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曙
舌苔上的母親
●文 曙
合蒸是母親的一門獨創。
夏至過后,菜地里,豆角抽條掛枝了,柳腰繽紛,新翠款款,滿目皆是窈窕姣好;瓜架上,南瓜也在成熟,一顆顆,楞瓣鼓鼓的,賦型圓滿而敦厚;糯谷也曬干了,碾出的新米顆顆精良,粒粒鮮潤。母親說,跟你俺(們)做盆合蒸吧。母親說話的時候,看著我和弟妹,唇邊浮出一尾笑紋,像菊花瓣。母親開始備料。先是推磨磨糯米粉。母親不讓我們幫磨,甚至不讓我們喂磨。母親說,勤碓懶磨,磨要細喂慢推,磨出的粉才細,才勻。糯米粉磨好了,母親開始挑瓜。母親對做合蒸的南瓜的挑選幾近苛求,首先,那南瓜須是粘質土壤(我們那兒叫雞眼土)里結出來的,并且,施的只能是火土灰、牛羊糞(豬欄糞都不行,更不用說無機化肥了),母親說,“雞眼土”里長的北瓜(我們那兒稱南瓜為北瓜)味才正,才甜,才面(綿軟而不泥),其次,那南瓜要外型圓滿,且蒂把要粗,瓜楞凸出、勻稱,還有,瓜皮要呈橘紅色,并要上“霜”(成熟好的南瓜表面附有一層霜樣的粉白);接下來,母親便到菜地里摘豆角,母親挑揀豆角同樣要求謹嚴一絲不茍,嫩了的味腥,不耐蒸;老了生筋,難嚼;熟到七成的,豆籽已然壯實,但又不致堅硬,這時的豆角便恰到好處。自然,蟲眼、銹斑、螨痕、曲結畸形等都是不入母親法眼的選擇中的忌諱,母親選擇的豆角長短、粗細、老嫩、成色均須一致,這實在有些類似評頭論足的現代選秀。母親的合蒸里面還有一樣:五花肉。同樣,母親也是要自己去肉鋪買的,當年孔丘割不正不食,我母親與孔先生不無類似,割五花肉則必須是第五根肋骨地方,此時的母親,完全成了一名完美主義者,事必躬親,細致入微,身體力行,與一個要求謹嚴追求完美的優秀藝術家毫無二致。
拿一塊藍花瓷碗的碎片將老南瓜的表皮刮掉,瓜肉切成九宮格一樣的小砣子;豆角撕筋斷節(此道工序必須是手掐,不是鐵器的刀具):五花肉用沸水煮至八成熟,然后切成梳子狀的片塊,接下來,便開始和糯米粉,五花肉趁著水汽兩面蘸上糯米粉,南瓜、豆角則在糯米粉盤里均勻攪拌,然后上甑,入鍋,架柴,蒸。
合蒸蒸熟了,揭開蒸甑,一股異香撲鼻而來,蒸甑里,南瓜橘紅,豆角淡青,而間于南瓜、豆角中的五花肉則只現一道弧形的脊背,锃黃而油亮。爸、我、弟、兩個妹妹,香噴噴吃著。母親不吃。站在一邊,看我們吃。唇邊不知什么時候綻開一瓣笑來,一尾一尾笑紋,那么舒展,柔和,明媚,甜蜜。
廚房后面是一間倒廊,不大,面南開了一只方形的木窗,陽光從那些梅花圖案的窗欞間斜進來,恰好投在北墻根一長溜的壇子上,壇子土陶的,上了釉,擺放在那兒,整飭而明麗,其陣容,很容易讓人憶及某次參觀人類陶器時代的精品陳列展,自然,那些壇子,既不屬于蘭州馬家窯文化,也非大汶口文化所有,它們屬于母親,是母親智慧與藝術的杰作。
母親的腌菜在方圓幾十里是出了名的。它的聞名遐邇不僅在于花色品種繁多,更在于它妙處難與說的口感與風味。先說說母親的脆皮系吧:黃瓜脆皮,蘿卜脆皮,榨菜脆皮,一些于別人棄之不用的“下腳料”,母親妙手匠心,將它們薄薄地剝離下來,洗凈,晾干,切成形狀規整的薄片,裝壇腌制,出壇后,白里透紅,脆中含香,清甜中夾一絲薄酸,僅只遙望一眼,已是垂涎欲滴。
再說醬拌系列。麥醬。將小麥蒸熟,然后放進木桶發酵,其方法、過程近似醪糟制作,醬麥進桶后一星期,母親會到木桶邊去,鼻尖湊近桶沿輕輕地嗅,那時的母親儼然一位天才的品酒師,憑著對氣味敏感細微的甄別,桶蓋揭開了,一縷類似茅臺的醬香氤氳而出,母親把發好酵的醬麥端出來,曬干,把附在麥粒上的酵灰拿濕毛巾蘸去揩干凈,然后將醬麥用石磨磨成粉(磨粉的粗細須恰到好處),之后,拿香油拌濕,然后上壇,封好,腌好后的麥醬甜中透著一縷醇酒的芬芳,拿筷子輕輕點一點放在舌尖上,頃刻,齒頰盈香,滿口生津;碗豆醬。碗豆(蠶蟲)喜歡長“油子”(一種蠹蟲),收回來后,母親第一件事,便是讓碗豆“過水”——在滾沸的水里過一遍,然后,將那些霉變的、歪癟的、色澤發暗的揀出來,挑下來的好豆用石磨開片,蛻殼,用溫水發脹,余下來的程序類似麥醬制作,不同的是,麥醬裝壇時不放佐料,而碗豆醬則分別放有姜絲、花椒、五香、紅辣椒等;辣椒醬。其實它不是醬,但具有某種醬的成分,我們那兒叫榨辣椒。母親先是在菜地里尋來紅透的辣椒,洗凈,剁碎,繼而,撒上鹽,與磨好的糯米粉,均勻攪拌,然后裝進壇子,榨辣椒有兩種吃法,二是用小火放油干炒,炒至黃里透紅,這時的榨辣椒酥脆爽口,咸中帶辣,別是一番味道;一是用水攪拌煮成糊糊狀,煮熟后,上面滴幾滴香油,此種又稱榨辣椒面糊,自然又是一番風味。
雪里蕻——一個新近才有的舶來名詞?在母親的菜譜里面,它就叫鹽菜,土生土長,不施粉黛,親切可人。蘿卜鹽菜,大兜菜鹽菜,鳳耳鹽菜,蟲兒鹽菜,黑鹽菜,梅莖鹽菜,等等等等,在母親那兒,它是一個繁復龐雜的家族,品姓蕃盛,內涵豐贍,因其種屬不同,其制作也大異其趣。如蘿卜鹽菜、大兜菜鹽菜等,為生菜制作,洗凈,晾干,剁碎,放鹽,然后上壇即可;而梅莖鹽菜、黑鹽菜則要先用甑將其蒸熟,而后曬干,再行制作;至于鳳耳鹽菜,雖屬生菜制作,但毋須剁碎,裝壇時只須撒上鹽將其按緊密實便可以了。母親制作的鹽菜與眾不同,同樣一個名稱,同樣一種炮制,但從壇子里剜出來其風味就是與眾不同,甚至霄壤云泥,其色相、品味堪稱卓絕。屋場上一幫堂客喜歡扎在一堆吃飯,有時,好幾雙筷子同時伸到母親碗里,嘗嘗母親碗里的鹽菜,再嘗自己碗里的,眉頭禁不住皺攏來,她們問母親:你的鹽菜是哪么腌出這種味兒來的?母親只是淺淺地笑,不答。
為了這天早上吃的粽子,母親老早就開始準備了。先是剪粽葉。母親剪粽葉都是趕早趁露水,母親說,天地的靈氣都在露水里面,趁露水剪下來的粽葉包出來的粽子才香。陳年老葉色衰香殞,自然是不堪摘的。而新發的嫩葉同樣不可取,葉片稚嫩,香未沉郁,何況也不便于包扎。對于粽葉,母親可謂精挑細選,要老嫩適中,葉片青綠,且寬窄長短一致,母親說,粽子粽子,那一脈清香全在粽葉里頭。
比及挑選粽葉,對于包粽子的糯米,母親更是挑剔有加,有過之而無不及。一要糯谷必須是栽在向陽山螃田里的,山螃田土質偏瘦,長出的谷粒結實飽滿,味道也更純正地道;二是施用的必須是農家糞,最好羊欄糞;三是糯谷品種必須是“團糯”(谷粒型狀呈圓型),不是“扁糯”、“長糯”,“團糯”蒸出來更糯,更香。包粽子前,母親有一道極精細的工序——擇糯米,把糯米倒在簸箕里,平展展鋪開,然后,拇指、食指小心輕輕捏攏來,眼仁發亮,凝聚于指尖,一粒米,一粒米挑揀,將殼尖、碎花、半頭米挑出來,余下的糯米自不必說了,真可謂天生麗質,珠圓玉潤,顆顆純真無瑕。
看母親包粽子是一種視覺上的享受,一片粽葉拿在母親手里,那么熟稔,精巧,游刃有余,婉轉之間,一只粽子脫穎而出——一頭尖而修長,如哥特式的尖頂,另一端,底部渾圓,漸上漸細,呈椎型,母親說,她包的叫“羊角粽子”。
母親煮粽子的時間極其漫長,煮粽子用的是小火,栗木劈柴,兩小塊,細燃慢燒,我和弟妹要幫母親燒火,母親不讓,說,粽子講究的就是一個慢火,讓你們燒,還不燒成個烏焦巴公?從傍晚開始,母親就守在灶前了,半夜了,我和弟妹們再也熬不住了,嘴里不停地扯起了呵欠,母親說,困去吧,明日趕早起來吃粽子。等到第二天清早起床,只見母親依舊坐在灶前,看見我們,臉上盈盈笑著,說,趕緊洗了臉吃粽子。
母親不識字,不知烹飪為何物,但我敢說,母親堪稱真正頂級的烹飪專家,她的一整套烹飪技巧自然不可能來自專業培訓和書本傳授,她的技巧和靈感是與生俱來的,心有靈犀,幽然心會,無師自通,或許,母親就是一位自然主義的大師,自然就是她的摹本,房前新綠的春芽,山前清秀的泉水,一枝率真嬌好的百合,一串明媚而空靈的鳥鳴,母親無與倫比的技藝或許就來自它們的啟示。
母親之于我,不僅只是孕育,賜予,懷念,記憶,她以她的智慧,她的雙手,使我有幸品嘗到了這個紛紜而寂寞的人間的真味和至味。我的舌苔,舌苔上活躍而敏感的味蕾,那些聯系味蕾的神經元,至今深深銘刻著我的母親——感受與熱愛,回味與沉醉,均是那么雋永,醇厚,深刻,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