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昊鷗
從辛亥前后看中國紅十字會的前世今生
□楊昊鷗
最近中國紅十字會在網上鬧出的丑聞被網民們炒得沸沸揚揚,好多人此刻才明白過來中國紅十字會和國際紅十字會原來沒什么關系,這個機構名稱的重點在前兩個字,而不在后四個字。這種感覺有點像人們常調侃的,中國足球和足球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運動,有文化一點就說,白馬非馬,堅石非石啦。
即使事情鬧得人人皆知,但仍然少有人知道,紅十字是如何變成中國紅十字會的。此事恰恰要追溯到百多年前的辛亥前后說起。
1904年日俄戰爭在中國東北開打,清政府對這場在自己國家領土上進行的戰爭宣布“局外中立”,歷來被后人視為國恥。其實此事和1900年南方各省督撫與列強簽訂“東南互保”的性質相當接近,一方面是中央對地方缺乏強有力的實際控制權,出現中央和地方利益的極大分化;另一方面則是現代國家觀念尚未完全定型,舉國上下對國際事務的游戲規則還沒能玩得太轉。而清政府在日俄戰爭中也并非一無是處,盡管宣布了“局外中立”,但在救護東北中國居民上也還是做過一些努力,但是令清政府為難的是,既然已經宣布“中立”,再動用官方力量對本國居民進行救護就顯得有點不倫不類了,“東三省紅十字普濟善會”就在這樣的背景下成立起來了。
和許多通過學習日本進而學習世界的產物一樣,“東三省紅十字普濟善會”也是在日本人的影響下產生的。日本早于1877年成立紅十字組織,并在1894年的甲午海戰中投入戰場進行救護工作,這讓中國人第一次見識了紅十字組織,令中國人大為詫異的是,這些日本紅十字成員不僅搶救本國傷員,還對敵對國的受傷士兵進行救護。當年的《申報》便有人倡言在中國建立紅十字組織,以作為躋身世界文明國家之列的標志,但反響寥寥,直到十年后日俄戰爭爆發,才終于觸動了這個契機。1904年,得時代風氣之先的上海商紳沈敦和等人自發組織成立“東三省紅十字普濟善會”,這個民間機構立刻吸引了清政府的注意,駐滬商約大臣呂海寰、駐滬商約副大臣盛宣懷及會辦電政大臣吳重熹等人與沈敦和等人取得了聯系,并對“東三省紅十字普濟善會”針對東北展開的救護活動給予了便利和支持。
但“東三省紅十字普濟善會”畢竟是一個自創招牌,雖然借了紅十字會的名頭,實質上不能得到國際社會的認可,在救護工作上就必然面臨著名不正言不順的尷尬處境。在沒有足夠時間去瑞士取得國際紅十字會的認證的情況下,為了能夠獲得名正言順的身份,沈敦和采取了靈活的應急方式,他想起了他的老朋友,在中國傳教多年、長期熱心于慈善公益事業的著名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沈敦和通過李提摩太廣泛聯系在華的西方各國人士,終于在1904年的上海成立了由中、英、法、德、美五國合辦的“上海萬國紅十字會”。這樣,沒有瑞士方面的認證,“上海萬國紅十字會”因有英、法、德、美四國的合辦,也就相當于間接獲得了合法的國際身份。
“上海萬國紅十字會”在制度上實行董事制,權力機構是董事會。這是一個基本獨立于清政府而存在的民間機構,當其在報上登出籌款啟事之后,清政府以光緒帝名義捐銀10萬兩,而其經費使用、機構運作全由董事會決定,其中參加救護工作的會員全部志愿,不領薪酬。據統計,1904年至1907年之間,“上海萬國紅十字會”通過設立醫院、救護所,出資遣難民返鄉等方式救助總人數近五十萬。
嚴格地說,“上海萬國紅十字會”仍不能被視為國際紅十字會的一員,它本是非常時期運用非常手段建立的非常機構。但其機構運作規范,工作成績斐然,照這樣的發展軌跡繼續下去,得到國際社會的普遍認可應該是遲早的事情。但就在1907年,“上海萬國紅十字會”卻自我宣告終結。由此也可以看出“上海萬國紅十字會”并不是一個有心長久維持的常設機構,這與國際紅十字會的理念存在著明顯偏差。
“上海萬國紅十字會”剛告終結,想要把紅十字會在中國生根的意見開始出現,這次提出這個意見的,正是之前在上海代表政府官方與沈敦和接洽的呂海寰和盛宣懷等人,他們用奏折的形式向清廷表達了這樣的請求。呂海寰和盛宣懷等人想要組建的紅十字會和“上海萬國紅十字會”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們一開始就想建成一個與國際接軌的常設機構,但值得回味的是,作為擔任過清廷高級官員的呂、盛等人提出建立的紅十字會,乃是一個隸屬于政府民政部門的民政機構。自相矛盾之處已經十分明顯了,一個和國際接軌的紅十字會是不可能同時隸屬于國家行政機構的。1910年,清廷正式任命盛宣懷為首任“中國紅十字會”會長,而盛宣懷在得到任命的同時明確表示,應將“中國紅十字會”改名為“大清紅十字會”,其強調紅十字會作為行政機構的態度,可見一斑。
關于盛宣懷有必要多說兩句。盛宣懷是晚清政治、經濟方面具有重要影響的人物,紅十字會和慈善事業只是他諸多事業的其中一部分。盛宣懷作為歷史人物最大的特點在于他是晚清官辦資本家的代表,他以政府高級官員的身份大辦實業,在近代礦業、紡織、鐵路和電報建設方面頗多建樹,也正是因為他在1911年向中央提出地方鐵路、郵政收歸國有,引爆了四川保路運動。今人研究有稱盛宣懷之所以積極推進紅十字會由民辦轉為官辦,出發點在于希望自己能在其中握有實權。筆者認為此論不無可商,對于實業而言,官督商辦和官商合辦是盛宣懷再熟悉不過的思路,這種思路被移植到國人并不熟悉的紅十字會身上也毫不出奇。其次盛宣懷本人在晚清事功突出、財力雄厚,手握紅十字會的負責權未必對其有很大的吸引力。說白了,以盛宣懷為代表的晚清官辦資本家有社會擔當,想建立一個看起來比較現代化的慈善機構,覺得紅十字會好,就閉起眼睛抓過來搞,并沒有考慮太多諸如紅十字會與西方現代政治在精神內核上的匹配等方面的問題,潛意識里還是中體西用的調調。
如果說盛宣懷等人對紅十字會的態度多少還把它看成一個慈善機構,那么來自中央軍事機構軍諮處的意見更加讓人感到荒謬,軍咨處提出,紅十字會應該隸屬于軍隊,并由清廷貴族擔任領導。盛宣懷在沈敦和的力勸之下抵制了此議,他呈請禮部添鑄“大清紅十字會”的關防(即印信),“大清紅十字會”正式成立和啟動。逾年,辛亥革命爆發。
1911年,盛宣懷因引動四川保路運動,遭清廷革職,永不敘用。清廷又將“大清紅十字會”重新更名“中國紅十字會”。另一方面,沈敦和撇清與政府方面的關系,在辛亥革命爆發之際迅速在上海組建成立“中國紅十字會萬國董事會”,延續了當年“上海萬國紅十字會”的體制形式,撇開政府制約,放手發動民間力量。至此形成了一京一滬兩個紅十字會并存的局面,而兩個紅十字會都沒有得到瑞士總部的認證。沈敦和在成立大會上提出“救人宗旨不分革軍(革命軍)、官軍”,受到與會者的熱烈擁護,西董李提摩太盛贊“沈仲禮(沈敦和)乃救苦救難之大元帥、救命軍之大教主,組織此會,必能完全無缺……”成立第二日,便組織人員乘船逆流而上直赴首義之城武昌。武昌首義之后,全國各地方紛紛起事,“中國紅十字會萬國董事會”亦將救護事業推廣向了全國范圍,據統計,其在辛亥革命期間,先后設立分會65處,分會醫院三十余所,為搶救同胞生命作出了不朽的貢獻。
1912年,袁世凱在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北京方面的政治勢力在全國范圍取得壓倒性優勢。北京、上海兩地紅十字會在政治力量的推動下合并,總部設在北京。呂海寰任會長,沈敦和任副會長。
1914年,民國政府宣布《中國紅十字會條例》11條,強調政府對紅十字會實行監督、管理的權力。次年頒布了一個由陸軍、海軍、內務部三部擬定的施行細則,在制度上大大限制了紅十字會本身的獨立性。
1919年,在政府的干預下,沈敦和、呂海寰先后辭職,政府委派人員取得對紅十字會的負責權。此后,中國紅十字會逐漸成為政府的附屬物。
革命勝利了,民國建立了,但真正能夠代表民意訴求的民間機構如紅十字會,卻在愈來愈集中的強權勢力的侵蝕下愈加枯萎不振,沒有正常的生存空間。我們把目光過多投向像走馬燈一樣更替的權謀人物,卻往往忽視了政治史的真實刻度。有人說,中國紅十字會在辛亥革命中可歌可泣的救護行動,國民間慈善組織戰地救護的最輝煌也是最后的演出。這不能不說是歷史的一種反諷,一場最終取得勝利的,性質為終結帝制、建立民國的全國性革命,竟成為了民間慈善機構最后輝煌的舞臺。我在電影《建黨偉業》的預告片里看到陳獨秀慷慨激昂的演講,他說:“民國是共和之國,在共和國里做皇帝,這是天大的諷刺!”在我看來,一個不能容忍民間機構正常生存和自由發展的民國,比一個有皇帝的民國更加諷刺,比天大的諷刺還要大。
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國紅十字會的前世今生充滿著這樣兩條線索的糾纏交織:兩次戰爭期間,以沈敦和為代表的海派商人積極籌組了切實負責救護工作的紅十字會團體;而每到戰時結束,社會進入相對平穩的時期,又以盛宣懷、呂海寰等為代表的京派官方資本家不遺余力地將其過渡為能夠長久維持的常設機構。海派商人能夠真切本著紅十字會的精神,拯救同胞于戰火紛飛的生死之間,卻不能夠在穩定的社會形勢下通過合理合法的方式將它維持下來。京派官僚能夠將紅十字會機構的架子維持下來卻必須要和它的基本理念劃清界限。
辛亥革命終結了兩千多年的帝王制度,建立起了一個新的國家,在這樣的疾風勁雨沖擊之下,卻沒能夠長久建立起一個真正符合國際慣例和現代政治標準的紅十字會——一個可以完全獨立于行政力量和資本力量的、有著自己獨立精神和追求的、有著自己獨立良好的社會公信力的、對社會產生重要影響的民間機構。一個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的紅十字會,也許看上去并不像一個有著廣袤疆域概念和復雜政治理念的國家那么引人關注,但如果我們懂得一葉知秋,這個始終不能規范健全的紅十字會,似乎可以告訴我們貌似強勢的變革之下,還有許多千絲萬縷的糾結有待我們去發現、厘清。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