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寄寒
張寄寒散文小輯
●張寄寒
我的家鄉是江南水鄉小鎮,四面環水,它有著縱橫交錯的河道,清粼粼的河水,清澈見底,水中那碧綠碧綠的水草清晰可見,那一閃一閃的鰟鮍魚在陽光下閃閃爍爍,悠閑地游來游去。
小時候,我最愛釣鰟鮍魚。炎炎的烈日里吃罷午飯,我拿了魚釣和蚯蚓,去我家門口的石河橋上釣鰟鮍魚。撒下帶著小蚯蚓魚餌的魚釣,立刻被一大群小鰟鮍魚團團圍住,用它們的小嘴巴,你啄一口,我啄一口,就是不肯咬住,當魚釣上的小蚯蚓啄掉了,它們便一哄而散,我又換了魚餌,一撒下去,又吸引了一大群的小鰟鮍魚,把魚餌團團包圍,你啄一口,我啄一口,可是怎么也啄不掉。忽然被一條小鰟鮍魚叼住不放,一副義無反顧的樣子,因為它太小,我也不忍揮魚竿,誰知它的一副認真的樣子叼住不放,我只好揮動魚竿,小鰟鮍魚半空中摔下,“卟嗵”一聲,它又掉進了河里。我坐在石河橋上大半天,一條也沒有釣著,只好空手回家。
夕陽西下,我剛洗罷河浴,躺在家門口樹蔭下的一只條椿上,朝天望著幽藍的晴空里七月中變幻莫測的云朵,時而像一群群山羊晚歸,時而像一群群白兔奔跑……
忽然在寂靜的天空里響起了富有節奏的“嘭嘭嘭……嘭嘭嘭……”一陣陣的破竹似的梆聲由遠而近,我立刻循聲而去,只見一條破舊的小漁船上發出“嘭嘭嘭——”的梆聲,我們叫它“敲梆船”。
船頭上盤膝而坐的一個中年漁民,一只手拿著趕杖,一只手拿著趕網,一只腳踏在一塊活絡的木板上,腳尖一動,踏板發出“嘭嘭嘭——”的聲音。一個中年漁婦悠閑地搖船而上,船艙里四個穿著破爛的小孩安安靜靜地躺著。
一條敲梆船篤悠悠地向我家門口的石河橋靠攏,船頭上的漁民一腳踏出了節奏聲“嘭嘭嘭……嘭嘭嘭……”河中的大大小小的鰟鮍魚聞聲而逃,驚恐地東躲西藏,誰知躲進了石河橋的角落,漁民迅捷地把趕網往石河橋的彎子口一插,堵住了它的去路,然后一只手用趕杖由里向外地趕,把一群群鰟鮍魚都趕進了網里,再把趕網提出水面,一簇簇鰟鮍魚在魚網里活蹦亂跳,漁民眼快手疾地把一網鰟鮍魚倒進了盛水的船頭里。
一只敲梆船走了,梆聲由近及遠,漸漸地消失得無影無蹤。梆聲又響了,由遠及近,又是一條敲梆船向我家石河橋靠攏,梆聲越來越響,河里的鰟鮍魚又被它趕到石河橋的河彎里,又一網鮮蹦活跳的鰟鮍魚倒進了漁家的船頭里。
夕陽的余暉涂滿了沿河的一排粉墻黛瓦的古屋翹脊上,石河橋上站著一個個家庭婦女,一邊揮動著手中的竹籃;一邊吆喝“買鰟鮍魚哎!”
“來……”一條敲梆船上漁民應著,立刻向石河橋靠攏,于是,婦女們與漁家嘰嘰喳喳地討價還價。
“買多少?”
“一斤。”
漁民用網兜在船頭里一舀,水淋淋的鰟鮍魚活蹦亂跳,秤鉤上一吊,漁民說,一斤一兩算你一斤。婦女付錢,漁民把鰟鮍魚倒入婦女的竹籃中。
輪到媽媽了,媽媽把竹籃遞上去,我突然發現艙頭上漁民正是泊在我們家門口過年的哪條敲梆船上的漁民……
那是一個大年三十的下午,凜冽的西北風呼啦呼啦地刮著,一條敲梆船歇在我家門口的石河橋畔。船上的兩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光著腳穿著棉絮都露了出來的破棉襖褲,在我家門口的場上做著“老虎賽”的游戲。
我和妹妹看見他們光著腳,仿佛冷到我們心里似的,我們回屋讓媽媽找出我們小時候的舊棉鞋,媽媽翻箱倒柜給我們找出了五雙小棉鞋,我和妹妹興奮地捧在手里給敲梆船上的小孩送去,幾個小孩看見小棉鞋,你搶我奪,都穿上了自己合適的小棉鞋。船頭上的那個漁民對著我和妹妹叩頭道謝。
媽媽對我們說在舊社會里,敲梆船就是討飯船,一聽“嘭嘭——”一陣陣憂傷的敲梆聲,小孩子都知道叫化子來了,敲梆船靠岸便傳來“娘娘太太行行好”的叫聲,我們邊說“敲梆船來了!”邊去盛了半升籮米朝河橋頭走去。只見船頭上的老頭放下手中梆捶,拿起小竹竿伸到河橋邊,小竹竿的一端系著一只開口的小布袋,正好讓岸上的人將米倒入布袋,一邊連聲說“謝謝,行善必有好報”的感謝話??匆娒椎谷胍恢粶蕚浜玫哪就?。這時鄰家的嬸嬸婆婆也拿米來,送給這位老人,老人一一收下。
媽媽說的讓我不可理解,我問媽媽“叫化子為什么要在船上討飯不在岸上討飯?”媽媽說,他們的腳都有毛病,不能行走,只好搖著船來討飯。這位漁民也不忍心靠討飯度日,于是,他們在船上做一些竹器如衣架、竹籃、倒馬桶的“豁洗”用最便宜的價格賣給鎮上,謝那些恩施過自已的好人。
媽媽說,“給我秤二斤鰟鮍魚好了!”
漁民用網兜舀了兩網倒在媽媽的竹籃里,隨手用趕杖把漁船撐開。
“哎,我的錢還沒給哩!”媽一拎竹籃發覺沉甸甸,立刻焦急地喊。
“不用了,不要客氣!”漁民笑嘻嘻地對媽說。
媽立刻對我說,“現在他們不再靠討飯為生,都自力更生了。他們捉點小魚養活一家人。你趕快把錢給送去?!?/p>
我接過媽媽交給的任務,立刻一路小跑,沿河去尋找那條敲梆船,找遍了所有的河道不見那條敲梆船的影蹤,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最后在一座石拱橋底下找到了這條敲梆船,我先把它喊住,然后跳到他船上,再把媽媽給的錢交到他的手里。
“嘭嘭嘭……嘭嘭嘭……”的聲音漸漸消失。夜色彌漫,一個個石河橋的橋級上蹲著一個個婦女細磨細相了殺鰟鮍魚,殺好,洗凈。拿進灶屋間,放進油鑊一煎,放好黃酒、生姜、醬油一起燒煮,沒多久,一股新鮮的鰟鮍魚鮮香從一家家老屋的灶間裊裊而出,滿街的鰟鮍魚鮮香繚繚繞繞。
媽媽讓我去后門的自留地上拔幾棵毛豆,我和小妹在天井里剝毛豆,媽媽把我們剝好的毛豆倒在魚鍋里一起煮,鰟鮍魚熟了,毛豆熟了,這便是媽媽最拿手的一道菜,也是江南水鄉的一道名菜佳肴。
小學畢業,我去了外地讀書。轉眼,中學畢業回家,故鄉變了樣。深秋時節,故鄉的市河里再也聽不到節奏很強的梆聲:“嘭嘭嘭……嘭嘭嘭……”再也看不到一條條敲梆船沿著一個個石河橋趕鰟鮍魚,再也見不到一個個石河橋上一個個婦女提著竹籃買鰟鮍魚的身影……
忽然間,河面上疾駛而來的一條油光锃亮船梢上裝著馬達的漁船。哦!隆隆的馬達聲替代了當年悠遠的梆聲,敲梆船一去不復返,童年的記憶中的憂傷的梆聲銷聲匿跡,一陣陣響亮的馬達聲激越在故鄉的上空盤桓,激發了我獨在異鄉游子心中那一股濃郁的鄉愁……
小時候,我家租住在江南水鄉小鎮的一幢古色古香前店后宅的老屋,沿街是店面,媽開的煙雜店,隔著天井是客堂、門前一排落地長窗,窗欞上用竹片鑲嵌著一片片蠡殼,蠡殼是由河蚌碾碎壓制而成,它只透光不透明。
我住在沿街店面的小樓里,小樓的窗欞都鑲嵌蠡殼,對面的小樓與我們小樓只有咫尺之遠,窄窄的街路,彼此伸手可握,樓與樓之間只留下一條窄窄的藍天,我們叫它“一線天”。我們和對面人家打開窗戶說話、互送東西,彼此透明。
一年四季,我們樓上的蠡殼窗在春秋兩季時開時關,夏季開,冬季關。我在縣中念初二那年的春假,我乘船從縣城回家度春假。
一日下午,春暖洋洋,小樓的椽子,窗欞的蛀洞內時有小黃蜂飛來飛去。吃罷中飯,媽讓我上樓小憩,我剛登樓便從蠡殼窗里透視對對面的蠡殼窗里,有一個模糊的身影晃動,我不由自主地推開兩扇蠡殼窗,一個裸露著上半身的少女正伸臂換衣服,不知為什么我的心跳加速,熱血沸騰,我連忙伸手拉著蠡殼窗“咔嚓”一聲關住了,只聽得對面蠡殼窗里的少女驚恐地狂叫一聲,天哪,我不是故意的,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好半天還不能轉過神來。
晚飯桌上,我從媽嘴里知道對面蠡殼窗里的少女是縣城師范學校二年級的學生。兩年前初中畢業,考上了縣城師范學校,每年不花家中一分錢,放假回家還把自己平日積攢的錢,給媽媽妹妹買穿的吃的。
又到了放假的日子,我家對面人家的蠡殼窗里不見少女的影蹤。我一直懷疑是因為我的過失,讓她不敢回家面對。
后來,她師范學校畢業了,她堅決報名支援山區教育工作,去了江西老區山村小學當一名小學教師,每月按月給她媽寄錢回家。
每次回家,登上小樓推開蠡殼窗,便會想起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心中有著深重的犯罪感。但她那美麗的形象,曾引發我無限的遐想,它像一個輪廓精美的花瓶、蘊含著未來的生命之壺,它在我心中構筑了一個永恒的舞姿,一曲動人心扉的樂曲,一首耐人尋味的抒情詩,一幅撩人心魄的維納斯……
小學畢業,媽叫我去上海大哥家,讓大哥給我介紹一份工作。我一個人乘了兩天的航船到了上海大哥家,剛到上海都感到新奇,連在大哥家晚上睡地鋪,早飯吃大餅都感到新鮮。
到了上海有些日子,大哥嫌我年紀小,找工作不好找,去工廠當童工,太苦太累,于心不忍,去大酒家當拉門的招待不合適,太沒面子。大哥讓我呆一段時間再說??墒窃诖蟾缂页蚤e飯的日子挺難受,大嫂也不是一盞省油燈,她對我常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嘮叨。我們一天三頓,早飯一個大餅,中飯兩菜一湯,晚飯一菜一湯,大嫂嫌我飯量大,吃菜多。其實我在家時,媽說我飯量小,吃菜省。
有一天,大嫂讓傭人買了肉,燒紅燒肉吃,到上海一個月第一次吃肉,吃中飯時,傭人端上一碗濃油赤醬的紅燒肉,讓我饞涎欲滴。在家時媽燒了紅燒肉,一碗飯一塊,我吃兩碗半,媽給三塊紅燒肉。在大哥家可不一樣,大嫂的眼睛是敏銳的。
多少日子沒吃肉了,我控制不住的食欲趁大嫂未上桌先挾了一塊紅燒肉,一口把它吞掉。大嫂上桌了,她客氣地給我挾一塊最小的紅燒肉,我只顧吃素菜,大嫂說,你不喜歡吃紅燒肉,我笑而不答,大嫂又挾一塊紅燒肉給我。
吃罷飯,大嫂問傭人一共切幾塊紅燒肉,于是,大嫂逐個盤問,不用問我,就可算出我吃幾塊?連我剛才“偷”吃一塊也算出來,大嫂的難堪臉色讓我也感到臉紅耳赤。
在大哥家的日子,大哥上班,大嫂常年有病在家休養,為了避免大嫂的嘮叨,我常一個人去三層閣樓找小表哥,他是大嫂的表弟,與我同歲,但比我大,我叫他表哥,他生性豪爽。他的小閣樓雖只有六平方米,但一個老虎窗既采光又透空氣視野開闊。表哥不在家,我心里郁悶時便會爬上表哥的小閣樓看小人書消遣??葱∪藭蠢哿耍瑢χ匣⒋巴獍l呆,想起故鄉的媽媽和鄰居家的小伙伴,我情不自禁熱淚盈眶。
忽然老虎窗外對門石庫門的房間里傳來一片低沉的呻吟聲,我丟下小人書,只見對面房間里一對青年男女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嘴巴對著嘴巴,兩個人緊閉雙眼,仿佛都要把對方吞進去似的,不知怎的,我的臉“刷”地紅了起來。
入夜,表哥叫我去他的小閣樓,我欣喜若狂地登上了他的小閣樓,站在老虎窗口眺望著萬家燈火。表哥屋內一只小桌上一盞沼氣燈,桌上一包油氽花生、豬耳朵、豬尾巴。
表哥讓我和他對面對坐著吃東西,我們邊吃邊聊,心中感到無比的溫暖,大嫂家受的氣早丟之九霄云外。我把白天看的事告訴表哥,表哥說,那個男人是有妻室兒女,那個女的女中高中畢業生,她非他不嫁,父母強烈反對也沒用,依然阻止不了他們的往來,他們趁父母上班,偷偷地在家相會。
我和表哥邊吃邊聊著似懂非懂的成年人的事,心中無限的茫然,只有在表哥的小閣樓里心情最歡暢。
沒幾天,大哥讓我回鄉下了。臨別的早晨,表哥給我送來兩只夾著果醬的羅松面包,還送我去汽車站上車,我從車窗口,望著漸行漸遠的表哥,我的眼睛濕潤了。
汽車在回家的路上顛簸,我的思緒又回到了表哥的小閣樓里的老虎窗投進一片如水的月光,撩人心魄。我嚼著表哥的羅松面包,心里無比溫暖。
兒時毗鄰我家的王家大院,是一幢民國年代的建筑,它朝西的四扇百葉窗,百葉窗是由一排排小木板組合而成,木板可以開啟合攏。我總是對它產生一種神秘感。
每天黃昏,當一抹夕陽涂紅了百葉窗,緩緩傳來一陣陣低迴、哀怨的簫聲,蕩氣回腸,讓我像丟了魂似的在百葉窗下徘徊又徘徊……
出于好奇,我悄悄地從百葉窗縫里窺見一個年輕的吹簫女、身穿紫羅蘭色的旗袍、蓄著S形的發髻,端坐在一只紅木靠椅里,一雙穿著繡花鞋的小腳擱在小凳上,她的兩眼微闔,安祥而沉靜。她的一雙白凈纖細的手握著一支又細又長的紫色竹簫,微微地噘起小嘴,含著簫孔,那韻致含蓄而妖妍,冰涼的六個簫孔,如同一個人的靈魂出口。
聽媽說,吹簫女是省城的女中畢業的,因喜歡上一個出身貧寒的同學,遭到父母反對不準他們往來,將她禁錮在家。于是,她郁郁寡歡,每天黃昏從百葉窗里傳來哀怨的簫聲,凄凄切切,如同“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的意境。
一個月明之夜,從王家大院里的百葉窗里傳來一陣陣哀哀戚戚的簫聲,我的心頓時悵然若失。我立刻奔去百葉窗前從它的縫隙里窺見了吹簫女臉頰上兩滴晶瑩的淚珠,我幼小的心靈不知道如何去安撫這個受傷的靈魂。
次日早晨,陰霾滿天。王家大院里傳來一片哀慟的哭聲,媽從外面進家說,王家吹簫女自縊身亡。
媽讓我以鄰居的身份去王家吊唁,我站在吹簫女的遺體旁默默地致哀,忽然發現她身旁放著她一直吹奏的紫色竹簫。
吹簫女走了。王家大院里冷冷清清,我一直在百葉窗下徘徊又徘徊,抬頭望著吹簫女的閨閣。一種“人去樓空”的悵然襲上我的心頭,百葉窗里傳來幽幽的簫聲,仿佛依然不絕如縷……
書房里有一幅栩栩如生的我的人像速寫,每次見到它總讓我想起十五年前在故鄉周莊認識的一個國際友人艾黎的養子鄧邦鎮,短暫的相處給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一個乍陰乍雨的夏日,我有幸接待河南省國畫院的油畫家鄧邦鎮和雕塑家盧波夫婦,游覽中國第一水鄉周莊。我帶他們去了沈廳、張廳、雙橋、迷樓,邊看邊講,油畫家鄧邦鎮興趣盎然,邊走邊提問題,我都一一給他解釋。游罷,我們在一家茶樓小憩,邊喝茶邊聊天,無意中得知油畫家鄧邦鎮就是國際友人路易·艾黎的養子,給我帶來了莫大的興趣,在我緊追不舍的追問下,鄧邦鎮才告訴我關于艾黎和中國孩子的故事:一九二七年新西蘭路易·艾黎只身來到中國搞消防工作,接觸上海的底層勞動人民,同時認識了上海的共產黨的地下黨員,鄧邦鎮的伯父鄧中夏就是上海共產黨早期的領導人,艾黎對他十分敬重。
鄧邦鎮出身湖南山村的農民家庭,父母都在抗戰中犧牲,伯父鄧中夏被國民黨殺害,艾黎就挑起了領養鄧邦鎮一家幾個孩子的擔子。當時鄧邦鎮只有九歲叫艾黎為伯伯,艾黎像父親一樣關心他們的生活學習。少年鄧邦鎮特別喜歡畫畫,初中畢業已能獨立創作,艾黎發現了他的繪畫才能,把自己寫好的書讓他插圖。
艾黎是我國共產黨最早的國際友人之一,白求恩、馬海德、斯諾都是由他介紹到中國來的,艾黎熱心在中國辦學,學校遍布江西、甘肅、河南、陜西、福建,由于戰亂兵燹,校舍壞毀無法上課,后來,艾黎把這些學校合并遷至甘肅蘭州,辦了一所“培黎學?!薄?/p>
一個寒風凜冽的冬日,艾黎從外地出差回學校,學生們都在校門口恭候校長,艾黎突然發現缺了一個學生,當即向總務了解,原來缺席的學生一只腳凍壞了跑不動,艾黎立刻去學生宿舍看望他,還給他敷藥包扎。入晚,艾黎讓這個學生和自己睡在一個被窩里,把學生的腳窩在自己穿著棉衣的胸口。
有一回,艾黎路過一個山村的鐵匠鋪,發現一個光屁股的孩子,他便對鋪主說,這個孩子沒有力氣干這個活,你讓我領去撫養吧!鋪主一聽連連拱手道謝說,這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我收他干些活,讓他混飽個肚皮。于是,艾黎把這個孤兒帶回學校。
幾年后,艾黎發現這個孩子特別聰明,中學畢業,艾黎把他送到英國深造。后來這個學生能講八國語言,成為中國著名的石油專家。
艾黎是毛主席的好朋友。一次艾黎叫鄧邦鎮去他家吃飯,鄧邦鎮去艾黎家等了大半天不見艾黎回來,艾黎回來了說剛才毛主席派人叫他去,在毛主席的書房里談古論今,一聊就是大半天。
艾黎和周總理、鄧小平、陳毅都熟悉,在艾黎八十誕辰紀念活動上鄧小平對他作很高的評價。
一九七八年鄧邦鎮盧波夫婦接受創作一幅浮雕《艾黎與培黎學校》的任務,這一個長一百米高二米半的浮雕,是我國目前最大浮雕,被國際友人譽為“國際性大壁畫”。
一九八七年艾黎病逝,鄧邦鎮夫婦為養父艾黎在新西蘭創作一幅《艾黎與山丹》,送給新西蘭,新西蘭國家主要領導參加了《艾黎與山丹》雕塑的揭幕儀式。
聽完鄧邦鎮的故事,心潮澎湃,眼前的烈士后代在接受國際友人幫助下的成長道路,令我對鄧邦鎮和他的養父艾黎肅然起敬。
我和鄧邦鎮談起迷樓的歷史,二十年代初《南社》詩人柳亞子、王大覺、陳去病等人聚集一家小酒店飲酒作詩,酒店是寡婦阿金寶和她的女兒阿金所開,入晚,酒店為《南社》詩人提供酒菜,詩人們酒過三巡,詩興大發,于是,以阿金的美貌寫詩,柳亞子的一首膾炙人口的《迷樓曲》由此產生,王大覺,陳去病寫下對詩。事后詩人們的詩都被夫人發現,看到先生盡寫阿金姑娘的美,于是,詩人的夫人們結伴到酒店,見此酒店破破爛爛,阿金姑娘平平常常。她們感到迷茫。
柳亞子說,隋煬皇帝在楊州大運河畔筑一迷樓是為色,我們在這兒飲酒是迷于酒,但醉翁之意不在酒。
鄧邦鎮聽我一介紹來了興致,立刻讓我陪他欣然前往。入迷樓,登樓時,迷樓講解員迎了上來給我們介紹,我發現鄧邦鎮對這個一身農家姑娘打扮的講解員頗感興趣。今天她穿了蘭印花布大襟布襖、繡花鞋子。講解結束,下樓時我發現鄧邦鎮留戀不舍的樣子。
“你覺得她怎么樣?”我好奇地問。
“太有江南水鄉的那種味了!”
“是她的服飾?”
“不全是!”
“還有什么?”
“她的一雙眼睛!”
“眼睛不算大!”我盯著她橫看豎看。
“我想給她畫一幅肖像畫!可以嗎?”
“應該可以吧!”
我立刻打電話與旅游公司經理說明情況,立刻得到經理的支持。
我向鄧邦鎮介紹這個講解員,她叫雪花,是來自離鎮十里外的白浜村的一個村姑,初中畢業后因家庭經濟困難沒有去考高中便回鄉務農。她不高的個子,一張瓜子臉,眉清目秀,一雙特別傳神的眼睛,在她身上散發出一種農村女孩特有的清純氣質。
我立刻帶了鄧邦鎮去迷樓找到雪花,一邊傳達畫家鄧邦鎮的意圖,一邊告訴她經理同意的批示。她欣然地接受這個任務。
次日一早,鄧邦鎮帶了畫夾來到迷樓,他讓雪花坐在美人靠上,他坐在離她一米遠的方凳上,打開畫夾,用他的畫筆,一筆一筆地給雪花描摹起來。
到周莊寫生的畫家何止千萬,畫盡了水鄉古鎮的風景,就是沒人畫水鄉的人物,鄧邦鎮說,這次被我逮住了這個雪花,我是緊追不舍,一定要畫一幅人物表現水鄉靈魂的畫作。
鄧邦鎮畫了半天才畫了半個頭像,雪花第一次面對大畫家當模特,心情難免緊張,表露出一副尷尬的神情。
鄧邦鎮笑著說,放松一點,隨便聊聊好嗎?于是,雪花和他拉起了家常,她告訴他,前年她想進賓館當服務員,因為父母反對沒有去成。
“當服務員有什么不好?”鄧邦鎮不解地說。
“我父母以為服務員就是小姐?!?/p>
“其實模特是與世俗抗爭的事業,又是一個為藝術獻身的高尚職業。”
“過去我還以為模特兒就是脫光了衣服讓畫家畫,這個可真難為情死了。”
“是的,我們美院里是有很多這樣的模特兒,這樣模特才是真正的為藝術獻身。”
夕陽漸漸西下,雪花和畫家聊聊天不覺厭氣。鄧邦鎮說,你歇會兒吧!雪花立刻湊到他的畫架前邊看邊驚訝地說,這不是我,難看死了……
“這是毛坯,還要好好地加工哩!”
第二天下午,雪花又坐在美人靠上,鄧邦鎮打開畫夾,雪花趁畫家調顏料,走近畫架前一望,又嚇了一跳說,這是我嗎?我哪有這樣好?不像?!
“這是油畫,它是靠色塊堆砌而成,必須遠看的。”鄧邦鎮給雪花解釋。
第三天下午,鄧邦鎮又去迷樓,打開畫夾開始修飾雪花的大眼睛,為了這雙眼睛,鄧邦鎮足足畫了一個下午。畫畢,雪花站在畫架前驚呆得話也說不出來。
“這就是東方的蒙娜麗莎!”鄧邦鎮對我說。
“太好了,不但形似還神似!”我贊賞地說。
“我畫過太多的偉人,有美國的斯諾、加拿大的白求恩,今天第一次畫了一個江南水鄉的村姑,我給這幅畫取名《村姑》。
臨了,我們和雪花在畫作前合影。
明天,鄧邦鎮要走了。入晚我去他下榻旅社告別,鄧邦鎮說感謝我的接待,他要給我畫一幅肖像速寫。
我坐在他的床沿上,鄧邦鎮只用了二十分鐘給我畫一張肖像速寫,他是先勾線條,再用墨色堆起,近看不像,遠看越看越像。
這幅肖像,也是我與畫家鄧邦鎮的友情紀念,我把它配了鏡框,懸掛于書房內。
鄧邦鎮走后的第二年,他給我來信說,《村姑》在新西蘭油畫展上引起轟動,請代我轉告雪花,并向她致謝。
時光匆匆,彈指間,十五年一晃而過,鄧邦鎮已有許多年沒聯系。每一次我從鏡中看到自己,再看十五年前鄧邦鎮給我畫的肖像,我明顯地老了,感謝鄧邦鎮給我留住了歲月,留住了我的生命魅力,留住了我們珍貴的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