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碧麟
客車啟動了,引擎的轟鳴蓋過了車內的喧囂,客車在一片道別與囑咐聲中輕快向村口駛去,沒有表現出一絲兒難舍難分的留戀與牽掛。
送客的人漸次散去,老母親卻是依然站立在早春凜冽的晨風中,緩緩揮動著干瘦的手臂,任憑額前白發隨風吹起。我從車窗探出頭去,向她揮一揮手,示意她快快回家,不要讓寒風凍壞了身子。可她卻是堅持目送我們的車子轉過山梁,直到消失在她的視線中才黯然離去。看到母親羸弱的身軀漸遠漸小,那一刻,我眼中真有些濕潤了。
十多年前,父親去了另一個世界,丟下母親一個人在鄉下。父親遺下了土地田園,老屋山林,母親就一直在那里堅守。我們幾次動念想把她接到城里來,可她就是老大不情愿。
父親走了,只有老屋與她形影相吊,這老屋與她相守了半個世紀。百年老屋,已是搖搖欲墜,老朽不堪了。她來我們家的時候,老屋并沒有現在這么大,她和父親在那極其困苦的年代,把房子加了兩間,泥了墻,修了水泥稻場,老屋便煥發了新的光彩。看她一個人管不過來,前幾年,我把老屋賣了三間。眼看著老屋一天天腐朽,她卻沒有能力去修繕一下。但老屋還要伴隨她走過余生,我們回家也要有個落腳的地方,總不能讓它垮掉。她請人從五峰縣城買來石棉瓦換了屋頂,房前屋后經常收拾 得干干凈凈,她常說,還得像戶人家。
農耕經濟時代,單家獨戶柴方水便算是鄉 間最好的人居條件。我家老屋旁那片山林,多 年不曾砍伐,山上的樹都有臉盆粗細了。母親 一個人柴燒得少,弄一次,就可管上半年。山 林是她的財富寶地,山上的樹,她管理得很 好,有時還可以換些小錢聊補家用。
土地是母親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且是最為 重要的一部分。我想有朝一日她要離開土地, 她該會是多么傷心呢!她沒讀多少書,僅認得 自己的名字,還是在夜校學的。因此她對書, 對電視,對文化,沒有多大興趣。她整天除了 田間勞作,就是和阿貓阿狗說話。她與土地廝 守了一輩子,而今耳也聾了,眼也花了,按說 是到該歇息的時候了。可她對田園卻是一往情 深,沒有一日不在田間逡巡,沒一日不說起農 事。我老家的責任田是抓一把就能捏出二兩油 的上等土質,父親在世時,總會把它拾掇得有 條有理,年年豐產。父親去世了,少田的人家 總覬覦我家的土地,因此母親就種得格外專 心。對于田園,她是太熟悉了,每一寸責任地 都印有她的足跡;于農業諸事,她是太內行 了,什么土質種什么莊稼,怎樣安排作物輪 作,春耕夏耘,秋獲冬藏,都會像老先生之于 《詩經》《左傳》,往往爛熟于心。因此,土地收成依然不減當年。
“無豕不成家”,除了農田諸事,母親還喂兩頭豬,十多只雞。每年臘月,都要殺上兩頭大年豬,讓周圍的人心生羨慕,不敢小瞧她。母親把臘肉熏好,把夏天曬干的瓜菜捆扎好,待我們回家后帶到城里來吃。快樂在于心境。母親守望著土地,也守望著幸福,在播種辛苦中收獲著快樂。她總對我們說,我不種田,你們哪來這些東西帶呢?其實,在城里,什么都買得到,我們多帶一點,只是想讓她多一點高興,多一些奉獻的快樂。
她來我家的時候,我還很小,而后我的兩個孩子她又一個一個撫大。她一生沒有生育,而養育了我們兩代人,如山恩德我今生難以報答。可當她老了需要有人照顧的時候,我卻總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能侍守在她身邊盡孝,我感到羞愧。
老家在一個偏遠的寨子,要進一趟縣城,先要坐上一程車,再坐船,再坐車。公路是等外公路,交警在路邊立一塊木牌:“等外公路,禁止客運”就萬事大吉了。車主要掙錢,百姓圖方便,等外歸等外,客運歸客運。快要散架的農用車,一路咣當咣當,屁股黑煙直冒,讓人提心吊膽。命都攥在司機手里,一路不磕碰出啥毛病,就要燒高香了。坐一趟車身上的肉要酸疼好幾天,出一次山就是受一次罪。我在縣城混個口食。路途雖算不得遠,但若順利,車船勞頓也要花上一整天,稍有不順,就得兩天。平時回家機會極少,因此和老母親總是離多聚少。
前幾年,她每年會抽時間來縣城一兩次,看看她的孫子,送些家鄉的土特產。對現代文明,她了無興趣,我們沒時間陪她出去打轉,讓她自己去又不放心。莊稼人一天不做事就渾身不自在,她放心不下她的老屋,她的牲口和莊稼,來上一兩天就執意要走。這幾年,她明顯老得多了,腿腳也不太靈便。我的孩子都在各謀口食,她感到無聊,來的次數就少了,以至一年我們只有一 次見面的機會。
慶幸她是會過日子的人。她不是那種視錢 如命的守財奴,談不上享受生活,也不會與自 己過意不去。平時喝點小酒,以不醉為限。不 浪費,也不會攥著錢挨餓。她珍愛生命,心中 期盼著長壽。能吃就吃,能做就做,有病就 看,累了就休息,對生活向來取一種達觀隨緣 的態度。她不歡樂也不憂傷,不算享福也不算 受苦,比起鄰里一些多兒多女的老人,反倒顯 出幾分優越,幾分悠閑,幾分花開花落云卷云 舒的從容淡定和自在。
父親去世以后,我為他立了墓碑。我把母 親的名字也刻在墓碑上,并在旁邊為她留好了 墓地。這是對老母親養育之恩的肯定和感激, 也是對她寂寞晚年的安慰。我的做法,讓她感 到十分欣慰,也得到了鄉親們的激賞。母親熱 戀著生,記得那一次她把腿摔折了抬到桃山醫 院的時候,還大哭一場。但她似乎也不懼怕 死,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她將來世的小 木屋——棺材,請師傅用上等山漆精心漆過, 請人做好了裝老的衣服、鞋帽,為體面地走到 另一個世界去,她已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有空 的時候,她還會拿出這些行頭來獨自欣賞。她 還常到墓碑前去看看,把墳塋周圍的雜草除得 干干凈凈。墳頭上種了芭芒草。這是一種生命 力極強的野草,草長得茂盛,象征后代的發達 興旺。相信母親有充分的信心,過好余生的每 一天;也會用堅強的毅力,一直守望到生命的 盡頭。
最近一次見面又快一年了,母親風中揮手 的身影在我腦海中已定格成為一尊雕像。每每 想到母親的無邊大愛,我的雙眸就會盈滿淚 水。突然想起一副悼念后母的挽聯,正好表達 我此時的心情:無生恩,有養恩,理當報恩; 不興哭,可想哭,干脆就哭。這淚水中有愧 疚,有感激,有感動,更有思念和祝福,遙祝 幸福中的母親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