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下午去看春天,
春已病了。小葉的呼吸,含著些土氣,花朵已疲倦地合上了眼。
你不要懷揣鐘表去看春天,
鐘表的指針,嗒嗒地響著,不知一顆心之累,
太陽就要落下去了,滿目青山。
小花輟學了。回家的路上,
順便去看一看媽媽。
她踩過的草地,像她寫過的,淚花花濺落的字跡,
有一些潦草,有一點潮。
幸好,春風是一塊最好的橡皮擦,
可以吹大一棵小樹,也可以
將這些輕輕擦去。
現在,她跪下來,在媽媽的小墳前,默不出聲,
像把那些寫錯的,重新再謄寫一遍。
街邊的古槐下,
一個瘋子,他還深懷驚恐。他從一聲鳴笛里醒來,
撳翻一身光影。
接著釋然,以手捂口,連連打呵欠。
瘋子總這樣,大口大口地
吞陽光。滿大街的西裝短裙,
被他白眼瞧著,
仿佛魚之行于忘川,小口小口地吞風。
有雨。光線微明。
人們都去踏青。
墳冢上有水注的痕跡,花瓣墮入泥濘。
祭掃的都是些老人,灰白的發。濕漉漉的少女
折枝歸來,在家門前
就著渠水,
將鞋上的泥和草屑,擦洗干凈。
風吹桃花落。
樹下,我曾抱著神龕玩。
那時我還小,光著屁股。迷戀于牌位上的字。
爺爺說:呶,你祖爺爺
就住在里面呢。
我爺爺山羊胡子,有全村公認的好脾氣。
死于那年暮春,不大好的病。
人生譬如桌幾,
少年時砍去一個角,就增加一個角;
中年慢慢磨,磨得棱角
都圓了;
老年時面板漸漸凹了,色澤白了,跛腳,鉚榫松動。
你的小孫女捧著陶壺又回來了,放在桌幾上,
一大把的菊花
晶晶亮,
她日日去看黃昏,不懂得日落是一種老。
那只鳥兒在高壓線上
啄理羽毛的樣子,啁啾鳴叫的樣子,
讓我想起你
飛揚的細眉毛、游移的細手指,
有一刻你就是這樣,從背后探進我的白襯衣,
摟住我,
小華,我的羽毛就是這樣掉光的。
有時候我就想,如果花團月白,歲月靜美,
待在墳墓里也是好的。
思想者。站在戰爭的瓦礫上
讀書,
猶如鹿之在獵火舔舐過后的草原上低頭吃草。
有時從書本中抬起頭,如雨水
漫過玻璃,你碰到的,是另一只鹿
憂郁的眼神,
隱含一種蔑視的刀鋒。
天色陰沉。我看到無數的鹿角指向天空,狀如森林。
月光下,我又看到你
站在水甕的邊上,舀一瓢涼水,輕攏鬢角,發呆,
白銀的戒指,陷入
白銀的發。滿枝的丁香花
就那么開著,像轉臉輕聲的呼喚,
母親,這世上還有誰,
記得我的小名。
后來她將嘴唇
湊在我的耳朵上耳語。
一朵花的耳語,一朵凋謝之花的露水
是涼的,
此后多年,止水微瀾,耳海寂寞。
請在我的墓碑上
刻下兩個姓名:一個是我的乳名,一個是筆名。
一個是母親輕輕喚我的,
一個是蚱蜢壓低著翅膀,飛過草地時,
露濕的嘎嘎聲。
掏出體內的痛苦就像
掏出水甕里的一塊堅冰,你放在手上
把玩,看著它
慢慢溶化。
旁邊再沒有了,一位呵斥你的母親。
冷至極致的感覺,和炙烤
是一樣的。
有時候又塞回去,像重新拾起,又投回
——掉在爐膛外的一根柴火。
然而在某夜,你痛醒了,你坐起來,你看到你夜的
身體里,有一塊發光的水晶。
唇上含針的人,棉線在舌尖上
繞得很輕,
她有燈芯草一樣的眼神,看我的呼吸時很明亮,看窗外的風有一絲晃動。
頂針。老繭。關節痛。沒有什么是針穿不過去的。
月白的蓮花
開在布上,粗礪的光線,
又一夜黎明。
她喚:起床吧,扣兒、靜兒、小龍。小補丁。
關于灰燼是這樣的:
你一口氣,可能將它吹燃;也可能,會將它吹滅。
關于灰燼的殘忍是這樣的:
少年,冒著熱汽,從雪地里走來,
靠近它。將死的老人,正手拿一根枯枝
撥動它。
他問:“你冷嗎,孩子。”
他看著漸熄的火星,回答:“我熱。”
不要守著吃草的羊群,殺羊;
不要在羊羔羔跪著吃奶時,揚起鞭梢;
“不要用母羊的奶,煮羊羔。”
羊奶和人奶是一樣的,可以
熬成血,
羊的淚也和人一樣,在風中淌下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