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似海如天遠

● 楊靜

知道樂婉，緣于讀了她的一首詞。就是宋詞中僅有的那首《卜算子·答施》。這是一首情侶臨別之際互相贈稱之詞。“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詞中有著濃重的哀傷、悲愁之情，字字含淚，扣人心弦，那種哀怨的音樂美，一下子就深深打動了我。

樂婉，南宋間人，相傳為杭州名妓，生平不詳，詩詞歌賦俱佳，與在此地任職的一個專門監督貴族飲酒的小官施酒監一見鐘情，兩人惺惺相惜，度過了一段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的美好時光。

依稀是一個桃紅柳綠的春日，彩蝶在花叢間深情地低語，河里嬉戲的鴛鴦雙雙對對地交頸呢喃，風在柳枝間吹奏著浪漫的曲調。施酒監一襲白衣臨風，瀟灑倜儻，徜徉在湖光山水之間，驀地，有一個嬌俏的身影不經意間闖入眼簾，微風中樂婉瘦削的雙肩那么柔弱，那么楚楚動人，似一朵帶露的桃花，令施酒監頓生憐意。一個是客居他鄉的小小官吏，一個是淪落風塵的煙花女子，想必正像張愛玲小說里寫的，“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輕輕地說一句：‘哦，你也在這里嗎？’”

施酒監不由一陣激動，他知道，這個與自己一見鐘情的的女子，似乎已經等了他很久。他移步上前，深情地凝視著眼前這個玲瓏女子，情不自禁伸出憐愛的手臂，輕輕地握住了樂婉輕撫在橋欄上的纖手，小手柔弱無骨，一種冰涼與顫抖使他越握越緊，血液卻在血管里肆意奔突、游走，他甚至感到了一握之下那顫動的骨骼。樂婉身為煙花名妓，什么樣的男人沒有見過？而此刻，她卻不由自主地沉醉在這種夢境的氣息里無法自拔，施酒監溫潤的手掌，如一陣含著細雨的春風拂過，讓她變得更加柔軟，甚至讓她的身體和靈魂都飄蕩起來，施酒監那穿透性的眼神，就像致命的蠱毒，一眼就征服了心高氣傲的樂婉。是容貌的吸引，是才華的仰慕，還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緣分？這令人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地位的懸殊并不能阻止他們的傾心相愛。這種愛無疑是強大的、不可抗拒的，又是純潔明亮的，稍縱即逝的，似一朵燦爛到極致的煙花怒放在深邃的夜空。他們沒有想過，這一個春天會有多久長，也沒有猶疑這桃花初放，梨花滿天的美好時光，會不會像煙花那樣只有著一瞬間的光景。

良宵苦短，不知不覺中，秋天到了。再甜蜜的日子，也擋不住季節的腳步。施酒監任職期滿，無權無錢供他贖樂婉之身，不得不遠離心上人。對于熱戀之中的情侶來說，天涯孤旅，勞燕分飛，是多么痛苦而又無奈的事情！施酒監奉旨調離杭州時，含淚臨別贈詞曰：“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識盡千千萬萬人，終不似，伊家好。”此詞道出了施酒監深深的痛苦與惆悵，從此中不難看出，這愛是發自內心的。

相逢情便深，只消一句話便道出了兩個人一見鐘情的初相遇時的驚喜和美好。接下來的一句又急轉直下，只恨相識太遲，這和張籍“還君明珠淚雙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的無可奈何有著那么相似的意境！縱使閱盡天下美色，只可惜千千萬萬人在施酒監心中都不如一個樂婉，足見施酒監用情之深。

我不知道施酒監的生平，只是憑記載知道他無錢財為樂婉贖身，才忍痛割愛。這不能不說是那個年代的悲劇，“別你登長道，轉更添煩惱。樓外朱樓獨倚欄，滿淚圍芳草。”這幾句之所以感人，歸根結底是道出了離別之際情人心中所共有的感情。在古典文學中，借助芳草抒發感情有著久遠的歷史，尤其是從一個男人口中說出，便更多了一份曲折，平添了一種悲情。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普天之下有情人共同的心愿。但生與死與離別，卻不是人們能支配得了的。比起外界不可抗拒的力量，人類有時候是多么的卑微和渺小。樂婉隨即賦詞這首《卜算子》答施。而樂婉的詞，更以自己的一往深情寫了答施問，此詞的情深意重、生死不渝，顯示了她奇情異彩的爍爍才華。“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要見無因見，拚了終難拚。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愿。”

臨別之際，樂婉的詞卻從別后況味說起。直抒胸臆。女人，天生就是多愁善感、顧影自憐，像溫室里的花朵，離不開男人的呵護和滋潤。樂婉當然也不例外，這個視愛情如生命的女詞人早已預感到離別之后，痛苦的相思會如滄海一樣深不可測，美好的往事則像云天一樣遙不可及。知道了會有這樣的痛苦卻無可奈何，只能任其流盡千千行行的眼淚。可眼淚能留住心愛的人嗎？

“要見無因見，拚了終難拚。”短短兩句，一位至性真情，豪爽果敢的女性形象躍然紙上。要重見，無法重見。與其如此痛苦地忍受毫無結果的愛，不如斷了這份塵緣。可是，又怎樣才能真正的斷絕塵緣呢？人生至此，真是欲哭無淚。欲罷不能。“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生不傷悲……”不止古人，這首流行歌曲《忘情水》不也正是在“情”字中苦苦掙扎的現代人痛苦的吶喊嗎？

有情人成不了眷屬，莫非果真是今生無緣？如果真是今生無緣，那我就認了吧。那么來生呢？來生我倆再結為生生世世永不分離的夫妻吧！絕望之中，樂婉的心里竟發出一線希望，這里究竟希望還是絕望，我不忍去考究，若樂婉不是重情重義、忠貞不渝的烈女子，若她和施酒監沒有心心相印，肝膽相照的愛情，是斷然不會寫出這樣驚心動魄的句子。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兩個人的手不分彼此地糾纏得同樣濕潤灼熱的時候，樂婉已經情不自禁地轉過來，梨花帶雨般的楚楚哀怨讓施酒監心碎不已。他們就這樣面對面站著，急切而慌亂地看著地方，仿佛想穿越悠長的時空隧道，讓時光靜止在這永恒的一刻，是夢？是幻？彼此的心跳、呼出的氣息令人暈眩，兩人不由自主地貼近而又覺得對方像參與辰那樣遙遠。施酒監用細長的手指輕撫樂婉的秀發，兩條蜿蜒纏綿的河流從彼此的目光中汩汩流到一起，一陣顫栗迅速滲入樂婉那顆凌亂破碎的心。“帶我走！”她甚至并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只是不顧一切地撲進男人的懷抱，憑著一種女人的本能，只能死死抓住身邊這個似乎可以抓住的男人。秋風乍起，黃葉飄零，片片葉子如一只垂死掙扎的蝴蝶在風中激烈地抖動著。是在逃避還是在渴望死亡？

生活中遺憾的實在是太多太多，幾多愁思，幾多無奈。不經意間，許多美好的事物和我們擦肩而過，隨風流逝。樂婉，這一位令我流淚的紅塵女子，于短短的一首《卜算子》道出了古往今來愛情之真諦：生死不渝。從古到今，所有令人尊敬和緬懷的賢者，小到對個人的感情，大到民族氣節，無不抱著一種忠實堅貞的態度，即使處于絕境，也能體現出一種生死不渝的精神，唯有這種精神，才會在歷史的長河里綿延不絕、生生不已。

相思似海，何懼天遠，此情終不悔，滄海明月，藍田生煙，腸斷心亦甘。樂婉與施酒監真愛一場，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