦諷刺的話語。誰要是出現不正當的言語,我立即處分誰!這是劉東自從當副局長以來,第一次放下的狠話,語氣斬釘截鐵。
事情的變化來的比較突然。許陽報告說,全縣的二十一個協稅員全部聚到成塘鎮了。劉東問,他們全部來成塘干什么?許陽說,目前不清楚,聽說都在謝飛家。劉東感覺不妙,問許陽,他們不是真的要出去上訪吧。劉東的話剛落音,就接到吳局長的電話,說,協稅員都跑到你那去了,我剛和邱局長匯報了,我這邊沒法開展工作了,這就過去和你會合。劉東放下老吳的電話馬上打了個電話給邱局長,匯報了成塘的情況。邱局長說,我正在縣政府商量補償金的事情,你那邊先穩住,守住一條,杜絕任何一個協稅員外出上訪。
腳長在別人身上,哪是說穩住就能穩住的啊。即使是自己的腳,也有不聽自個兒使喚的時候。劉東和老吳會合后馬上一起來到了謝飛的家。謝飛家的小屋里擠滿了人,看樣子是真的準備出去了。老吳在謝飛家的門口對劉東說,你先進去,我在外面守著。劉東讓許陽把謝飛找了出來,謝飛一出來后面就跟了七八個協稅員。劉東問,謝飛,你們這是要干嘛呢?謝飛身邊的一個叫何明的說,我們要到市里去。劉東說,去干嗎?謝飛答道,沒事,我們去玩,散散心。劉東說,謝飛,你們出去我不反對,可現在不是個時候啊。這時守在門外的吳局長也走了過來,對謝飛說,謝飛,你這樣組織大家出去對你是沒什么好處的,我告訴你,這樣下去,你一個子兒也別想得到。劉東一聽,心想壞了,這個老吳。水好堵,話難堵。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劉東覺得他昨天所有的心血都白費了,老吳的話不是潑出去的水,而是汽油,把謝飛他們要外出上訪的火苗一下子燒旺了。
二十一個協稅員上午陸續從成塘鎮離開了,最后走的是謝飛和王林。劉東找到王其,讓王其和王林說,叫他一定要告訴謝飛,無論如何都不要干傻事,清退是板上釘釘的事。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在補償標準上提高一點。王其說,王林的手機已關機。劉東有個預感,謝飛他們一定早就約好,去上訪了。
邱文明局長是第二天上午接到市局黃局長電話的。黃局長在電話里對邱文明吼道,今天你們必須把人給我從省局領回家!說完就掛了。邱文明心想壞了,到底還是上訪去了,他立馬給省局財務處的聶處長打了個電話,聶處長說,老邱啊,趕快想辦法把你的人給領回去,一老板發火了。邱文明放下電話就找來了辦公室主任江平,說,馬上給我派車,我要去省城。
邱文明到達省城已是午后,他沒直接去省局,而是讓江平在省局附近找個賓館住下了。他對江平說,無論你用什么法子,去省局門口把謝飛給我帶過來。江平來到省局,見本縣二十幾個協稅員坐在局大樓門口的臺階上,臺階旁邊放了兩箱礦泉水和一箱康師傅。謝飛和何明的手上拉了一條紙寫的橫幅——“請省局留下我們”,旁邊還有一個硬紙板,上面寫滿了字,題頭是“功勞與苦勞”。江平有點恍惚,也有點緊張。他找到省局辦公室的小李,小李說,他們坐了一上午了,礦泉水和方便面是一老板發話安排的。中午叫他們到局食堂吃飯,都不去;今天你們無論怎樣得把他們搞回去,你看,影響多不好。江平說,是、是。
江平找到謝飛,對謝飛說,你媽和我一起來了,在誠信賓館。謝飛用懷疑的眼神看了江平一眼,說,怎么可能,你騙誰呢?江平說,我沒必要攆到省城騙你,跟我去一趟吧。謝飛將信將疑,但聽到江平那堅定的語氣,還是和何明交待了幾句,就隨江平來到了邱局長住的賓館。
江平打開賓館房間的門,謝飛看到邱局長坐在圓椅上抽煙,就知道自己還是讓江主任騙了。江平給謝飛泡了杯茶,邱局長示意江平出去一下,他要單獨和謝飛談談。邱局長和謝飛談了大約有半個小時,具體談了些什么江平當然不知道。謝飛出來后,邱局長對江平說,你去車站包輛中巴,到省局把謝飛他們接回縣城。
當天夜里,邱文明召集黨組成員開了個會,重新商討了清退經濟補償方案。
協稅員們回縣城的第二天,在謝飛的帶頭下,他們全部把解聘合同書簽了。在經濟補償上,由一開始的一次性補發五個月工資提高到補發十個月;養老保險縣局按相關的規定和比例給他們補繳八年,如果不愿意繳的,可以用現金的方式補償。這樣一來,二十一個協稅員總算在較平和的情況下清退了。從頭至尾,這項工作都是劉東在具體操作。至此,他才算松了一口氣。
接下來的就是部分協稅員的返聘。按原初黨組會的意見,協稅員中凡是稅務干部的直系親屬,都屬于返聘對象。劉東扳指一算,如果算上王其的弟弟王林,應該是五個人。其他四人,都是子女,唯王林是弟弟身份,劃入直系親屬應該沒什么大問題。實際上這五個返聘的名額很早就報市局備案了。市局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為了照顧稅務人員的家屬,每個縣局聘用的協稅員不允許超過六人。因為去年進了一個,加上這一次的五個,剛好滿員。劉東接受前期某些工作上的教訓,沒有讓人教股長董天勝擬定提交黨組會討論的返聘名單,而是親自來到邱文明的辦公室,征求邱局長的意見。劉東問直屬親屬如何劃分,邱局長說,直屬親屬當然指子女,你先擬定一個返聘方案,把人員名單提交黨組會討論。劉東問,那王林算不算在內啊?邱局長說,你說呢?劉東一時還沒深想邱局長的“你說呢”是什么意思,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就打了個電話給王其,讓王其到他這來一趟。
劉東簡單地把邱局長的話和王其說了一遍。他接著對王其說,王林的名字我肯定會報上去,你要找個機會到邱局長那去一下,好好和邱局長溝通溝通。王其說,我和他有什么好溝通的,這次的返聘他擺明著是要甩掉王林。劉東勸王其,你不要這么早就下結論,你去和邱局長說說,說不定事情就有希望呢。
王其最后找沒找邱局長,劉東不知道。黨組會討論返聘人員時,王林被排除了,理由是不能算直系親屬。劉東當時有點沉不住氣,質問邱局長,親弟弟為什么不能算直系親屬?邱局長說,劉東啊,你成家后填過表吧?你入黨填表的時候,弟弟在哪一欄啊?邱局長直接回答,在社會關系一欄。劉東覺得邱局長對直系親屬的解釋有點牽強,說,這幾個親屬都聘用了,總不能甩下王林一個人吧。邱局長說,按你說的這批協稅員要返聘的就多了,有侄子有外甥,就是要返聘也不是王林一個人啊。
邱文明說的這一番話,讓劉東也不好再說些什么了。聘或者不聘王林算不上大事,王林的身份介于那種聘用沒人能說什么,不聘你也不能說什么的境況。劉東從內心里是想為王林積極爭取的,但邱局長這樣說,他也是毫無辦法了。他同時想到,邱局長對王其打董天勝一事一定心存芥蒂,不僅如此,他后來一定知道了王其當時對董天勝說的是什么才使董先動的手。如果真是這樣,王林的這次返聘沒戲唱就是情理之中了。劉東想,邱文明之所以遲遲沒對王其怎樣,一方面是顧及了他劉東的一點面子,另一方面是就湯下面的湯沒出現。這些事情,劉東前后左右都想了個差不多。但有一點劉東從沒去想過——那就是邱局長當時到省城,是用了什么樣的方法讓謝飛他們回家的。
邱文明當時和謝飛的談話內容,不僅當時在場的辦公室主任江平不知道,劉東更是無從知曉。當時邱局長對謝飛開門見山,只要他那天帶領協稅員順利離開省局,他可以考慮返聘謝飛繼續在成塘分局干協稅員。謝飛提出,考慮不行,除非邱局長保證他會被返聘,不然他絕不會離開。其實在邱局長說出這個想法時,謝飛就動心了,但他怕邱局長會像江平一樣,拋出誘餌只是暫時的騙他離開。接著說,邱局長,我不是和您談條件,您得寫一行字給我,我保證今天帶領他們離開。邱文明點起了一支煙,站到了窗戶邊,這是他的習慣,他每次要做一個重大決定時,都會望向窗外。望向窗外對邱文明來說有兩個好處,一是此時別人看不到他考慮問題時面部表情的變化;二是窗外的某種場景會給他意想不到的靈感。邱文明住的賓館房間窗戶正好對著省局的大門口,進進出出的人都要側目看一眼坐在臺階上的謝飛們,邱文明隔著這么遠的路,都感覺到那眼神里的厭惡與鄙夷。謝飛不在,靜坐的協稅員有點零亂,有幾個跑到大樓里讓門衛像攆雞一樣趕了出來。邱文明突然感覺到這像一場鬧劇,收場的鑼鼓必須要敲響了。大約站了有七八分鐘,他轉過背對謝飛說,保證書我可以寫給你,在你今天帶他們離開的前提下,必須滿足我的兩個條件,一是明天你要動員所有的人把解聘合同簽了,二是寫給你的保證書在你簽返聘合同前要交給我,并且絕對不準說出去。謝飛說這兩條我都會做到。事已至此,邱文明也只好這樣了。
清退的工作已順利完成,但關于返聘一事,邱文明始終沒想好怎樣順利地讓謝飛過關。要讓謝飛過關,黨組起碼要三票通過才行。理由呢?萬事總得有理由。得給謝飛找個能通過的理由,邱文明又一次站到辦公室的窗戶邊,望向窗外。
董天勝自從那次挨了王其的一拳頭,到現在兩人在一個辦公室還是不說話。兩人的辦公桌原先是面對面擺著的,董天勝座位面朝門口。現在王其把辦公桌移開了,也是面朝門坐。這樣一來董天勝每天只要抬頭,看見的就會是王其的后背。也就是說,董天勝在辦公室里做些什么,都是在王其的背后。
劉東把黨組會上王林沒被聘用的決定告訴了王其,王其當時氣沖沖地要找邱文明,劉東按住了,說你現在找他有什么用呢?王其說,我要去和這個老狐貍好好論論理。劉東說,算了吧王其,你還嫌你在老邱那不夠臭嗎?你上次說的帽子一事,邱局長肯定是聽說了,他沒對你怎么樣就已經是很客氣了。不要再生事了。王其說,這件事你別管。丟下這句話,王其就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我們一定還記得王其曾經勸劉東時說的一些話。人啊,最難戰勝的就是自己,事情一旦降臨到自己的頭上,所有的清醒和思路都跑得無影無蹤了。所謂旁觀者清,不是說旁觀者有多智慧,而是旁觀者站在整個事情之外看問題,所以能統領全局,思路清晰。這些道理王其明不明白呢?明白。劉東清不清楚呢?當然清楚。但事情一攤到自己的身上,清醒與明晰就像兩只蝴蝶飛入了萬花叢中,不見了。
王其進自己的辦公室后,一腳就把門“哐啷”一聲踢上了。董天勝從辦公桌上抬起頭來,望著王其,眼睛里射出怒火。王其說,沒看見過這樣關門啊!董天勝說,沒看見過,人都是用手關門的。王其說,你放屁。董天勝也不生氣,說,這座大樓里不是我一人把話當屁放的,你不也在放嗎?最后連你弟弟不也是讓人家當一個屁給放了嗎?王其像個木樁一樣,呆在了董天勝的面前。過了幾十秒鐘,王其像發了瘋一樣,撲向董天勝,他一把抓住了董天勝的手。董天勝以為王其又要和他動粗,大叫,你干嗎啊?!王其情緒有點失控,語速極快地說,董股長,你回家和葉香說說,讓她幫我在邱局長那說說好話,把王林留下來,拜托拜托。王其一邊說,一邊雙手握著董天勝的手,不住地抖動。董天勝一把甩開王其的雙手,憤怒地用手指著王其,說,王其,你他媽不是個東西!王其像沒聽到董天勝的話一樣,木然地打開辦公室的門出去了。
王其敲開了邱文明的辦公室。
王其在邱文明的辦公室里說了些什么,劉東是后來才知道的。而這些話竟然是邱文明親自和劉東說的。王其具體說些什么,這里可以復述一下。王其告訴邱文明,說劉東早就覬覦他局長的位置了。另外說邱局長和葉香有染,也是劉東告訴他的,甚至他打董天勝也是劉東授意。王其說,邱局長,我現在才明白,我是讓劉東給利用了;我知道劉東一直對董股長沒有好感,所以造了您和葉香的謠。王其在邱文明的辦公室里像換了個人似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懇求邱局長把他弟弟王林留下來,今后他會好好報答邱局長的。
邱文明剛聽到這些,點煙的時候差點燙到了手。但轉念一想,王其為什么要這樣說劉東,邱文明心里突然跟明鏡似的。他之所以把這些話和劉東透露,他有自己的想法。一是他相信劉東不是像王其說的那樣的人,二是這正好是他解決謝飛返聘的一個契機。
邱文明對劉東說,我暫時不和你討論王其說的這些話的可靠性,但這些話多多少少和你有點關聯,別的我不能肯定,有一點,王其這個人的人品存在問題。這就是你一直要提拔和幫扶的人嗎?劉東一直在悶著頭抽煙,他有點不相信王其會在邱局長面前這樣說他,但想邱局長似乎更沒必要編造這些話來說他劉東。更何況一個領導再怎么樣,也不會蠢到自曝隱私。劉東突然覺得自己像走在冬天的迷霧里,有點辯不清方向了。邱文明接著說,關于王其的弟弟王林返聘一事,到此為止。我知道你有點想法,但值得為王其這樣的人和我唱反調嗎?背后打小報告事小,栽贓嫁禍是可恥。邱文明單刀直入,他想看劉東的反應。劉東說,這個王其,鬼迷心竅了。邱文明問劉東,你覺得謝飛這個人怎樣?劉東疑惑地看著邱文明,說,不錯啊,協稅員中是把好手。邱文明直視劉東,說,我想返聘他。劉東說,那怎么行?邱文明說,怎么不行,只要你同意。
劉東在和邱文明談話后,暗地里找了謝飛。他問謝飛,邱局長為什么要返聘他,希望謝飛告訴他實情,不然黨組會上他是不會同意的。謝飛一開始什么話也不說,但迫于劉東的逼問,他告訴了劉東在省城和邱局長的談話內容,不過省略了邱局長寫給他保證書的細節。劉東問,你這樣做,其他的協稅員以后會怎么看你?謝飛反問劉東,邱局長當時不承諾返聘我,到最后我們還不是都要簽訂解聘合同書嗎?劉東什么話也沒說,和謝飛告別了。
黨組會上討論謝飛返聘一事,劉東想不到邱局長提出來后,黨組五個人四票通過。當然劉東也投了贊成票,他這一票投給謝飛,是覺得這個年輕人確實很有能力。雖然返聘謝飛違背了當初黨組會上確立的條件,但因是邱局長在非常時刻許下的承諾,也只好如此了。謝飛在簽返聘合同前,悄悄地把保證書交到了邱局長的手中。簽定合同后,邱局長對謝飛說,協稅員清退才剛剛一個月,為了照顧部分人的情緒,你一個星期以后再來上班。
王其是兩天以后才得知謝飛被縣局返聘的。他闖進劉東的辦公室,什么話也沒說,站在劉東面前,足足盯著劉東看了兩分鐘,轉背離開了。
謝飛一個星期以后到成塘分局上班了。在上班的第二天,邱文明就接到了成塘分局許陽的電話,說謝飛在鄉下收稅時被一幫人給打了,現在還處于昏迷狀態,正在趕往縣醫院的途中。邱文明放下電活就叫上劉東一起趕到了縣醫院急診室。在急診室門口劉東遇見許陽,忙問人怎么樣?許陽說,正在搶救,目前還不清楚傷勢怎樣。邱文明問,是什么人打的?許陽說,目前不太清楚,已向派出所報案了。邱文明對劉東說,你現在就去成塘鎮派出所,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誰這么大膽,竟然毆打我們的稅務人員,無法無天了。
劉東趕到成塘派出所,派出所說情況已調查清楚。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謝飛在一小店收稅,遇到了過去在一起的協稅員,共五個人。據店老板說,他們沒說上幾句話就打起來了,謝飛基本上是挨打,為首的一個叫王林,一個叫何明。劉東問,他們人呢?派出所的所長說,人都在我這,怎么處理要聽聽你們局的意見。劉東說,問了他們為什么打人了嗎?所長說,問了,他們說打的是漢奸,賣友求榮的人就該打。
謝飛第二天上午才醒過來。醫生診斷,謝飛身上多處軟組織受傷,兩處骨折,中度腦震蕩。邱文明得知謝飛的這些情況再聽到劉東匯報謝飛被打的經過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里說,毆打稅務干部是要判刑的,可打人的人是剛清退不久的協稅員;往小里說,可怎么說呢?說是清退協稅員帶來的后果?不能這樣說,還有不便說的。如何處置這起突發事件,邱文明感到左右為難了。
幾天后,邱文明把這起事件向市局作了匯報。市局聽到匯報后,派陳局長來到了縣局。陳局長詳細了解了謝飛被打的經過和原因后,提出了兩點處理意見:第一,謝飛被打與前期的清退工作有關聯,可以不定性為毆打稅務干部;第二,對于王林與何明一伙的惡劣行為由當地派出所全權處理,建議在處理時考慮他們認識錯誤的態度等因素。陳局長和邱文明交待,縣局一定要妥善處理與疏通清退人員的情緒,以防這樣的事再次發生。
一個月后,謝飛康復出院,劉東把他送到了成塘分局。王林與何明被刑事拘留半個月,五個人都相應地罰了款和分攤了謝飛的醫療費。同時,市局也接到了署名為王其的實名舉報信。舉報信稱,縣局在這一次的協稅員清退當中,局黨組集體胡作非為,個別領導的意見凌駕于原則之上;只有向個人看齊,沒有原則性標準。符合返聘條件的沒有聘,而不符合條件的竟然返聘。正因為有這個腐敗的集體,才導致這一次協稅員之間的惡性打架事件。舉報信的內容大概是這個意思,至于還寫了哪些細節性問題,或具體反映局黨組個人問題的,就不得而知了。
因為是實名舉報,市局不得不派一個調查小組來到了縣局。還是市局陳局長帶隊,一行三人,在縣稅務局待了三天。三天后,邱文明對劉東說,我真的要退休了。
邱文明似乎有什么預感,一個月后,市局宣布免去邱文明局長職務,暫保留縣局黨組書記一職,局長由市局重新委派;劉東作為干部交流對象,交流到鄰縣稅務局任第一副局長兼黨組副書記。
董天勝聽到市局宣布這個決定后,一口氣跑回了辦公室,“啪”地關上了門。在辦公室里,董天勝興奮地向空氣中揮舞著拳頭,一邊揮一邊嘴里念念有詞——哼,沾老子便宜,和老子作對,一個,一個,都沒有好下場。
此時王其剛好推開了辦公室的門,看到董天勝手舞足蹈的模樣,疑惑地看著董天勝,內心里嘀咕,有什么值得這樣高興的。
劉東心里有事或煩惱的時候就想打麻將,他拿出手機正準備撥王其的號碼,突然又掛掉了。劉東拍一下腦袋,搖了搖頭。此時正是下班的高峰,街道上的車子像甲殼蟲一樣緩慢地爬行,人們都是形色匆匆,趕往某一個燈火闌珊的酒店或者回家。已是深秋了,夜色從遠街向劉東漫了過來。晚風穿過昏暗的弄堂,扯動街邊的橫幅,把高掛的廣告牌弄得脆響。劉東緊一緊外衣,拐進小北門,走向了通往家的路。
回到家,劉東把交流到外縣的消息告訴了張霞,之后就一言不發。晚上睡覺的時候,張霞想安慰一下劉東,就非常主動地靠近,劉東翻身上去,說,換個環境也好。
責任編輯 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