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八想

●韓小蕙

伊犁八想

●韓小蕙

過去，伊犁于我，只是一個陌生的地理概念。但自從今年夏天去了一趟之后，內心的情感溫度就全然不同了。從此，她變成了我心中的一個念想——像牽掛的父母兄弟姐妹；像心系的至愛親朋；像不時襲上心頭的情人。

是一想起來，就心上一顫的那種心心念念的思和想！

一 想

納拉提草場的夏風有如少女溫柔的氣息，帶著濃濃的香氣吹了過來。鮮艷奪目的綠草隨山地的起伏做著大幅度搖滾。和伊們一起狂歡的，還有伸手可觸的藍天白云、奔馳飄逸的天山寶馬、溫順安靜的羊群，以及哈薩克人的白色帳篷和坐在里面喝奶茶的我們。每個人都在笑，暢快地張著大嘴，發自胸腔深處地縱聲大笑——對啦，就是那種在水泥的城市里，幾年都渴求而不可遇的、生命原初的大笑。

納拉提是世界四大草場之一，雖已生成億萬斯年，卻仍正值青春年華，呈現出它一生當中最綽約最婀娜最風情萬種的神姿。除了伸展到天邊的英氣勃勃的綠草，其他最耀眼的，就是一株株、一排排、一片片的新疆楊了。和內地本分的、拙厚的楊樹不同，新疆楊實在是為表演活潑輕盈的新疆舞蹈而生而長而存在的，它們身材筆直、修長，喜愛喧嘩，整日里精神飽滿地伸展著鳳翎一樣高聳的漂亮枝葉，在遠遠近近的草地上圍建出一個個大大小小、星羅棋布的草場舞臺，自歌自舞而得其樂。那里全是人跡尚未踏過的處女地。

納拉提草原是亙古的自然史詩，是再現的歷史畫卷，是純粹的生命交響曲。

——是靈魂的凈土。是心靈的泊地。是洗盡鉛華的素面。

——是文人宜散不宜聚／官場不可逗留／名利場避之如虎……的身心寄寓之地。

二 想

正是瓜熟蒂落、果實累累的收獲季節！

多得幾輩子也吃不完的西域水果，擺滿在眼前的長條餐桌上：哈密瓜的蜜汁濃得像膠水，只一滴，就把手指粘住了；西瓜的紅沙瓤緊貼著伊斯蘭風格的綠皮，把中間的一層白紗擠兌得漲紅了滿臉；紫色的馬奶子葡萄宛如玻璃制品，輕輕一觸就會碰碎；碧綠得萬眾一心的奶油綠葡萄們，則如同翡翠的雕塑，真做假來真亦假；還有粉紅粉白的蟠桃，個子大者能塞滿一個飯碗，據說味道比西王母娘娘的仙桃香甜多了……

最夸張的是油汪汪、一看就營養足足的伊拉克蜜棗，多年不見，原來它們在西域還活得這么快活！說起來牽動情感，它們可曾是我們小時候的西天珍品啊——上世紀60年代某年，傳說是伊國拿它來抵債，于是，它們就突然擁塞在北京的各個市場上。當時的市民真愛政府，堅決響應國家的消費號召，家家戶戶購而食之，結果是我們孩子們享福了，蒸饅頭吃，煮粥吃，上學吃，放學吃，直到把我們一代人都培養出了濃、濃、濃的伊棗情結，以至于今天一見到它們，立馬就勾出了四十多年前的熱愛……

忙里偷閑一抬頭，哎喲，原來此刻，正坐在藤蘿瀑布似的葡萄架下。鐘乳石一般下突，星星一般密集，列隊三軍一般精神抖擻的紅、綠、紫葡萄串們，正互相使著眼色，看著我們的無恥吃相，笑！

三 想

伊寧市有一條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街道，從高空俯瞰，是一個規整的巨大六角星。這種街巷格局與中國傳統的城市規劃理念有很大的不同，它始建于上世紀30年代，是德國工程師瓦斯里根據當時新疆省政府推行的六大政策——“反帝、親蘇、民族平等、和平、建設、清廉”為理念，“主題先行”地悉心設計的。街道平面呈圓形，有六條主干道從中心向外輻射，生動地把街區分成六個扇形地區，中心為學校、商鋪、清真寺等公共建筑，外圍是相對集中的維吾爾族、塔塔爾族、俄羅斯族居住片區，顯示出伊寧厚重的特色文化和歷史底蘊。

拐進街道，哇噻，油畫里！電影中！簡直是太美了！但見每家一個院落，院落挨著院落，由此就形成了長長的街道。在干凈得見不到一點垃圾、能并排對開兩輛大卡車的街道上，兩側各有一條大約二尺寬的水溝，清澈的伊犁河水正歡快地往前趕著路，有一些黑線一樣的小魚兒忽然聚集，忽然又散了。每個院落都有一個風格、式樣、顏色很不相同的大門，有的雕花有的嵌磚有的繪飾有的浮雕有的現代派，連接起來，生生的，活活的，就是一座盡顯民族風格的“大門主題博物館”。

在街心地區，有廣場那么大的一片花地，五顏六色的波斯菊正開得熱烈而燦爛，宛如《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塊大神毯。“波斯菊”的名字早就是老相識了，少年時讀阿拉伯童話曾爛熟于心，可以說它和雛菊、橡樹、玫瑰、夜鶯等等，都是心中經典的“文學物象”了?？墒牵揖谷粍倓偢矍暗臓N爛花兒對上號，還是身邊的蔣子龍老師諄諄教導我的。

四 想

由此可見，伊犁也是文學的伊犁，藝術的伊犁，眉目傳情的伊犁。特別是孩子們，個個都讓人眼睛一亮，因為都太像是電影電視劇里面的小明星了。他們的最大特點就是生動的、特別有禮貌地笑。

有兩個五六歲的男孩在健身中心玩壓壓板，一上一下，一下一上，笑得咯咯的。我猶豫著走近他們，拿出包里的相機，很想留下這迷人的圖畫，可又怕驚動了他們。不料，他倆竟停了下來，微笑著，擺出一上一下的姿勢讓我照。那一瞬間，我真覺得他倆是童話世界中的小天使。

還有不少大眼睛、黃頭發、身穿彩條衫和彩條裙的男女孩童們，在一個個大門外玩耍。見到我們來了，有的招手，有的微笑，有的正正規規地喊“你好！”，有的開玩笑叫道“How are you？”少數民族都特別有語言天賦，伊犁是哈薩克自治州，人口最多的是哈薩克族、維吾爾族、漢族，他們中的很多人都能把這三種語言熟練共用；而眼前的孩子們還會說英語，說明了他們在學校里有英語課。

我真替他們的媽媽幸福：所有的孩子都長得特別漂亮，眼睛大大的，眼珠黑又亮；皮膚白白的，像小瓷人；頭發卷卷的，洋娃娃一般，看起來可真讓人愛不夠??！

五 想

最難忘的是在塔塔爾族老人阿什摩家里做客。

塔塔爾族即塔吉克族，屬歐羅巴人種印度地中海類型?！八恕蹦似浔久褡宓淖苑Q，意為“王冠”，顯得特殊的高貴。該民族有自己的語言，屬于印歐語系伊朗語族帕米爾語支，但由于民族交往頻繁，新疆的許多塔吉克族人兼通維吾爾語和柯爾克孜語，普遍使用的則是維吾爾文。

一座偌大院落，歐式洋樓矗立在一隅。前面是綠蔭遮天的葡萄架連接起來的甬道，直通到后院的果園、菜園。隨手摘下的紅酥果，就手，就被主人塞進了張著嘴傻笑的包包里。

伊犁各族人民都極其喜愛潔凈，家家進門就脫鞋，盤腿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在矮矮的長條桌子上吃飯、喝茶、聊天。阿什摩老人頂著寬厚的額頭，有一張斧鑿般的臉龐，線條直切的下巴，眼窩深陷，鷹溝鼻子，雖年逾古稀而眼睛雪亮，笑起來現出酒窩，仍十分帥氣迷人。他退休前是一所中學校長，用流利的漢語告訴我們，兒子、兒媳都在烏魯木齊做貿易，女兒上大學，家里只剩下他和老伴住在這么一整座洋樓里。我看到，上下三層的每個房間都擺設講究，有摞到天花板的雕花皮箱，有擦得锃明瓦亮的大肚子和細脖子炊具，有琺瑯彩的大穿衣鏡和半人高的漆花瓶，處處都一塵不染。

落座一樓客廳，又開吃！兩米多長的條桌上擺滿了奶酪、馕、無花果、哈蜜瓜、杏干、葡萄干、撒子、糕點等各式民族小食品。老人微笑著，露出一對深深的塔塔爾式酒窩，不斷地鼓勵我們：吃，多吃，再吃點！

六 想

伊犁河谷是亞歐大陸干旱地帶的一塊“濕島”，土地肥沃，水源充足，草原遼闊，物產豐富，享有“塞外江南”、“蘋果之鄉”、“天馬故鄉”的美譽。伊寧市橫亙于伊犁河谷中部，是伊犁哈薩克自治州首府，也是伊犁河谷的政治、經濟、文化、交通中心?？側丝?0多萬人，有維吾爾、漢、哈薩克、回、蒙古、錫伯、烏茲別克、俄羅斯等35個民族生活其中，是各民族群眾其樂融融的家鄉。

伊犁古稱西域。漢宣帝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漢朝在此設立西域都護府，西域即歸屬中國版圖。風風雨雨，百年千年，至清代清政府重新統一新疆后，在惠遠設總統伊犁等處的將軍，在今伊寧市建惠寧、寧遠、熙春三城，1888年設寧遠縣。1950年，伊寧為伊犁專員公署駐地；1979年，為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直轄市；2001年成為伊犁自治州首府。

伊寧市早就掛上了“中國優秀旅游城市”的金字招牌，她北倚天山雪峰，南臨西去的伊犁河，四周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和神秘的森林。市內著名的景點有漢家公主紀念館、伊犁河大橋、拜圖拉清真寺、伊寧回族大寺、三區革命烈士陵園、維吾爾民居一條街、阿拉木圖亞風情園等。市外周圍，遍布著雪嶺冰川、高山湖泊、森林公園、草原氈房……

還有一獨特的神奇景象：在全國所有的河流中，只有伊犁河不是如歌曲中唱的“水向東流”，而是決然地向西，向西。什么自然道理？不去管它……我私下思忖的是，在它的這段情感表達中，所傳遞的是一種什么心思呢？

七 想

可是，伊犁卻也不光是風花雪月、百媚陰柔。它也有陽剛的英雄氣！

伊犁林則徐紀念館坐落在伊寧市中心街區。一走進去，一顆心就沉重下來了。

來參觀的人絡繹不絕，維族、哈族、回族、漢族……族族都有，人人都是一臉的肅穆。誰都熟知：林則徐是中國近代史上一位偉大的愛國主義者，杰出的民族英雄，世界禁毒先驅。一百多年前，當西方殖民主義用鴉片和堅船利炮侵略中國的時候，他不顧投降派的阻撓和中傷，毅然在虎門銷煙，打起了中國人民反抗西方殖民主義侵略的第一面旗幟，維護了中華民族的利益和尊嚴，表現出抗擊外來侵略者的英雄氣概和民族正氣。然而，由于清政府的腐敗無能，林則徐抗英反成罪過，于1842年2月被含冤流放伊犁。

是真英雄就不會失卻英雄之氣！林大人在新疆的3年時間里，胸懷“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避趨之”的崇高愛國主義信念，不顧政治上所處的逆境，勞心勞力，嘔心瀝血，為新疆人民造福。他積極捐辦皇渠龍口工程，履堪南疆，推廣先進生產技術，關心邊防和少數民族疾苦，受到新疆各族人民的愛戴和景仰……

大量的實物、圖片、文字、展版，把這位一心想要為國家效力的忠臣，一心想要為百姓造福的好官、清官的崇高心境，明鏡一般照射出來，光焰何其灼灼！在他的雕像前，所有人都恭敬地立正，鞠躬，致禮！

八 想

我回到北京后，見人就說我去伊犁了。

人必問：“伊犁怎么樣?。俊?/p>

我必答：“哎呀簡直太好了！”

隨即，不等人問怎么好，就像朗誦抒情詩一樣，無限神往地吟詠道：“到—現—在—我—的—魂—兒—還—在—那—邊—收—不—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