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 晴
京城楊花
逸 晴
在我的記憶里,有這樣的一幅圖景色澤清晰,不能忘懷:有一種東西,總是飛舞在燦爛的高空,生命之線條如此簡單,以至于無以描述軌跡,最后便了無結果地在泥濘的大地里合上滯重的翅膀,或者隨流水浮蕩。
這種東西生來就沒有結果的,但是它并不知道,于是一味地飛舞和尋找,所以那金陽里飄忽的姿態才顯得那么自然那么沖動那么地美。那是四月里京城的楊花。
北方沉寂的冬天走了,敗劣的沙塵暴偃旗息鼓,樹上的喜鵲圍著未被吹跑的鳥窩歡慶,這時,也是滿街的雌楊樹們復蘇的日子。光禿禿的樹們抬起寒凍的頭,感到了春的暖意。仿佛受了神的指喚,軀干里止不住悸動與渴望,一樹梢鵝黃的芽兒暴露著它們內心的想法,誰都看出來那透明如蟬翼般的鵝黃在正午暖融融的金陽里笑,早晚依然寒凍的風也沒讓它們畏縮不前。
不過是正午那一點點溫暖,但樹們覺得如此珍貴,希望更多。春風一天天和煦,樹們日益婆娑嫵媚,令路人驚嘆不已。天上幾乎沒有下過一滴雨,可是楊樹奇跡般地攢滿了汁液,那葉片兒一日日地壯大飽滿,油光光地回報著那一點兒天地之氣。這時候,陽光與樹很和諧。陽光溫情脈脈,燦爛地把油色涂亮在密密匝匝的闊葉上,高樹惹風,陽光撒金,油綠如粼粼波光的闊葉們像是陽光的鏡子,異常燦爛。天空藍得像青海高原的湖水,風里闊葉翻舞,金光在重重綠意中深情流轉……
楊花便是滿天滿地。京城里的人都知道,當年,為了速生的需要,滿大街只種了瘋長的雌楊樹。
楊樹們在金色的陽光中以自己的方式招搖,每一棵樹到了春天都要招搖一回,爆結一樹的花兒,有一層嫩綠的殼兒裹著。風兒輕輕一吹,不勝負重的花兒就飛了出去,變成了成千上萬的花絮兒,看似柔弱不堪,姿態卻是如此義無反顧。一切都是情理所致。
人們沒有想過楊花在京城里漫天漫地飄蕩是為了什么。有時停歇在屋頂、樹枝頭一會兒,有時就隨風打幾個卷兒,非常的自在且任性。楊花自己也不太明白,只是本著性子,憑風而動,透明在陽光之下,變成人們的視線,單純著它的本命。
楊花有些像雪。可是雪從天上直直落地,一味地堆結起來,成了冰——雪是“冰清玉潔”,因為它夠冷,它可以把河水冰封,把大地覆蓋,全都變成一種色調,一種冰冷的性情。楊花沒有這種骨子里的冰冷,沒有這種力量,也沒有這種霸氣。它的生命顯得如此溫和、輕飄。最終它沒能改變世界,改變的只是自己。它落在水里,最多結成一團團比水還輕的絮,隨流水而去,所以被人鄙作“水性楊花”,比喻骨質太輕。
可那只是因了楊花的單純,一種沒有結果的結果,帶著無力抗拒天命的自嘲。從一開始,它就不能夠知道結局,因為,寒冬后陽光是那么溫暖,天空是那么湛藍,高傲挺拔的樹軀、嫩黃抖索的毛芽兒、飽滿竄汁的綠葉,如此溫煦的情形下,它本能地漸漸綻開,漸漸地成為一絮絮的花兒,花兒雖比風還輕,卻都帶著這一切信息,披上輕靈的衣被與翅膀,天縱地容地飄出去,尋找并完成這一切集合而成的使命。
它們像集體的抽象的舞者,無人能懂;正是無人能懂,所以它們不停地跳著,懷著希望。從首都機場到長安大街,從央央故宮到寂寂皇陵,陽光朝起夕落,從未亂懷;天空目不可及,星云流轉,唯有帶籽的楊絮成為季節無足輕重的過客,它們單純著生命本來的熱情,比雪還薄,比氣還輕,靜悄悄不知從何樹來,忽靈靈地沒了章法,沒有軌跡地走著它們簡單的生命之線。因為根本就不會有結果,有時這種美便變得非常非常可笑。
京城的楊花們永遠找不到楊樹的所想。且花開本非春暖之所想,一切都錯得厲害。
從來,春暖花就開了,可是從來春暖擁抱著花開,卻不是為了花開,楊花開了,無果而終,春暖兀自去了夏炎,楊花飄飄蕩蕩,無幾,便不見了。這不是它故意的,事實卻證明,它的本意沒有放對地方,所以還是錯;命運,兇,踏著風火輪,從遠方來到。
所以春天京城滿大街雌楊樹不分地方地肆意亂飛著楊絮,讓人頭疼,成為環保一害。只有那么剎那恍惚間,人們還是會驚悸它被命運沖擊后輕薄不堪的美:夕陽西下,大雁南飛;央央之都,金帛般明亮;大人們下班,孩子們放學,學子們沖向飯堂,頤和園里春意蕩漾,高楊翠柳,斜陽里滿樹搖金。在這樣的塵世之中,楊花就像是天使翅膀上飛落的羽絨,半透半明,半夢半醒,飛在塵世之上,天堂之下。掠過便罷,誰不曾留意它們細微的存在,誰不曾了解它們內心富有脆弱不堪的熱情與命理。但是,只要有一絲風,它們便會沖動地在春末的季節飛向所有一切可能的地方,尋找那已經沒有可能了的可能,最后,便飛到水溝里被污水帶走,飛到地上同泥土沾成粉末,飛到弄堂被掃成垃圾,飛到死水里慢慢潮濕沉沒。有人在遠處指指點點,看那“水性的楊花啊”,它如風般輕靈的翅膀在消失時不僅背負著所求破滅的創痛,還背負著心靈的恥辱。
最后,楊花也終是回到了結實的地上或泥漿里,融于塵世一體,可是一切已失去本意。
一切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只存不變的天空、大地和陽光,樹們“嘩嘩”作響,成就了別人的鳥窩。也許楊花們只是天使的影子在這個城市里作客一季,然后匆匆回了去,如此單純的東西,本不該以塵世的面目出現。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