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
未來過去了,未來是河邊涌向低地的一條路。
——伊爾莎?艾興格《鏡子的故事》
A.旅客
我為什么坐在這個座位上——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問題,人們發明座位這東西,難道不是為了讓人坐的嗎?
你說你不是這個意思?你當然不應該是這個意思。你們這些坐著的人,哪里知道我們這些買了無座票的人受的是哪門子罪。是啊,這一點你倒是說對了,現在是春運時期,車票難買得要命。要我說,豈止是難買,簡直是他媽的太難買了!我不知道你們都是怎么買到車票的,火車站公布提前十天售票,我他媽的提前第十天一大早就去排隊,也沒買到坐票!真不知道那些票是不是都插翅膀飛了!
所以,難道這個座位不應該輪到我們這些沒買到坐票的人坐一坐嗎?嗯,你這態度倒還不錯。要是你從一上車就站著,一直站五個小時,你也會像我這樣,說不定早就發瘋了呢。幸好我鉆到座位底下睡了一覺,要不然可能我已經發瘋了。
對,我是個業務員,你怎么猜到的?我是個業務員,這注定我一生中的大多數光陰要在東奔西跑中度過……這倒沒什么,我只能干這個,你知道,人們并沒有多少選擇職業的自由……只是每到春運暑運黃金周這些時候,我就要忍受這種局面:買不到坐票,躺在兩條晃來晃去的小腿旁邊睡覺……那個女人?你說哪個女人?原來坐在這個座位上的女人……嘴角長了一顆美人痣……
哦,想起來了,那女人。我躺在座位底下打算睡覺的時候,她那兩條穿了羊毛襪子的腿就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她下車了嗎?我也不知道啊!我還以為你知道呢,你們不是聊得很熱乎嗎?只有你們這些買到了坐票的人,才有心情逗引旅途中那些陌生的異性……你別生氣,我說的不過是一種現象,你沒聽說過嗎?有一個順口溜叫“坐火車硬座需要注意的問題”——第一注意小偷,發現了要抓住;第二注意美女,發現了要搭訕;第三注意推銷,發現了要冷淡……得了,就跟你說這么幾條吧。其實我重點想說的是發現美女要搭訕。這一點你貫徹得很好,老兄。
我看出來了,你有點不耐煩,但你在竭力忍耐——我知道,你覺得我格調低。我天生就這么格調低,他媽的改不了。老兄,你無非就是想打聽那女人的去向,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你吧,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現在幾點?哦,5點,天快亮了。我只能告訴你,可能是在一個多小時以前吧,4點左右,我從一場噩夢里醒過來——我做了個噩夢,夢見這混賬火車忽然飛上了天!你想不到吧,這混賬東西的輪子都變成了金光閃閃的風火輪,在鐵軌上擦出一片火花。你不認為它是變成了一條火龍嗎?我們這些人,都成了它肚腹里的食物……
沒關系,你大概不喜歡聽這樣的故事——我記得當我躺在座位底下的時候,你和那女的在講故事吧?好像是在講跟旅行箱有關的故事,那女人的旅行箱可真是塊頭不小……跟你說,我這可不是故事,而是貨真價實的夢,雖然有點荒誕——我看出來了,你還在竭力忍耐。那我就不講噩夢了,況且也沒什么可講的了,我忘記接下去火車怎么樣了,我們這些人又都怎么樣了。說那女人。我從夢里醒來以后,發現眼前那兩條穿著羊毛襪的小腿不見了。說實話,我雖然深惡痛絕那些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小腿,但那女人的腿……的確挺美的。我把頭探出來四下里看看,看到人們都在七歪八扭地睡覺。你們這些有座位的人都趴在桌子上或者靠在椅背上睡;我們這些沒座位的人,有的坐在地道行李上睡,有的就像我這樣,不顧顏面地躺到座位底下睡。
人們都陷在昏昏沉沉的睡夢中。當時我突發奇想,假如發生一場地震,這些人倒也都消失得痛快——沒有恐懼的死亡,你說是吧?
我又跑題了,還說那女的——我又把頭往外伸了伸,看看那兩條穿著羊毛襪的小腿原來坐著的座位,上面是空的。我原以為她去了廁所,但十分鐘后她還是沒回來,我就爬出來,坐在座位上了。沖目前的情況來看,她一直沒回來,是嗎?我坐到座位上后終于舒舒服服地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個和你們這些人一樣的覺,要不是你剛才把我推醒,我沒準能痛痛快快地一直睡到終點站……
你到底為什么要推醒我?就為了問我那女人哪里去了?老兄,我真的不知道。別拿這種審問的目光看著我,好像你是個警察似的。就算你是個警察——假如你認為我為了一個座位而去害死一個人,那你就是瘋了。你不會是愛上那女人了吧?不是我說你,老兄,很多時候,人與人之間僅僅是萍水相逢而已,雖然她長著一顆美人痣。世上長美人痣的女人多著呢,老兄……
B.列車員
對,我是列車員,您有什么事嗎?一個長美人痣的女旅客?對不起,我沒什么印象。我再想想?好吧,我再想想,您再跟我描述一下——左邊嘴角長一顆美人痣,長頭發,白皮膚,穿果綠色羽絨服……您放心,我肯定在認真地想,雖然我的事太多了。很抱歉,我還是沒什么印象,真是對不起啊。
讓您失望了……不過,真是要請您諒解,您看,現在正是春運期間,旅客太多了,我不可能記住每一名旅客,您說對吧?別說她長了一顆美人痣,就是長了兩顆,我也不一定能記住——只是開個玩笑而已。
您說她當時坐在您的對面,10車45座?我必須跟您解釋一下,我們每名列車員要照管幾節車廂,真的是太忙了……您看,本來一節車廂一共114個座位,現在,春運高峰期,至少擠了兩百多人,五節車廂的話,一共就是一千人。縱然我記憶力超凡,讓我在短短十幾個小時里記住一千多人……我要是有這種超能力,就不在火車上當一名列車員了,您說是吧?
您跟她認識?不認識?剛認識?出了什么事嗎?比如說……您丟了什么貴重物品,錢包或是手機……這種情況在火車上發生并不奇怪。如果發生了這些事情,我會幫您聯系乘警。雖說在春運這個節骨眼上,乘警們根本就顧不上抓小偷,但如果您真丟了什么貴重財產,他們還是有職責幫您查找的。能否找到,那就另當別論了。
是嗎?您確認沒有丟失任何財物?那當然最好不過了。請原諒我這樣猜想。您急切想要知道那個長著美人痣的女人是在哪一站下車的,這我的確不知道。春運高峰期,每一站下車的人都是那么多。您說的那只龐大的旅行箱,我也沒注意過。它當時放在哪里?行李架上?哦,您有疑問,她一個人不可能取下那么大的一只旅行箱……但我認為,這不是問題的關鍵,如果她打定主意要在某一站下車,肯定是會想辦法取下那只旅行箱的。或者找別人幫忙,或者自己動手——如果您認為她自己不可能完成這件事,那就肯定是找別人幫忙了。您可以問問旁邊那些旅客……
哦,您已經問過了?他們都沒注意是吧?也沒人幫那女的從行李架上取旅行箱?我料想到了。深更半夜的,都在睡覺呢。您也知道,旅行是很疲倦的。這么說,那個幫她取旅行箱的人,可能湊巧正是要跟她一起在某一站下車的。她請那個也要在某一站下車的人幫她取一下旅行箱,這太合乎情理了,誰也不會拒絕幫這個忙的。
看您這樣子……一定要找到那位旅客嗎?我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迫使您非要去找一個在旅途中遇到的陌生人……依我看,要找一個陌生人,還真沒什么辦法……我幫不上忙,非常抱歉。
等等,我倒是有個建議,您可以問問A城火車站開電瓶車的那些工作人員,說不定會找到些線索——假如您真的要找她的話。您說過,那旅客帶了一只龐大的旅行箱,既然如此,她八成會花些錢,讓電瓶車幫她把它運到車廂門口。A城火車站有很多這樣的電瓶車。不過,我想,這個建議恐怕沒什么價值,現在火車馬上就快到達B市了,我們已經離開A城1100公里,您真會為了一個旅途中的陌生人而返回1100公里外的出發地?我們這趟車今晚返回A城——您到底丟沒丟貴重東西?沒有?確定?那就是說,您愛上那女人了?原來世上真有《泰坦尼克號》那樣浪漫的事情,我一直以為那都是杜撰的……
C.電瓶車司機
我們的收費是合理的,經過物價局同意的;而且,我們一直實行明碼標價、旅客自愿的原則,不存在任何坑蒙拐騙的惡意行為,不信你可以調查,我們經得起調查。
哦,我還以為你是上頭派來的呢。你可能不知道,我們現在最怕的事兒就是被旅客投訴。真是不明白為什么旅客們這么喜歡投訴。是,我們現在從鐵道部到鐵路局到車務段到車站,上上下下都在強調路風建設,誰違反了路風條例,就得扣獎金、待崗、受處分……那些旅客們正是因為了解這一點,才動不動就投訴。而我們上上下下那些路風管理員,才不管你到底犯沒犯錯,只要接到投訴,就認定是你的問題……
你剛才真是嚇了我一跳。我們這些客運員,是戰斗在最底層的勞動人民,不容易,要養家糊口的。
你是向我打聽一個人的?什么人?哦,女人,長頭發,白皮膚,長一顆美人痣……4號晚上從A站上車……老兄,恐怕長頭發白皮膚長美人痣的女人不止她一個吧?今天6號了,你讓我回憶4號晚上的事,我還真得好好想想。我們一共有五輛電瓶車,其他司機你都問過了嗎?問了四個?哦,那我只能努力不讓你失望了,但我不敢確定……
你能說說其他特征嗎?哦,帶著一只挺大的旅行箱。帶旅行箱的旅客也多著呢,老兄,你放眼看看,廣場、候車室、站臺,黑壓壓一片帶旅行箱的人呢。很大?能有多大?哦,那是挺大,一般出國才帶那么大的旅行箱。但我還是得好好想想。你說那女人穿什么顏色的衣服?果綠色……似乎有那么點印象……
好像是有那么一個女人,老兄,她那只旅行箱把我的腰給閃了,到現在還隱隱作痛呢。你知道,我們實行明碼標價,按件計費,旅客就是帶一只天大的旅行箱,我們也只收一件行李的費用:三十塊。所以那天晚上我發了一句牢騷,我說:你這只旅行箱其實應該收三件行李的費用。那女人說:我知道你們的計價標準,阿明已經告訴我了,所以你唬我也沒用。她一共給了我六十塊錢,一件行李加一個人的費用。就算我為了把她的旅行箱搬到電瓶車上而把腰閃了,她也沒多給我一分錢。
阿明啊,那是個賣盜版碟的家伙,整天在車站北廣場外面的過街天橋上蹲著,賣一些不知道從哪弄來的盜版碟。我買過他的盜版碟。不過前兩天他把我氣壞了,我從他那買了一張《盜夢空間》,勉強看了五分鐘,你知道我什么感覺嗎——簡直想倒在地上死去!那臺詞真是恐怖啊,我頭一次看到那么拙劣的翻譯,毫不講究語法,根本就看不懂!我那上外語學院的兒子簡直笑得快岔氣了。我找阿明那小子退碟,他死活不干。沒辦法,我就只好把它當成收藏品了。
對,我現在完全回憶起來了,是這樣的:那女人乘坐的是23點58分開往B市的××次車。阿明幫那女人把旅行箱拉到綠色通道口;我為了把那只旅行箱搬到電瓶車上而閃了自己的腰;我又拉上了另外兩個人——一共三個人四件行李,然后把電瓶車開到站臺上,分別把他們拉到車廂門口。那女人在哪節車廂?我想想……好像是10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說實在的,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旅行箱搬到行李架上的。哦,你幫她搬上去的?你坐在她對面?是10車吧?看來我記憶力還行。
老兄,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死了?你是警察,所以我不得不這么猜想。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告訴我……
你問我對那只旅行箱有沒有什么疑問,這我倒沒有。作為一名火車站職工,什么樣的旅行箱能讓我們感到好奇?沒有。只是,電瓶車上另兩人對她一個人帶那么大的旅行箱表示了憂慮,其中一人說:下次出門可別帶這么大的旅行箱了,多累呀!那女人說:都是要用的東西。另一人就說:你可以找快遞公司把不重要的東西先寄到你要去的地方。
我當時還接過來說:我們鐵路就可以,鐵通快遞,上門服務,提供紙箱和打包服務,你什么都不用干,方便得很。老兄,我愛人就是干鐵通快遞的。
那女人說:這主意還真不錯。
好了,整個過程就是這樣,我沒什么其他線索可提供了,但愿這些對你有用。
D.阿明
我記得那女的。嘿嘿,您對我這么快就能記起那女的感到奇怪?我也感到奇怪。可能是她長得很漂亮吧,特別是那顆美人痣。
是那個身殘志堅的有為青年——這是我們對趙六那小子的稱呼——介紹我給那女的搬旅行箱的。在我們這一帶混飯吃的人,都這樣稱呼趙六。那小子沒有左手,卻敢干搬運工的活,真是有才啊。所以我們都叫他身殘志堅的有為青年。
那天他遇到了難題,一個女的帶了一只他對付不了的旅行箱。你看我這體格,對付什么樣的旅行箱都不在話下——說真的,要不是因為不愿跟那小子搶生意,我也干這一行了。不過我賣盜版碟也挺不錯的,有的賺,還鍛煉身體——這兩年,我時刻都處在奔逃當中,總有那么多城管以追我們為樂。說實話,我一次沒被抓住過,你看我這體格。
不過……那女的出什么事了?我知道,問也是白問,這肯定是需要保密的事兒。但是,我能提供什么呢?就說說經過吧。那天趙六讓我幫那女的一下,他讓我跟她多要點錢,說二十塊肯定沒問題。我覺得與其蹲在那里不知道能不能賣出一張盜版碟,還不如掙這個二十塊錢。不就是把一只旅行箱從過街天橋這邊扛到那邊去嗎?幾十步而已。你看我這體格。
于是我就跟著趙六去見那女的。趙六一下天橋就攬了單新活,剩下我跟那女的站在天橋下談價錢。趙六讓我跟她要二十塊,但我臨時改變了主意。我對那女的說:五十塊。她說:太多了吧?我說:一點都不多,你去打聽打聽。主要是你這旅行箱有點大。她踹了一腳那只旅行箱,說:四十塊。我想,四十塊也是白賺的,我們就成交了。
那個……我什么都要說嗎?關于那女的所有事都要說?她到底出什么事了?殺人了?沒有?讓人殺了?你不會是懷疑我吧?我可什么都沒干哪!我本來想干她,但是沒干成,真的!我發誓,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沒半點隱瞞!你要相信我,我不會害她的,她跟我無冤無仇……好好,我冷靜,盡量不這么激動……說實話,我能不激動嗎?我只是一個賣盜版碟的,早知道卷進什么事里,我說什么也不聽那趙六的話,去賺什么二十塊錢!
我說,我說。那女的掏出四十塊錢,這時候我不知道怎么生出一股邪念來。那么晚了,周圍那些店鋪,除了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和超市以外,都關門了。我知道就在麥當勞旁邊有條小街,沒路燈。你看,我只是一個賣盜版碟的,還沒有女朋友呢……那女的長得挺漂亮的,嘴角還長著一顆美人痣。我就說:四十塊,加上讓我干一下。
那女的捏著四十塊錢,想了想——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總之她撇嘴笑了一下,朝小街甩了甩頭,意思是讓我前面帶路。我拉起她的旅行箱,帶著她往小街里走。走到一棵大樹旁邊,我說,就這兒。她一點都沒猶豫,就把裙子擼上去。她穿了一條毛料裙子,很好看,像花苞一樣。然后,又開始往下擼羊毛褲。她脫到一半的時候提醒我說:我來例假了。
你看,我一點都沒撒謊,她來例假了,我就泄氣了。在我們鄉下,男人們是不碰來例假的女人的——晦氣。那天挺冷的,我看那女的露出腿來,有點不忍心,就說,走吧,快檢票了。
那女的把羊毛褲提上去,很鄙夷地撇了撇嘴,說:還算識相。敢碰姑奶奶一指頭,廢了你。
我當時還真是有點害怕了,心想,那女的跟我到小街里來,原來不是想讓我干她的。一旦我碰了她,說不準真能給我兩刀子。現在的女人,真是越來越可怕了。
我真沒撒謊。我扛著那只旅行箱,把那女的送到天橋另一邊,一直送到綠色通道口。老兄,我不懂心理分析那一套,但以前看過一個片子,女主角專門利用色相勾引那些對她有想法的男人,然后引到僻靜的地方殺死那些倒霉鬼。原來那女的曾經被男人騙過,因此對全世界的男人都懷恨在心,發誓不再愛任何男人了。后來她引誘一名心理咨詢師,他卻對她無動于衷。結果她愛上那個心理咨詢師,痛苦得要命。最后,她把心理咨詢師殺死,然后自殺了。
老兄,你不知道,那片子真是不錯,雖然前半部分挺血腥的……你臉色有點不對,怎么了?那女的到底出什么事了?
E.趙六
阿明讓你來找我的?對,我就是那個“身殘志堅的有為青年”。這是他們挖苦我的話,絕不是夸贊。你看到了,我左手沒了。它丟在哪里?丟在你們這個城市里了。以前我在鄉下種地,種了那么些年,連根手指頭都沒少。來到城里一年,就少了一只手。
它是怎么丟的……不說了吧,總之它丟了。這個混賬世界真是沒道理可講,同樣都是農民工,我丟掉一只手,在這個過街天橋上來來回回替人搬運行李掙點錢糊口;人家旭日陽剛一個廣告就上百萬。難道我就不會唱《春天里》嗎?我唱得比他們好多了。過去我也是有理想有抱負的人……但我現在,只是一個丟掉一只手的農民工而已。沒了一只手,我哪也不想去了,就想在這火車站過街天橋底下混口飯吃。
你別看我丟了一只手,但我這條胳膊有力氣著呢。我一次能拿四個旅行包,兩肩各背一個,右手提一個,左胳膊挎一個。這個過街天橋,我不知道走過多少趟了。我送過多少人趕火車?不知道。太多了。
你是說一個女的?長頭發,白皮膚,長一顆美人痣,穿果綠色羽絨服……阿明是怎么說的?我讓他幫那女的拿行李?……哦,是有那么一回事。我剛才吹噓了半天,現在要讓你看笑話了——是,我沒送她,因為她那只旅行箱太大了,你看,上過街天橋要走那么多級臺階呢,我又長得這么瘦小。我從家里出來時還不到十八歲,家里窮,從小營養不良,要不然我也能長你這么高。
那時候家里太窮了,整天餓得慌。所以我才出來打工。但是說實話,我現在也還時常挨餓,物價漲得太快了,前兩天買一個餡餅兩塊五,過兩天就三塊,再過兩天又三塊五啦。你看,我干的是體力活,一天在天橋上跑上跑下,一頓能吃五個餡餅。就更別提去麥當勞吃一頓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在這過街天橋下混了兩年,還沒去過麥當勞呢。我早晚得像那些人一樣推開那扇玻璃門,在那里可著勁地吃上一頓,然后打著飽嗝從那玻璃門里出來。
那個女人一看就很有錢,只有有錢人,才沒事干了在麥當勞消磨時間。不用說,她11點多從玻璃門里出來,肯定是在那里消磨時間,等著坐那趟半夜的××次火車。不過,她帶的那只大旅行箱,出玻璃門時可真是麻煩透了。
她出來后一眼看到了我,挺高興的樣子,說:你就是那個殘疾人吧?出租車司機說可以找你幫幫忙。
你看,我大小也是個名人了,呵呵。常在附近討生活的人,都很照顧我的生意。但我知道他們只是同情我而已。我需要這種同情嗎?我總幻想將來有一天也去同情一下別人。不過那天我還真是享受了一下同情別人的感覺——那女的讓那旅行箱愁壞了。后來,我就幫她找了賣盜版碟的阿明,我們都是在火車站附近討生活的人,他在過街天橋上擺攤賣盜版碟。
我給那女的介紹了阿明,并跑到過街天橋上親自跟阿明講了這件事。阿明收拾了一下攤子,跟著我走下天橋。當時我有了別的生意,一個腿腳不靈便的人帶著一只旅行箱一個包,我忙這單生意去了。那人腿腳不靈便,需要我把他一路送到站臺上,我照做了。等我回到過街天橋,阿明已經不在了,我想他是已經回家了吧。
我知道的事情就這么多——那女的從麥當勞出來,讓我幫她送行李過天橋,我給她介紹了阿明。沒別的了。你是警察,這說明那女的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了?什么,你只是隨便問問?你把警官證都給我看了,還說是隨便問問?你當我三歲小孩呢?我雖然少了一只手,腦細胞卻不少……
對,那女的就是從那家麥當勞出來的。火車站附近就這一家麥當勞,她還能從哪家麥當勞出來呢?
時間?這個我可說不準了。她要坐的是23點58分的××次車,當時是在麥當勞消磨時間……我們可以大致推算一下:××次車提前半小時檢票,我覺得,她從麥當勞出來的時間應該差不多23點吧……
F.麥當勞服務生
長頭發,白皮膚,美人痣,果綠色羽絨服……前天晚上……大約22點到23點之間……很大的深咖啡色旅行箱……請讓我想一想。那個時間來吃飯的顧客不是很多,應該能回憶起來……
想起來了,是有那樣一個女人。說實話,她很漂亮,我現在還能想起她嘴角上的那顆美人痣長什么樣子。她點餐時我走了一會神,說真的,我為我女朋友沒長那么一顆美人痣而遺憾了一會兒。
我們這里一共有五臺點餐機,你看到了。我在這臺點餐機上工作,正對著大門。所以我很清楚地看見,那女的從對面超市出來,拉著你說的那只很大的旅行箱,進了麥當勞。顧客很少,只留下我一個人在柜臺里,而我當時也無所事事。店里一共只有三名顧客。
所以,我一直看著那女的穿過街道走過來,挺費勁地把旅行箱拉進玻璃門。她在柜臺外面問我:衛生間在哪里?我指指樓上,說:二樓。她低頭看了看旅行箱,說:你能幫我看一下嗎?我說:可以。
我注意到那女人手里提著一個購物袋,里面裝著兩包衛生巾,顯然是剛從對面超市里買的。我真是不明白為什么很多男人有變性的念頭,做一個女人有什么好?每到周期真是夠麻煩的。我女朋友每到周期簡直就是個病人,病怏怏的不說,脾氣還很壞。這其實也可以理解——一個人從身體里潺潺地往外流著血,你有什么理由指望她心情好?
那女的在二樓洗手間墊上衛生巾,然后走下樓梯,點了一杯咖啡和一袋薯條。我記得我女朋友曾經說過,女人在周期里是不能喝咖啡的,但是……跟一個陌生女人提這種建議好像不太合適。再說了,我覺得這時候喝一杯咖啡也很有必要,她需要提提神,來對付那只大旅行箱。
我一直在談論女人的周期,呵呵,真是不像話。不過,那女人來到麥當勞后,除了坐在那里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袋薯條,剩下的事情就是上了兩次衛生間,其他的也沒什么可說的了——她在離開之前又去了一趟衛生間,我想,她是去換衛生巾了。然后,她把從對面超市買來的兩包衛生巾塞到隨身挎包里,離開了麥當勞。
她離開的時間大概是23點左右,快到××次車檢票時間了。
我能問一下你為什么要了解這些情況嗎?是那女人出了什么事嗎?我當然好奇,碰上這種事,誰能不好奇呢?我還是第一次跟警察打交道呢。不過,你不像個警察……警察什么樣?無非就是電影電視劇里那樣的唄……你看起來跟一個普通人沒什么區別,如果沒有警官證的話,我說什么也不相信你會是警察。而且,你看起來跟我年齡也差不多嘛,我去年剛大學畢業……你是不是也剛從警官學校畢業?哦,對不起,我問得有點多……我能再問你一個問題嗎?你帶槍了沒?我還沒見過真槍呢……
G.李甜甜
我叫李甜甜,他們都叫我甜甜。
我在這工作兩年了,當然見過無數準備坐火車離開A城的人。他們背著包或者拉著旅行箱來到超市,在一排排貨架之間走來走去,把大碗面、榨菜、火腿腸、啤酒、毛巾、香煙、八寶粥、礦泉水、衛生巾……等等他們需要在火車上使用的東西裝在購物籃里,到我這兒來結賬。真是讓我羨慕死了。
超市生意還不錯,這都是因為他們把它開在火車站旁邊——一年到頭都有人需要乘火車離開A城。我也想離開這個城市,到外面去一下,至于到哪里去,我還沒想過。但是我父母不同意我到外面去。他們一共開了三家超市,我要是到外面去了,其中一家超市就得關門。
我這么說,你就知道為什么我會記住那個嘴角有顆痣的女人了。說真的,我尤其羨慕那些獨自外出的女人。何況那女人帶了那么大的一只旅行箱,仿佛里面裝著所有的家當,離開就不再回來了一樣。
那女的沒買什么吃的東西。當時店里比較清閑,我剛把一天的賬目簡單結算了一下,有些無聊,就坐在收銀臺里看著門外的廣場發呆。這時候那女的從一輛出租車里下來,司機打開后備廂,從里面搬出那只不小的旅行箱——相對那女人小巧玲瓏的身材來說,那旅行箱真是顯得有點大。然后她拉著它,很費勁地來到超市門口。我從收銀臺那里站起來,迎過去給她把玻璃門打開,幫她把旅行箱拉進來。
那女人站在門里,朝貨架看過去。我問她需要什么,她沒說話,只是看了看那只旅行箱,仿佛在猶豫要不要把它拉到貨架中間去。我回到收銀臺里,說:把它放在這里吧,我給你看著,不會給你弄丟的。
那女的聽從了我的建議,把旅行箱留在收銀臺旁邊。旅行箱立起來幾乎和收銀臺一樣高。我有點替她發愁,如何把這個龐然大物搬到火車上去。店里沒有其他人,我一邊在賬本上百無聊賴地寫寫畫畫——店里沒人的時候,我就習慣很無聊地在賬本上寫寫畫畫。收銀員真是一個無聊的工作。我一邊寫寫畫畫,一邊觀察她。她從第二排和第三排貨架中間走過去,拐到第二排和第一排貨架中間,停下了。我猜她可能要買衛生巾,那個位置是擺放衛生巾的位置。
不出我所料,她很快地拿著一包衛生巾走過來,問我:沒有夜用的嗎?我說:有啊!她說:沒有啊!
我離開收銀臺,走到第二排和第一排貨架中間,在一堆衛生巾中找了找,找到一包“七度空間”夜用衛生巾。她笑了笑,說:我剛才沒看到。
她笑的時候樣子有點疲倦。我想,帶那么一只大旅行箱,不疲倦才怪呢。
這女人買了兩包衛生巾,日用夜用各一包。離開之前她問我:附近哪里有衛生間?我說:你可以去對面的麥當勞。
就這些。我幫她把玻璃門打開,她拉著那只大旅行箱,走進了對面的麥當勞。
什么,你問出租車……我得告訴你,你真是問對了人。我倒不是有意要記下出租車的車號,只是整天盤算賬目,對數字敏感而已。其實,很少有出租車停在超市門口,因為車站廣場管理很嚴。我當時剛好把那天的賬目大體算了算,然后百無聊賴地看著門外發呆,手里還拿著那支筆。我習慣沒事干的時候在賬本上寫寫畫畫的,要不就轉筆玩。我能把筆轉出很多花樣來……當時我下意識地把車號寫在賬本上,沒任何目的。讓我找找……這里,魯F×××××。
我挺喜歡那女人的,她很漂亮,尤其嘴角那顆美人痣。我做夢都希望自己也有那么一顆美人痣。對,還有那件羽絨服。那種新鮮的果綠色真是漂亮極了,我當時很想問問她在哪買的,什么牌子的,但,跟陌生人搭訕這些,我還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女人警惕性很高的。我曾經有一次在街上問一個女人頭發在哪剪的,讓她罵了一頓……她那條裙子也能迷死人,像一朵花苞。
你看,女人通常把注意力放在這些瑣瑣碎碎的事物上,不像你們……不過,那女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真不敢想象那么漂亮的一個女人會出什么事……
H.出租車司機
我不得不說,你們警察真是神通廣大。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是說,你是怎么得到我的車號,怎么知道我拉過什么人的?不不,我只是有點好奇而已,絕不是要反過來問你什么。要是換成我來問你,那豈不亂套了?你是警察,我是的哥,這個角色不能搞混了。
是,我記得那女人,長頭發,白皮膚,美人痣。至于穿什么顏色衣服,這個我就不記得了。我一個大老爺們,對女人衣服不感興趣。
她是從哪里上車的呢……我得想想。從早上6點我就奔波在路上了,到晚上11點多,你算算,我得有多疲倦。而且早上老婆跟我吵了一架,原因是她發現我手機里有一條可疑短信。一天我都在想怎么解決這場矛盾。不好好解決,恐怕以后我是沒好日子過的。我邊開車邊想著晚上回家怎么把她哄過去——你別笑話我啊,咱們都是男人,男人他媽的都一路貨色。真的,我一天腦子里想的就這件事……所以,得讓我想想。
嘿!你看我這腦子,一時半會還真想不起來了呢。我從早上6點就出門,你想想,我得拉多少客人,你讓我回憶哪個客人是從哪上車的,這可真是有點難為我了。
行行,先說點別的。隨便聊聊?呵呵,我還真沒見過你這樣隨便聊聊的警察,電視劇里可沒你這樣的。那我們聊什么呢?哦,聊那女人的行李……我想想……不太記得了。什么?一只挺大的旅行箱?你還得讓我想想……
這回差不多能想起來,不過,是在你的提醒之下。你要是不告訴我那只大旅行箱,我肯定也想不起來。我是個出租車司機,你也可以叫我的哥。我當的哥有些年頭了,你感興趣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十二年了。你算算,我拉過多少客人去火車站汽車站飛機場,拉過多少旅行箱,哪能都記得呢?
我有點啰嗦是吧?是你說要隨便聊聊的。那只旅行箱的確挺大,起初我以為那女人要出國呢。她長得挺小巧的,那旅行箱立在她身邊,怎么說呢?簡直就像立了一個跟她差不多高的人——當然,我說得有些夸張。
總之那旅行箱塊頭可真是大,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它弄進后備廂,它一下子就把那里的空間占滿了。關于旅行箱……讓我想想……很大,深咖啡色。這種顏色的旅行箱,你在車站廣場上能看到幾百個。除此之外沒什么可說的了。如今堵車的情況越來越糟糕,汽油不停在漲價,還有那么多不掛牌照的黑出租……我們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時間對我來說每一秒都很重要。況且每天我都要拉不少這樣急著去趕車的旅行箱,欣賞它們……我還沒那心情和時間,你得理解。
哦,你只是想知道,我對那旅行箱有什么看法……看法?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很明白。我能對一只旅行箱有什么看法?我往后備廂搬運它的時候,有什么特別感覺沒有?讓我想想……說真的,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想要表達什么。我沒什么特別感覺。無非就是一只旅行箱而已。出差之人,帶一只旅行箱不是很正常嗎?
當然了,我的后備廂裝過成百上千只旅行箱了,但這不是我能說出對某只旅行箱有什么感覺的理由啊……不就是一只旅行箱嘛,難道里面裝了炸彈?我的天哪!不會真是那樣吧?那女人出什么事了?沒出什么事?我不信。沒出什么事那你來調查個什么勁?我剛才看過你的警官證了,你是B市的,你從B市跑到我們A城來調查一個女人,肯定是那女人出什么事了。算了,我也知道你不可能告訴我,我只是一個普通市民嘛。
唉,那女人真的出事了嗎……跟你說,她嘴角那顆痣給了我很深的印象……實話告訴你吧,我那情人,嘴角也長了一顆美人痣。不過我現在挺麻煩的,我老婆發現了她給我發的一條曖昧短信,說實話,你能猜到,我不想離婚。這世界上有幾個愿意離婚的男人?女人們有時候就是這么蠢,不給自己留后路——我是說像我老婆這樣的蠢女人。
因為那女人長著一顆我情人那樣的美人痣,所以我對她還真是有印象……她在哪里上車的呢?這我還得再想想。她上車后只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師傅,去火車站;第二句是,師傅,車站附近有超市嗎?
她問我車站附近有沒有超市的時候,我們已經快到車站了。我指給她看一家24小時營業的超市,她點了點頭。我把車停在超市門口。車站那里不許隨便停車,但我實在太同情她了,她帶著那么大的一只旅行箱……她要趕的是從這個城市發出去的最后一趟車,23點58分的××次車,這一點我倒能跟你確定。我們到車站的時候,我看了看樓頂上的大鐘——這只是一個習慣,你知道,干我們這行,實際上就是跟時間在打交道——當時是22點20分。
我注意到她也在看樓頂上的大鐘,就對她說:時間還早呢,提前半個小時才檢票。
她沒說話,點了點頭。
我說:過街天橋那里有一個小伙子,是個殘疾人,不過你可別小看他少了一只手,干起活來還是很麻利的。他在這兒干了有好幾年了。你可以讓他幫你把旅行箱送上過街天橋,再送到檢票口。一般他要價十塊,但你這只大旅行箱……恐怕十塊他是不肯干的。
她微微笑了一下,算是表達對我的謝意。你知道,車站那里不許隨便停車,我當時只不過是存著一種僥幸心理——那么晚了,交警都下班了——才把車停在超市門口,不過,還是不敢多停,況且干我們這行的,時間就是金錢……
等等!老兄,你可真是運氣好啊,我想起來了,那女的上車的路邊也有一家超市,我想想……店名挺有特點的,好像叫什么派……對了,山雀派,山雀派超市。
I.山雀
你也覺得我這店名有趣……很多人都這么覺得。有些人還覺得它來自卡佛的短篇小說《山雀派》——我沒讀過什么卡佛的作品,這是一個常來光顧的作家告訴我的。其實并沒那么玄奧,因為我名叫山雀。不可思議吧,我居然會有這樣的名字。但我的確名叫山雀。
長頭發,白皮膚,美人痣……我很喜歡美人痣。我想,可能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喜歡美人痣的女人吧?所以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沒有這么一個女人來過山雀派超市。一個長著美人痣的女人要是來過,我不會忘記的。別說是前天晚上,即便是大前天晚上,我也能記得……我在這家超市工作八年了,附近陽光之城小區里的居民我不敢說都認識,但也差不多,還沒有長美人痣的呢。
你說什么?哦,她也許沒來過超市,只是站在外面的街邊打車?帶著一只大旅行箱?穿一件果綠色羽絨服……果綠色羽絨服……大旅行箱……讓我想想。
你說到果綠色羽絨服和大旅行箱,我倒好像有點印象了,好像是有個女人站在街邊打車。因為她背對著超市,所以我只看到她的背影和那只旅行箱。
嗯,是一只挺大的旅行箱,當時那旅行箱立在她身邊,都快到她胸部了。當然,她個子不算高,屬于小巧型的那種女人。不過,我不敢確定那女人是不是你問的這一個,因為我只看到她的背影。她在街邊站了大概不到十分鐘就打著了車,司機下來幫她把旅行箱搬進了后備廂。看樣子,那旅行箱分量不輕。仿佛那女人要出國,或者到外地出一趟長差似的。
我就住在旁邊的陽光之城,那是一個不錯的居民小區,一共五百多戶。如果允許不負責任地說,我敢說,這女的不是陽光之城的居民。附近還有沒有其他住宅樓?沒有了。從我的山雀派超市往東就是陽光之城小區,再往東,開發商正在建陽光之城二期住宅樓,據說到后年五一節才能交鑰匙;超市往西依次是蛋糕店、洗衣店、書店、飯館,開店的都是陽光之城的居民;再往西是外國人投資種植的一片葡萄園。我們這條街對面有一家商場和一家大型建材市場,都在晚上8點關門。
你看,周邊建筑大體分布就是這樣——照此推斷,這女的很有可能是陽光之城某戶人家的親朋……我只是推斷,沒有根據。
那女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不好意思,女人就是好奇。你不來點什么?哦,香煙,這想法不錯。你要什么牌子?泰山?這想法也不錯。要幾盒?兩盒?呵呵,讓你猜對了,這想法也不錯。不過,你如果買一條的話,那就更不錯了。
J.小貞
歡迎光臨小貞蛋糕房,想訂蛋糕嗎?家里有人過生日?老人?妻子?孩子?都不是?哦,我猜錯了,抱歉,因為來這里的都是訂蛋糕的。那么,你需要我幫什么忙嗎?盡管說,別不好意思開口。
哦,你要找人,一個女人,她是你女朋友嗎?不是?抱歉,我沒有打聽隱私的意思,只是想隨便說說話而已。今天我的店員請假了,一整天都是我獨自一人待著。以前總覺得她廢話連篇讓人厭倦,現在覺得她還是很可愛的。你看,我說著說著就說多了,你別介意。你要找什么樣的女人?長頭發,白皮膚,美人痣……
行了,你不用往下說了,她是不是穿一件果綠色羽絨服?怎么樣,我說對了吧……不過我看你好像也不是很高興,反倒憂心忡忡的。我不明白,你到底是希望找到她,還是不希望找到她?不過,你這樣憂心忡忡也很有必要,我想你很有可能找不到她,因為我也正找她呢。我找了幾天了都沒找到她。
你聽我慢慢說。是啊,她來過小貞蛋糕房。她來干什么?一個女人去一家蛋糕房,你說她還能干什么,訂蛋糕唄。她總不會是去喝酒的吧,呵呵。喝酒就去酒吧了。你別笑,我整天跟我的店員待在一起,那是個嘮嘮叨叨的女人。自從她來到店里,我也變成一個嘮嘮叨叨的女人了。以前我不太愛說話,是一個有點孤僻的人。
這女人好像也有點孤僻……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因為我對她一點都不了解。是,我這樣評價她,是因為她很不喜歡說話,而且,似乎對我熱情搭訕有些反感。不過我不介意,我在這條街上開蛋糕房也有些年頭了,什么樣的人沒見過,早就習慣了。
什么,你不同意她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你跟她是什么關系,很熟嗎?那也沒什么,一個女人在女人面前不愛說話,在男人面前可能就是一個嘮嘮叨叨的女人,要是在一個她喜歡的男人面前,可能就更要命了。她是你女朋友?普通朋友?不管是什么朋友,你最好替她把蛋糕拿走。
我不介意她對我的反感,但是我介意她把我辛辛苦苦做好的蛋糕當成一個昨夜做過的夢給忘得精光。是的,她訂了一個蛋糕,但沒來取。我想想……我這里有賬本。她是三天前來的,也就是4號,訂了一個生日蛋糕,當時說第二天也就是5號來取。我往賬本上記的時候問她怎么稱呼,她說姓朱。就是這個,你看——朱女士,生日蛋糕,黑森林,168元,5號取,未付款。
哦,黑森林是蛋糕的名字。喏,就是那邊擺著的那個。是一種德式蛋糕,店里的新品種,很不好做的!所以我才介意她不把我的辛苦當回事。
是的,她沒付錢——不過這不是主要問題。我的蛋糕房之所以生意還不錯,主要是因為信譽好。我從不讓顧客們交訂金。但是說實在的,雖然我不讓他們交訂金,迄今為止還沒有訂了蛋糕卻不聲不響消失的顧客。當然,個別時候有些顧客會因為特殊原因沒能按期來,但都會有電話來解釋情況,過后總會來取的。但這個女人第二天沒來取蛋糕,至今又過去兩天了,也沒來過一個電話。并且,她本人的電話也打不通,停機。說實話,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她會因為不想要一個已經預訂了的蛋糕,而把手機也停機。不就是168塊錢嗎?對她來說不算什么——我這不是信口亂說,那女人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名牌貨……
你想看看她留下的手機號碼?這就是。你根本沒必要打,十分鐘前我剛打過一次了,還是停機。你要是想試一試,我也不反對。但我提醒你不要抱什么希望。
你想看看她訂的蛋糕?過去看吧,咖啡色的那一個。那些咖啡色的東西都是巧克力,我費了很多工夫才把它做成這個樣子。是的,黑森林這個名字挺好聽的。那女的一看就絕對不會喜歡梔子花開、一生愛你、水晶之戀等這些名字。我知道面對顧客時應該給他們推薦什么樣的品種。
可惜這只我辛辛苦苦做好的蛋糕……已經三天了。如果現在是夏天,它早就變質了。但即便現在是冬天,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再過兩天她不來取,我就要把它扔掉了。其實我現在就該把它扔掉,顯然她永遠不會來取了。我為什么這么推斷?那得問你啊,你來的目的是什么,不是跟她有關嗎?雖然我不清楚她怎么了……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想把這個蛋糕替她買走?這個……你到底是她什么人?朋友?要是朋友的話,你就替她買走。但要不是朋友……你是警察,難道這個蛋糕對你破案有幫助?不管怎么說,你想買,那就買走好了。我揣摩著,應該還能吃。這幾天氣溫很低,巧克力也不容易變質。要是新鮮奶油,我就不敢保證了……
對,168塊。你給我160塊得了……
K.老姜
對,我是陽光之城的物業管理處主任,我姓姜。你不用叫我姜主任,叫我老姜好了。
哪天?5號?你想知道5號那天,我們小區居民都有誰過生日……我不知道你問這干嗎,但我懂得這對你很重要。
你從哪里來?B市?真是辛苦。我這里有普洱茶,剛泡的,你可以來一杯。你羨慕我這種清閑的工作?其實事實并非如此,我們也很忙。這個小區怎么說也有五百戶人家呢。五百戶人家的吃喝拉撒我們都得操心……下水道堵了,網上不去了,燈泡壞了,看到蟑螂了,做著飯忽然沒米了,打了肯德基送餐電話卻遲遲沒吃上肯德基……都找物業,好像物業的人個個三頭六臂,都是神獸金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