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
2010年的兩個秋天
杜文娟
有誰會相信一年中有兩個秋天呢?這樣的事情就發生在我身上。
2010年,逃離了盛夏的陜西,來到青藏高原,獨自漫步在獅泉河畔。紅柳瘦淺得夠不著我的腰部,但我知道就是這樣的紅柳,樹齡也在六七年以上。紅柳開著紫色的花絮,一團一束,美艷極了。
逆著獅泉河而行,冷意的風撲面而來,透著絲絲縷縷冰雪的氣息,水波翻滾,流向遠方。遠方不叫獅泉河,換名為印度河,遠方就是異國他鄉,我想象不出那里的山水是什么模樣。
腳尖的前方有一行墨汁漢字:我要比她更早考到內地學校。繞開這行歪斜的漢字和激情澎湃的少年之心,生怕踐踏了這份情懷。
我向前方望去,前方是茫茫戈壁,高一點的地方則是皚皚雪山。這是昆侖山嗎?我向左邊望去,左邊同樣是茫茫戈壁和巍巍雪山,我對自己說,這或許就是喜馬拉雅山哩。右手的地方依然是黃褐色的戈壁和連綿起伏的雪山,這一定是岡底斯山吧。我在原地不停地變換方向,一會兒面對自以為是的昆侖山,一會兒面對喜馬拉雅山,一轉身又面向岡底斯山。我分不清這三列山系的具體方位,但清楚地明白,我在世界屋脊,被萬山之宗保佑著、庇護著。
這是一般人需要仰望的地方,一生所不能涉足的地方,我卻興高采烈、神清氣爽地來了,日夜陪伴著神山圣水。
有人迎面走來,我疑惑不解,冷寂的獅泉河畔怎么會有其他人呢?長時間以來,這條河只是我一個人的河流,一望無際的戈壁和高入云端的雪山是我一個人的家園。那是一個藏族漢子,笑容開放得如同長江中下游平原,牙齒比滿月還皓潔。他對我說了一句話,又對我說了一句。當我明白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走出很遠了。
我返回身大聲回答他:喜歡。
他的笑容更加燦爛,與他同行的女伴比他的笑聲還清脆、嘹亮、悠揚和婉轉。
繼續行走在獅泉河畔的時候,那句問候依然縈繞耳邊。一次次模仿著他的神情和笑容,一次次不滿意自己的表演,只有用手撐開兩腮,讓牙齒寬泛地露出來,才稍微安妥一點。
然后,我學著他的腔調,自問自答:你喜歡獅泉河嗎?喜歡阿里嗎?
喜歡!
接著,發出一陣又一陣笑聲,我被自己的笑聲所感染、所迷戀。
接近雪線的地方,有一支修路大軍,一個民工用四川話對我說,白天還暖和一點,夜晚冷得需要生火,高原的夏天比內地的秋天還冷。
我說,你們就把現在當秋天過吧。
他看一看四周,再盯著我說,我都想不起來柳樹長啥樣子了,你跟我們多說說話吧。
另一個人說,柳樹沒有銀杏樹漂亮,也沒有銀杏樹高貴,百年柳樹,千年銀杏嘛。
我說,銀杏的確漂亮,秋天的時候,金黃溫婉,跟楓葉一樣嬌艷美麗。過不了多久,我就能到內地,就能見到柳樹和銀杏了。
我自顧自地夸夸其談,他們卻沉寂一片。我無法計算沉默了多長時間,但感到了沉默的苦與難。
在阿里高原,不同的人告訴我同一個名字——王惠生。他們用贊嘆的口吻重復著同一句話:他是活著的孔繁森,可惜已經回北京了。
在雪山和戈壁之間,有大片大片的草原,白色的羊群和黑色的牦牛散落其間,點綴得夏季牧場搖曳生輝。淺淺的水洼里盛開著星星點點的花朵,黃色的、白色的花兒是那樣精巧、細微,米粒般大小。大紅的藏袍,綠色的邦典,金黃的圍巾,永遠是牧羊女的主色調,圍巾和口罩嚴實地包裹著頭部和臉部。還沒有走近,牧羊女就高高晃動著手臂,多情羞澀的眼神波光盈盈。我也大幅度地高揚手臂,大著嗓門呼喊著她聽不懂的語言。
我們的語言不通,我們的表情和情感是相通的,我說的是:你好。她一定說的也是你好啊。我是喜悅的,她也是喜悅的,因為她是我一天中見到的第一個人,或許,我也是她一天中見到的第一個人。此時的她,一定沒有想到不遠的地方有狼群窺視,有野毛驢和旱獺爭食青草。我也不去想冰河在不遠的前方阻隔著我的腳步,雷鳴閃電在曠野無人的天邊迎接著我。
她和我一樣,簡單而快樂地度過每一天,在一年中最好的季節放牧著青春和牛羊。我在碧空萬里的高原憐惜著稍縱即逝的花香。我倆如同她放牧的牛羊和被牛羊吞噬的米粒般大小的花兒,脆弱得恰似一低頭的溫柔。
我和她又是不同的,不同在于她一生一世都與雪山草原為伴,她的季節里沒有春天和秋天,大雪封山的季節是冬天,寒冷缺氧。冰雪融化的季節是夏天,天高云淡。終其一生,都不知道高原以外的地方會有春華秋實、四季更迭。我則不遠萬里離開了她離開了她的視野所不能企及,想象力不能抵達的地方,一步步走向喧囂與躁動。
當我穿梭在人群中的時候,我是那樣不知所措,在地鐵中與陌生的男人女人接肘并肩的時候,是那樣害羞,那樣自卑。如果沒有我,地鐵就不會這樣擁擠;如果沒有我,空氣一定會清潔高雅。
我在自責中惶恐、畏縮、忐忑不安,只能在回憶中攝取一點點慰藉。
終于,我爆發了,在一個黃昏,我沒有承受住我的生命之輕。
那是怎樣的一個夕陽西下的時刻啊。丹東,中國與朝鮮交界的地方,滿街都是銀杏樹,金黃得如癡如醉,癲狂欲仙。我在金色的林陰道上拾起一片又一片秋天,卻不知道將這秋天擱置在何方。
歌舞升平,有朝鮮姑娘曼妙的歌聲,眾多同學高亢的激情,月色比豎琴還細密,我在歡歌笑語的漩渦中,一周一周旋轉,卻被鋼制的繩索禁錮著,禁錮得不能動彈,無法喘息。我的腦海中不停地閃現著奔騰不息的獅泉河,飛鳥不度的雪山,細小得如同米粒的花兒,打著響鞭的牧羊女。
我把盛滿可樂的杯子遞到一位老師面前,對她說,祝我生日快樂吧。
她驚愕不已,旋即說道,祝你生日快樂。
不一會兒,她為我端來一碗金黃的面條,告訴我說,這是朝鮮老板娘專門為你做的玉米長壽面。
我吃了一口筋道的面條,吃了一口靜臥在玉米面中白玉般的荷包蛋,然后,把頭深深地埋在她懷中,她將手輕輕地放在我頭頂。
面對浩浩蕩蕩的鴨綠江,面向江對面的異國之邦朝鮮。我對一個同學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卻難受極了。
她從后面一下子撲到我身上,雙臂環抱著我,對我說,啊,你的生日啊,應該高興才對。
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不停地重復:我難受,孤獨極了。
她說,這么熱鬧的地方,怎么會孤獨呢?
我無法向她傾訴,在人跡罕至的地方是多么幸福,在繁華和市井之間,是多么立無援、落寞孤單。
到了北京,毫不猶豫地給王惠生打去話。我告訴他,我從西藏來,從阿里來,跟你聊聊阿里。他只問了一句:你在哪里?
兩個小時以后,他坐在我對面,我們起說著西藏的風花雪月、溝壑千里,談著里的前世今生、是是非非。忽然,我聽到自己的歡樂,泉水般噴涌不息,感到了身如燕,被幸福和輕松推到了制高點。
我問他為什么去西藏。他說在當知青時候,響應祖國號召,到祖國最需要的地去。站在地圖前一劃拉,指到雄雞尾部一叫野馬灘的地方,就下了決心,到那里去。
我說,那個地方就是藏北高原阿里啊你在阿里工作了三十年,因病回到老家京,在北京卻上無片瓦,至今還借住在兄家,后悔嗎?
他平靜得如同呼吸,說一聲:不后悔如果說后悔,就是沒有在阿里工作更長時間
我說,你現在剛到退休年齡,可以回里去看看啊。
他停頓了一下,依然平靜得如同呼吸我回不去阿里了,身體垮掉了。昨天去醫復查,醫生怎么也聽不出我肺部的雜音。說從西藏下來,心肺失去正常功能了。醫說,這么大歲數了,沒事跑西藏干嗎啊。
我苦笑著,不知如何安慰他。
他卻說,我在阿里工作幾十年算不了么,那么多阿里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的連命都搭上了,都不容易,也包括你。
我睜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一句:你是說我也是阿里人嗎?
他說,是啊,只要在阿里呆過的人都阿里人,都很了不起。
我豁然開朗,興奮地說,我給你唱一阿里的歌吧。
歌還沒有唱完,他就走了。打開門的候,出現了兩個人。
這其實是同一個人,兩個模樣。一個樣子是銅絲做成的頭部塑像,巨大而威嚴,與我的房間處于同一水平面,并且遙遙相對,雙目正視著我的眼睛。另一個模樣是黑白畫像,在銅絲塑像下面二樓的地方。畫像左側是祥林嫂,右側是阿Q。我雙手合十,佇立良久。
我對自己的心說,祝賀你啊,終于找到歸宿了。
往后的每個清晨,一睜開眼,就迫不及待地打開房門,迎接歡喜一般,迎接著魯迅威嚴而親切的目光。每個黃昏,與他的目光相對,凝視許久以后,才關上房門。有時關上門以后,半依著門,打開一條門縫,伸出半個頭,再看一眼,才關上。
更多的時候,打開后窗,讓秋天的陽光姍然而至,讓金色的柳葉和銀杏的古香婆娑來臨,通過我的心房,透過我的目光,傳遞給前方的魯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