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茹文
讓那些沉默的女性開口說話
——論蔡康《紅顏宿命:古籍中的女性》
任茹文
蔡康的新作《紅顏宿命——古籍中的女性》是一本生動、有趣而十分嚴謹的書,應該說,我們很難準確描述它的面貌和性質。總體來說,它具有學術隨筆的嚴肅性,但在很多時候它又流露出某種新歷史小說鋪演的生動性。書中篇目單獨成文,以某部文學作品或歷史傳記中的女性為論述的對象,如《楊玉環的情天恨海》、《李師師的花枝清淚》,又如《唐琬的驚鴻凄影》、《貂蟬的鳳儀悲歌》。溯其源頭,這本書是作者從報紙讀書專欄文章拓展開來的一系列讀書隨筆,這就可以理解里面所收文章大多兼具嚴謹的學術氣和嫵媚的通俗性特點。因為全書的研究對象是古籍中的女性,又因為這些女性大多具有傳奇故事,因此文章題目在規整的形式中仿佛帶著通感意義上的旖旎脂粉氣。但細看文章,發現里面既有綿密的史料考證,有對社會世態和人情世故的精彩詮釋,也有根據作者的理解和想象而使之完善和鮮明起來的人物形象。
從考證功夫上看,作者在材料收集和細節推理上頗費心力,如閻婆惜一家為何要離開熟悉的東京而去陌生的山東?經過分析作者認為是去投奔閻婆惜在“行院”相識的一個客人;如對貂蟬身世的推測,作者認為貂蟬十分干脆且堅決地接受一個以自己一生命運為代價的重任,一方面是為了報答王允的養育之恩,另一方面也表現出對朝廷當權者的刻骨仇恨。而自幼入府過著相對安定生活的貂蟬似乎不會有如此的切齒之恨,除非她的家庭曾遭受過種種傾軋和迫害,抑或親人死于非命,因此才有難以消除的切膚之痛和報仇雪恨的無畏心愿。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她有可能出身于敗落之家。
類似這樣的闡釋和推測是從小說文字的空白中得來,是建立在閱讀體悟和歷史佐證基礎上的內涵延伸,可以解答如我這樣的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多年疑惑。當然,我要說的重點既不在于作者的考證功夫,也不在于通過文字空白所推演出的微言大義,前者對于本書來說只是寫作的基礎,而后者則幾乎是所有讀書隨筆存在的價值和理由。這里,我想著重談談作者對廣泛涉及到的古籍進行闡釋時所采取的立場,當然,這些立場可能敞亮也可能隱蔽,可能意識也可能無意識。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紅顏宿命》一書在對很多古籍女性人生命運的闡釋中,很有意味的部分是對古今相同的世態人情的準確分析,文學社會學的視角使人物的存在有了清晰的背景,使我們對于貂蟬、孫尚香、杜十娘等女性人物所處的社會時代有了準確的認知。丹納在《藝術哲學》中曾深入分析種族、時代和環境三者和文學之間的密切聯系。文學社會學的視角使蔡康對這三者、尤其是環境對于人物命運的形成作用有特別的敏感和獨到的把握。如《白秀英的勾欄劇目》中,作者分析《水滸傳》中的白秀英引來殺身之禍的前因后果,一個小女子的遭遇折射出錯綜復雜的社會脈絡。作者在分析白秀英何以來到鄆城,又何以得罪雷橫時,充分注意到人物身份與周圍環境的膠著關系,“即使與知縣有這樣一層關系,作為藝人的白秀英父女初來乍到還是處處陪著小心,唯恐稍有疏忽,得罪了鄆城縣方方面面的頭面人物,因此連小小的都頭雷橫也在事前 ‘參拜’之列。由此可見,干這營生確實不容易,用張青的話說就是 ‘沖州撞府,逢場作戲,賠了多少小心’!”又如分析貂蟬的身世時作者寫道:“另一種可能是家境敗落,無以為生,或無人撫養,只能賣身入府,而這個敗落的過程最能體味世態炎涼,貂蟬從而早熟,從而精明,從而懂得人情世故和種種手段。”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君王枉把平陳業,換得雷塘數畝田’,政治家之言也。‘長陵亦是閑丘垅,異日誰知與仲多’,詩人之言也。政治家之言,域于一人一事。詩人之言,則通古今而觀之。詩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懷古當與壽詞同為詞家所禁也。”①盡管有對世故人情的通脫認識,但蔡康以“詩人之眼”來觀察和評價古代女性,倫理情感是梳理人物命運與人物關系的主要脈絡,這就十分準確地點出了很多古籍中的女性命運何以悲劇的成因,如對《三國演義》中孫權之妹、劉備之妻孫尚香的分析有三個要點:一是孫尚香的庶出身份,“作為庶出,孫尚香在同父異母哥哥孫權的眼里向來無足輕重,更談不上骨肉情深。這從周瑜提出用孫尚香作誘餌孫權當即表示贊同可以看出,也可以從后來孫權對蔣欽、周泰下的命令 ‘汝二人將這口劍去取吾妹并劉備的頭來’中得到印證。其二是孫尚香的性格“志勝男兒”,這與她特殊的生活環境和顯赫的社會地位有關。其三是孫尚香與其母親的關系及其母親在東吳影響力的消長,雖然孫尚香是東吳老祖宗吳國太的“甚愛幼女”,但年邁的國太畢竟不能庇護她一生,因此她在東吳不管嫁誰,都很難消除這心中的陰影。這層層遞進的分析就將《三國演義》中著墨不多的孫尚香演繹得十分準確。
另外,在對歷史人物的評價中,作者作了人道意義上的準確還原,關于李清照的分析尤其如此。除了個人的小環境,還有時代的大環境,大小環境相互結合共同鋪就個體的人生道路,這樣的規律對李清照來說尤其適用。作者在《李清照的秋雨黃昏》一文中這樣分析:如果說李清照“欲語還休”的原因是個人的“閑愁暗恨”,那么爾后“欲語淚先流”的原因便是國破家亡帶來的“物是人非事事休”了。靖康元年 (1126年),金兵南下,遼闊的中原再也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案,閨閣才女李清照也由此開始了她后半輩子的凄涼歲月。因此,作者揣測道,也許臨終前李清照也悲哀地覺得在這樣的時代和社會,才藻確非女子事也。這一個案經典性地詮釋作者在分析多位女性時反復表達的一個核心觀點:生活方式可以選擇,社會環境卻無法選擇,社會環境是影響個人命運最不鮮明但力量卻最大的一個因素。因此,歷史上的很多杰出女性由于個人生存環境和時代社會環境的巨大落差而使她們的命運具有悲劇宿命色彩。
在古代典籍的眾多故事中,女性往往被剝奪了言語權,通過男性作者的視角展現她們的心理和命運。《紅顏宿命》一書中作者采取的是沉默的女性視角,為弱小女性悲呼是本書的基本立場。如對林沖娘子張氏人生道路的闡釋:林沖被發配了,面對虎視眈眈一心想把她娶到手的高衙內,留在東京的張氏想靠父親張教頭的庇護,等到丈夫歸來是萬萬不可能了。對這一事件的幾種結局看得比較清楚的是賣友求榮的陸謙,他說過,這事只除她自縊便罷。果然,走投無路的張氏最后終于徹底絕望,自縊身死,為林沖保持了自身的貞操和清白,也為自己連名字都沒留下的一生畫上了一個辛酸和悲哀的句號。也許,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她終于看清了這個殘酷的尤其對女性更為殘忍的“清平世界”的真正面目。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這本書中選擇的對象有多位是青樓女子,如白秀英、閻婆惜和杜十娘,對于她們的身世,作者大多結合時代環境的多重因素作綿密梳理,如對杜十娘的分析:小杜微入行院成了名姬杜十娘后,擁有了不下萬金的“百寶箱”。她因為有百寶箱而顯得從容與不凡,也因為有百寶箱而變得幼稚與盲目,從而把終身托付給了不該托付之人。作者最后寫道:自絕之人往往選擇獨自悄悄踏上不歸之路,但杜十娘偏偏愿意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一切有價值的東西撕碎給人看。她要讓人知道她所擁有的巨大財富,這是她受無數人追捧的見證。她就是要在李甲的悔恨和孫富的吃驚中把價值萬金的百寶一一毀掉;她就是要在眾人的惋惜和流涕中把“渾身雅艷,遍體嬌香”的自己毀滅,她就是要用自己生命的代價給天地間留下永恒的嘆息。又如在《李師師的花枝清淚》中,作者這樣分析:紅顏自古薄命,但在“憔悴無復向來之態”的今日,仍有人深情地盼望著她的“江南梅萼”,李師師傷心傷感之余,該為有周邦彥這樣的一生知音而欣慰了。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視點是,《紅顏宿命》的視角是以現代人看古代人,一個現代人撩起歷史帷幕的一角看古代生活場景下的滄海桑田,因此便有一種時空的古今雜糅交錯的效果。在古代與現代的視點交錯鋪演歷史,是歷史隨筆的文體特點,它可以用現代人的觀點觀照古人。《潘巧云的情動無忌》一文讓我想起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心理現實主義小說家施蟄存“將歷史重做”的小說《石秀之戀》,在文本的重構中,“貞潔與放蕩”、“懲戒與占有”、“美麗與邪惡”、“欲望與險惡”構成多重反諷,從而形成豐富的藝術張力。施蟄存認為《水滸傳》中石秀的“力比多”帶著正義的面具得以釋放,在偽裝的表象下體現出畸形的性意識,《石秀之戀》一文解構了梁山好漢仗義的形象。《紅顏宿命》中《潘巧云的情動無忌》也具有這樣的解構思維,作者分析道:在這場替人捉奸的義舉中,石秀的動機大可存疑,石秀的舉動令人費解。一個販羊挑柴的粗人,值得嫁過兩任押司且有心儀的師兄暗戀著的潘巧云常常說“風話”么?在翠屏山上,石秀把該證明的事情通過楊雄的刑訊逼供一一落實了,唯獨沒再提那“風話”一事,是他忘了,還是不想讓楊雄增添更多的煩惱,抑或本來就是不敢當面對證的無中生有自作多情?又如在《潘金蓮的情竿殘酒》和《孫二娘的十字兇坡》兩篇文章中,作者相互對照并借金圣嘆之口點出了武松的二元人格:“上文武二活是景陽崗上大蟲,此處武二是暮雪房中嫂嫂。武松與孫二娘相見后,武松叫無數嫂嫂,二娘叫無數伯伯,前后兩篇,殺一嫂嫂,遇一嫂嫂。先做叔叔,后做伯伯,武松以此寫活,血肉可見。”
這種深入人格深處的體察不僅表現在對武松分析上,也體現在對其他人物的分析中,有時還散落在文章的細節和角落中。如《扈三娘的心死無言》一文對扈三娘丈夫王英的分析,就是以冷幽默方式挖掘出男性內心深處只露出“冰山一角”的潛意識:王英自從娶了扈三娘,再也沒有這方面的不良記錄,不過江山易移,本性難改,王英成了正人君子,其中的無奈與苦楚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而對扈三娘的分析則更見作者深入人物內心的功力,作者分析扈三娘的“沉默”:在看清了自己的真實處境后,回天無力自救無法的扈三娘只能茍且了此殘生,直至甘愿戰死沙場。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書中的一丈青扈三娘自從上梁山正式落草后沒說過一句話,言為心聲,心既已死,夫復何言!茅盾評價二十世紀初丁玲的女權主義小說《莎菲女士的日記》中的莎菲是“心靈上負著時代苦悶的創傷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絕叫者”,而蔡康隨筆中的這些女性大多沒有直接的絕叫,她們或者沉默,或者被男性化或奴化,或者郁郁凄慘而死,最多也不過如決絕的杜十娘那樣怒沉百寶箱。
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二集·幾乎無事的悲劇》曾說“《紅樓夢》中的小悲劇,是社會上常有的事”,認為這種平常的生活故事,足以表現真正的社會悲劇。比如果戈里的“幾乎無事的悲劇”,這些極平常的或者簡直近于沒有事情的悲劇,正如無聲的語言一樣,非由詩人畫出它的形象來,是很不容易覺察的。然而人們滅亡于英雄的特別的悲劇者少,消磨于極平常的,或者簡直近于沒有事情的悲劇者卻多。
我想,蔡康之所以費心寫下這一系列沉重而有意味的文章,用意正在于此吧。
① 王國維:《人間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