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園
緣起:大約是兩年前的一個黃昏,不經意間翻開鄒岳漢老師主編的中國年度散文詩選,當我讀到《閑聊波爾卡》一章時,心情就久久不能平靜。我不知道林柏松先生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寫作的,而字里行間又沒有他對命運的任何哀怨。痛苦于他而言倒像是一種享受,是文學的一次美麗“出軌”。他到底是何方人士?他的身上到底有著怎樣的經歷和故事?這個疑問一直置放在我的心底。以后編刊物和書籍時,我便暗暗地希望與他的作品相遇。直到有一天,他忽然來到我的博客上,后來才知道他在國內黑龍江省牡丹江邊的一個小城里居住,而且是個重病、重殘之人,日子過得十分艱難……我萌生訪問他的念頭是從他在博客上介紹自己“此生,我的職業是生病,業余時間寫點詩文”開始的……
姚 園:用生命寫作的人是令我敬佩的,你的作品雖然我讀得不多,但我發覺它們有種異常的生命力。而你卻因為許多年前的公傷而致重殘,文字對你來說,是不是一種行走?古人說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于你是不是千里之行始于筆下?寫作給了你什么?它在你生活中占有什么位置?
林柏松:你說的比較準確,我歷來稱自己的寫作為另一種行路方式。多年來,重病和重殘不依不饒,幾近奪走我的生命。我深一腳淺一腳,在生存險境中跌跌撞撞,被生活破例地接納著,皆因寫作。
寫作之于我,如同在風雨交加的日子里,我一個人跋涉在泥濘之中手里撐著的那把大傘。撐著那把傘,就像撐著自己的全部。前路再險,我仍舊踏實許多,因為心中充滿了安全感。
寫作對于我,苦在其中,樂在其外。它是我生命的全部,不是部分,而是從頭到腳,包括每一寸肌膚。
姚 園:你對寫作充滿了感恩,你對文字的拿捏,對語言的把握,都給人一種游刃有余揮灑自如的感覺。你覺得這是上天給你的賜予,還是你不懈努力的結果?你覺得種瓜一定得瓜嗎?
林柏松:一個寫作者首要的一點,就是對自己的寫作一定要充滿感恩。我的文字也不像你說的那么好,但它確實有它自己的個性。我對文字歷來都有一種敬畏感。它的得來,我的體會是既不完全是上天的賜予,也不完全是自己不懈努力的結果,而是二者兼而有之。記得有人說過:“詩的第一句是上帝給的。”或許上帝給我們的不是第一句,那么,其他的就要靠自己的創造了。我們寫作的真實目標是要成為經典的詩人,或雖不經典卻擁有經典的作品。時間將收割一切,歷史只做部分收藏。我們進入部分或進入一切,取決于詩的生命質量。我們大多數的作品,都將消失在陳舊的詞根下。即便如此,也能培壅著詩的參天巨株,既遮蔽自己也表達自己。為此,我們手中的筆,必須進行永不休止的創造……
話說回來,與詩結緣,是另一種苦難。詩的靈性往往來自生命痛苦的經驗,痛苦是詩人賴以生存的最高境界。一個寫詩的人,若沒有痛苦的經歷,就不會更深刻地去挖掘整個人類的苦難,也就無法達到更高層次上的生命意義。世界破碎了,在詩人身上留下裂痕。其實,裂痕感才是詩人永恒的標志。我們無論是揭示痛苦,還是揭示苦難,詩都應是瀟灑的。瀟灑是詩的風度,同時也揭示著一定的深度。總之,詩是利刃之上的人魚之舞,它的韻腳是疼痛。
我回答的問題好像有些離題了,這有點像種瓜得豆了!
姚 園:你不是跑題,而是一種揮灑,一種游走,而這種游走是不由自主的,這讓我想起一句話——“心游萬仞,神騖八極”。從某種角度而言,詩是你痛苦的出口,對嗎?林先生,當我第一次到你博客,讀到你的簡介:“此生,我的職業是生病,業余時間寫點詩文。”坦率地說,我被震撼了。它給人的感覺就像你在一場沒完沒了的大雨中,而你的雨傘是寫作。這是不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在你身上的縮影?另外,你如何衡量經典作品?你有否崇拜或者說喜歡的詩人、作家?他們對你的沖擊大嗎?你如何看待你自己的作品?
林柏松:死亡的進程緩慢而痛苦。生的反面是死亡,生的正面也是死亡。托爾斯泰說:“任何答案都是對死亡的回答。”死亡對人的提醒,就是注重對生命的細節的把握和珍惜。希臘人說過:“你不要以為你能活一千年,你要把生命的每一天當做最后一天去過。”俗話說:“爬起來比跌倒多一次,就成功了。”可我在人生路上,恰恰是跌倒了就再也沒有爬起來(當時我才29歲)。人生無常,我在不知不覺間來到這個世界,又終將在心有不甘中告別它。富貴與貧窮的距離,有時就是一場病。自從我在一場戰事期間,于邊境線上執行潛伏、巡邏任務將雙下肢凍傷而致成重病重殘后,便真正跌進窮困潦倒的深淵了。
人世間,最遠的路程,是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在長期撕心裂肺的疼痛和折磨中,我終日面對的就是如何能咬緊牙關堅定地活下去。正是這時,我像一只有著重度裂痕的陶罐,坐在沉沉的黑夜里,坐在這個蕪雜的塵世上,干凈,空落,散發著純凈的瓷的暗光。希尼說:“我寫詩/為了凝視自己,為了讓黑暗發出回聲。”于是,我選擇了詩歌。是詩歌安慰了我焦慮而痛苦的內心,給了我與重病、重殘抗爭的勇氣和力量。詩歌撫慰了我受傷的胸口,幫助我找到了更多的知音。詩寫者的妙筆能燦爛人類內心世界的陽光地帶,并時時護衛著詩美的追求,以此為燭照,純潔著自己的心靈和靈魂。如果沒有詩,我的內心將更加黑暗!
俗世的喧嘩永遠無法遮蔽精神的燈盞。詩歌在不斷地拓展著邊界,展示著各種可能。我在生命極其脆弱之時愛上詩,堅持寫詩,不僅僅是一種姿態,一種立場,而且還是一種靈魂的倔強的前傾姿勢。上蒼沒有降大任于我,我是心甘情愿投入詩之懷抱的!我首先崇拜優秀的詩歌作品,然后才崇拜詩人的。這里要說明的是,我喜歡的詩歌作品不一定是經典之作,也有的并不是出自名氣很大的詩人之手。凡是優秀的、上乘的,我都喜歡。所謂經典的作品,還是讓時間老人舉手選舉吧!
對于詩,我的追求是:不為彼岸,只為海。從而不知生之遙遠,不知終之時日,一步一步往前挪動著,無權不走,無權偷停……在我為詩嘔心瀝血的時候,我依次耗盡了自己。在我寫詩的過程中,就像流淚一樣,很難說清它是痛苦、憂傷,還是快樂、高興,但很幸福!詩歌給了我在黑暗中和在苦難中摸索的力量,給了我浩然之氣,也為我打開了一扇生活和思考的大門,讓我在瞬間里豁然開朗。如果有一段時間是空白的,沒有詩歌,我的日子、我的生活仿佛也是空白的。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對于一只旅鳥來說,翅膀就是它的故鄉和遠方。那么我呢?只有詩歌才是我的魂魄的歸處。我是一個在詩歌的沙灘上修筑城堡的孩子,我很天真,贊美我吧!
姚 園:說得好,說得妙,而這種妙是你才華的寫意,是你的真誠,是你對詩發自肺腑熱愛的情不自禁。你的心聲,你的經歷,更加讓人相信:詩還可以用來療傷。你的文字體現出你的才智和激情,有人說激情往往表現為個人的絕望,你同意這一觀點嗎?你平常喜歡閱讀哪方面的書籍?
林柏松:有人說激情往往表現為個人的絕望,我基本上不同意這個說法。激情是與生俱來的生命形式,每個人最初的寫作與激情有關,與絕望無關。原始的沖動往往都來自于激情,而不是絕望。絕望本身是一種厭世情緒。生活要有希望,才更接近黎明的曙光。調用布羅茨基著名的一句話:激情是最高的人類學。試想一下,如果沒有激情,一個詩人很難與一只螞蟻交談,與一片葉子交談,與一塊石頭交談,甚至和自己交談。如果沒有激情,詩人就很難駐足于天籟,讓血液以酒的醇度冥想,并蕩漾精神。讓自己的情感隨意流淌,讓詩思無拘無束地飛揚,然后成為宇宙中純粹的氣息……
人,多么需要拯救重濁的肉體,多么需要比骨骼更為堅強的撐持。遠離目光之外,一種冥冥之中的博大,一種浩瀚的容納,一種尖銳的深刻,穿透空蒙的霧界,讓我的肉體在沉醉中失去重量,讓我的魂魄在激蕩中翩然飛升……這就是激情中產生的詩歌!
在閱讀方面,我是寧缺勿濫。我個人比較喜歡卡夫卡和貝克特,我欣賞他們那種對生命本質的探究:荒誕與黑暗具有公眾的普通意義。更多的時候,史蒂文斯的玄學與晦澀,常常促使我去叩啟虛無之門。虛無不是空,是一種遙遠的追問與內心圖騰的描繪。另外,艾略特詩歌的語言,那樣遼闊地造成我們幾代詩人自身憂慮的日益加深。我們的精神宇宙既然覆蓋在宇宙這片沙灘之上,我們就必須面對所有的景觀。我們目光空虛而寧靜,我們虛空一切的符號,這時候從微觀到宏觀都是一場巨大的無。這也許就是語言到真正的傳遞中那樣的單純和純凈。我們并不害怕由此顯現的符號是一種或離或合的狀態,抓住我們面臨無邊無際的靜止,相反,我們遠遠無法達到這種靜止。
文學和詩歌對我人格的修塑起著決定性影響,比如真純的雪萊,放浪的拜倫和激情的葉賽寧曾是我人格宗教的“三位一體”。當然還有里爾克,艾略特,海德格爾,葉芝,帕斯捷爾納克,紀伯倫,惠特曼,金斯堡,很多很多,夜晚讀他們,使我接近星辰……
姚 園:是的,優秀作品的確像良藥一樣調養著我們的心靈,它們有時就像一位令我們回味一輩子的人。從這個角度說,你的愛是豐茂的。現實生活中的你,由于身體的緣故,你不得不需要有雙溫厚的手在你的左右。此時,或者說面對還有幾天的情人節,你想對她說點什么嗎?她理解你對詩的執著、欣賞你的詩嗎?
林柏松:沒有得到真愛的人,才總在談論愛。我這代人,不能說沒有得到真愛,而是那個年代讓我們不懂得什么是真愛和怎樣去愛。我在生活中是個特例,27歲結婚,29歲就病倒了。在這僅有的近三年的時間里,因為我是軍人,與愛人一直兩地生活。待調到一起時,又爆發了雙下肢血栓閉塞性脈管炎的疾患。因為病情所致,除長期住院外,生活中一直獨居。其實我們是很相愛的……十多年前,我愛人因突發腦溢血又匆匆離去,我只能雇人照料我的生活,直到如今……
這樣交代幾句,是想回答你的有雙手在我左右的問題,我不想說的太多了。像我這樣的狀況,在生活中是比較慘烈的,給家庭也帶來極大的創傷……
我不回答你這個問題,還是談談我與詩歌吧。歲月的塵埃無邊無垠,當這些塵埃在我的腳邊不斷堆積起來,塵埃甚至飄落到我的臉上,變成褶皺、斑紋和汗垢時,我依然懷揣著詩歌,懷揣著微笑,在人生的邊緣漫游,如同一個拾荒者,撿拾散落四處的滄桑。它們如同雨后地上留下的水洼,斷斷續續地倒映著遙遠的藍天白云,令我這蒼老之人難忘那含蓄而虛幻的距離。在藝術作品中,很多人得到了永生,可以不斷地老去,也可以不斷地恢復青春。我覺得自己始終活在真實的天空下,并一天天地衰老下去。這就是生活和幻想的不同之處。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常常被詩歌和文學迷醉,忘掉了生命的主題是衰朽……
我要感謝詩歌,如果沒有它,我將永遠陷在痛苦的深淵之中。其實,人生過程中,對于大多數人來說,痛苦永遠大于快樂,快樂往往只是一些點綴。那么,我們的宿命就是承受痛苦。尼采曾說過,痛苦比快樂更容易產生詩歌。他有一個比喻:母雞下蛋的啼叫和詩人的歌唱都是“痛苦使然”。我痛飲詩歌這杯苦酒,是想把痛苦溺死,可是這個頑固的家伙卻學會了游泳。痛苦是一把剪刀,一把剪刀有一把剪刀的歷史。它是心靈史的一頁,每一把剪刀都有自己的寒光和鮮血,有自己的鋒利、堅韌和淳樸。在痛苦面前,我沒少流淚,有時在號啕大哭中淚雨滂沱……對我而言,眼淚是望遠鏡,通過它我看到了天堂!
我想對詩歌的創作談一點淺見:我們創作的每一首詩,都有它自己的生活方式。它身體的各個部分,它的眉毛、鼻子、眼睛和嘴,它的理智、情感和想象,完全不同于詩人頭腦中絕對的直覺反映。它是“客觀對應物”。一只鳥低低地飛過天空。一只鳥,它可以是一個符號,一個季節,甚至是一個秩序和概念。觀察它,需要用史蒂文斯所說的“十三種方式”,或者布羅姆的“誤讀圖示”。一切事物都在詩中流動著。世界與人的關系通過柔性之水達到某種平衡。比如,在一些詩中,一些小場景的游離、切割和偏移,發生普遍性的錯位,多角度的視覺經驗不去直接擦亮語言本身,而是隨手抓住一種節奏和片段,幾粒灰塵,幾縷星光,這都可以看做是詩人心中逐漸蘇醒的往事或折射出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我們歷來主張詩風清新、明晰,意象簡潔,激情奔涌,語言從容、沉穩、簡約,潔凈。一首詩應該是,一副天然素面的模樣,有讓人抓住并為之疼痛的句子,有讓人浮想聯翩的場景。不做作,不諂媚,獨特,別致,有創造性,有個性,說人話,說老實話,說真摯的話……好詩無思想,于不動聲色之中,將悲憫情懷及自己的經歷和感受推展到深遠的詩意之境。在深刻的生命細節里,建立起和這個世界的密切聯系,發現尋常的物象里包容著更多的精神含量和浸入靈魂的東西。一首詩可以不完美,可以有點小缺失,但一定要打動人。詩人最忌虛妄、酸腐和神經質,應以扎實的作品穩穩當當地現身,不嚇自己一跳,也不嚇別人一跳。總之,詩是轉瞬即逝的產物,它不是永恒的,永恒的是未來的讀者及時間的變化。世界永遠不可能是我們看到的那個樣子。一切都在變。我們要學會跳出詩界看世界。
回到你提的問題上,詩歌如一束火焰,它是人類田園里一株明亮的植物。我愛它,勝過我的情人……
姚 園:西方的情人節并不局限在情人間。而我也無意在你“慘烈”的生活上撒鹽,但還是請接受我由衷的歉意!詩才是你的全部,你的圣經。你筆下的語言好像由血肉筑成,承載著你生命的呼吸和脈搏的跳動,它具有一種爆發力,而那種爆發力卻又是那么渾然天成。你的語言嫻熟、瑰麗,那么,是什么點燃你最初的創作火花?你的集子已出版數本了,你如何看待書籍的出版?你也在諸如《人民文學》、《大家》、《詩刊》、《十月》、《詩選刊》、《山花》、《青年文學》、《廣州文藝》、《散文》等刊物發表了不少作品,對于一個在文學路上行走的你來說,這重要嗎?你愿意寄語點什么給年輕的作者?
林柏松:我覺得這是對“寫作初衷”的變相提問,或者也可以稱之為你為什么而寫作。請允許我用海明威曾對讀者說過的話來回答,那就是“源于靈魂的需要”。一個人的寫作并不需要一個特定的觸發點,盡管影響的焦慮是必須的,每個寫作者都有一個或幾個精神的父親。如果可以追溯寫作的源頭,無非是關于人生、命運和工作性質的倫理敘述。當然,還包括寫作時的心情。寫作完全是個人的私事,與他人毫不相干。從個人到公眾,是一種過渡和轉換。其實從學習寫詩開始,我就和許多詩人一樣,千方百計地去追求詞語和意境的怪誕與離奇,那時我喜歡那些憂傷的事物,現在則回歸于平樸與素凈。博爾赫斯說:玫瑰之所以開花,是因為它開花。我的寫作也是如此。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原因。
對寫作者而言,每部作品都是自己的孩子,盡管你可能并不喜歡他,甚至還很討厭他,但你還是盼望他成長。每一部作品的出版,實際上是對某個時期的總結,是對寫作的一種調整,留意人與季節的變化,描摹大地上的景色,是一本書必須承載的。自娛自樂的東西自己欣賞就可以了,沒必要放到公眾的臺面上,當那些東西成為某種負擔時,那才是真正的難言之隱。看那甜蜜蜜的樣子,它難道不是皇帝的新裝嗎?注定要有人歌頌它,也注定要有人拆穿它,摧毀它。
空氣對于我們是否重要?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假如勃洛德沒有整理出版卡夫卡的小說,那么后現代主義這個職位,或許要推遲很多年,馬爾克斯能否會走上文學之路也會成為一個未知數,更不要說風靡世界的《百年孤獨》是否還有可能誕生了。對我而言,發表作品只是與這個世界交流、溝通的手段之一。
和年輕的朋友說幾句:
最復雜的人到頭來能成為最簡單的人,只要他愿意。但后者不一定能變成前者。
向年輕人學習!
最后說一句畫蛇添足的話:愛詩的人萬歲!
姚 園:謝謝林先生接受我的訪問,希望我的問題對你都不是問題。
林柏松:我的靈魂都冒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