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利華
趙主任打來電話時,我正在路上,一個我曾經寫過一篇新聞稿的老板非要請我去他的度假村玩幾天,我說沒空。確實沒空,晚上還有一個飯局。老板在那邊就哇哇地叫了起來,高記者,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這樣的人?也是,我們沒你有文化。
我撲哧噴出一聲笑,劉老板,你是提錯哪壺了?好好好,我怕了你行不,去,下刀子我也去。這個劉老板,書沒讀幾年,卻精得賽鬼。當初那篇新聞稿,還是他買通了人來報的料,說在梅香度假村內的野生湖里釣到一條一米五長的大魚,我們一行三人趕過去,度假村的胖大廚正在熱火朝天地片魚、熱鍋、翻洗,看見我們,胖圓臉上漾起笑容,訓練有素地咬著廣東腔普通話說,咱們梅香度假村就是神奇,上次有人在后山撿到重達一斤的野靈芝,今天又有人釣到這么大的魚,瞧瞧,大廚的粗短手指朝灶臺上畫一個圈,興奮起來,能做二十幾道菜,夠二十個人吃的。
當然,自那以后,梅香度假村的生意蒸蒸日上。想不到的是,還有人打來電話詢問那條魚到底好不好吃,是公是母,弄得我最后都有些不耐煩了,格老子的,不就是條魚嘛。
殺妻?下午的事?車已經駛至郊外,電話效果不是太好,我一個急剎車,差點撞上路邊的 石柱。
對,你現在就趕過去摸摸情況,祈福醫院。趙主任想了想,強調了一句,好像里面有些隱情,是個大新聞。
她一直忍辱負重
祈福醫院是深市的老醫院,也是最好的醫院,盡管是周末,來看病的人仍擁擠不堪。導醫小姐告訴我,ICU病房在六樓,具體是不是有位叫潘黎的病人不知道。
還在五樓轉角處,樓上已經傳來一片嘈雜聲,我三步并作兩步往上跑。六樓病房已經全部封鎖了,里面靜謐得仿佛了無一人,唯有走廊上的日光燈發出刺眼的光,外面卻是人影交雜,數十個男女站在玻璃門外,有的交頭接耳嘀咕,有的鉤著頭刷刷地記錄,有的舉著攝像機,瞇縫著眼貼著玻璃門,咔咔地按著快門。
原來大部分都是媒體同行,接到女方潘黎家屬報料,都急匆匆地趕了過來。醫院方面卻以不明具體原因,不便接受采訪為由,把這些人統統攔在了樓梯口。
怎么回事,不是說公安局都派人來了嗎?一個女記者快人快語地問一位戴黑框眼鏡的中年婦女。
也就是一個多小時前的事,還在里面調查情況。你們也別急,一有什么事,我們當然會立即和你們聯系。這個公道,是一定會討回的,我妹妹可不能白死。中年婦女推推眼鏡說。
原來中年婦女是死者潘黎的姐姐,上個星期得知潘黎病危,剛從千里之外的老家趕過來,沒想到,一個星期后,卻是給妹妹送終。
女記者還要再問什么,從玻璃門內出來一位護士,板著面孔請我們離開樓梯口,說ICU是重癥監護區,病人需要安靜的環境。
你什么態度?出了這種事,醫院還要包庇。女記者年輕氣盛,看不慣女護士冷漠的嘴臉。
出了什么事現在誰也說不清,但是,我們有權利請你們馬上離開醫院。女護士也不是好惹的,厭惡地揮了揮手。
正在僵持不下,從側邊病房里走過來一個穿便裝、腫泡眼的男人,眼皮也沒抬,就動作幅度很大地關上了玻璃門。吵什么,這里是病房,我們ICU一天幾千一萬的住院費里,可沒有你們這一項服務。他生氣地說。
直到詳細問一個同行,我才搞清了事情的緣由。原來祈福醫院下午確實發生了一樁案件:六樓ICU病房里,丈夫林一葦當著眾人的面拔了病危妻子潘黎呼吸機的氧氣管。
潘黎家人當即就報了警,但已無力回天,深度昏迷一星期的潘黎已經去了極樂世界。潘家不依不饒,又把這件事捅給了媒體,一是可以監督整個事件,二是可以擴大影響。
第二天正準備去單位報到,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告訴我她是潘黎的姐姐潘陽,從昨天留下的聯系方式里找到我的號碼,希望我有空可以去家里談談。
我當然有空。開車去潘家,是一片靠山面水的別墅區。弄清楚了我的來意,小區門衛卻禮貌地說這兒沒有一位姓潘的人家。我想了想,又說男主人叫林一葦,他很快點了點頭,林先生的朋友是吧,他們家好像出了點事,好幾天沒見到他人了。
一幢五層高的淡黃色地中海風格的別墅很快呈現在我眼前。媽的,林家果然是有錢人,難怪昨天趙主任說到這個新聞時有些興奮,有錢人殺妻。主動拔下呼吸機,當然少不了隱情,自然也有新聞價值。
屋內擺設簡單,彌漫著一股濃得刺鼻的氣味。客廳入戶花園角落里,還堆著一些木條,看得出,房子是剛裝修過的。長長的黑色皮沙發上,孤伶伶地坐著一個老婦人。未等我開口,她站起來自我介紹,同時伸出右手,我是潘黎的媽媽,你是×報的高記者吧。語氣利落清晰。老婦人的短卷發有些花白,穿一件紫紅毛絨外套,眼皮腫脹著,明顯沒休息好也傷心過度,眼神卻很犀利,像兩根銀針扎來扎去。
潘媽媽說知道×報在深市做得最好,最有力量,所以,一定要單獨和我談談,把事情真相告訴我,讓我們報紙給她伸張正義。
經過一番詳細的描述,我進一步搞清了事件的來龍去脈。原來,一周多以前,也就是元宵節那天晚上,潘黎突然昏倒在地。當時,在樓下看電視的潘媽媽聽到“咚”的一聲,嚇得差點扭了脖子,還以為是什么重物不小心掉地上了,沒太留意。兩分鐘后,女婿林一葦慌張地喚她,她才知道出事了,女兒已經不省人事地躺在樓梯邊的電腦前,女婿正趴在地上低頭忙著為她做人工呼吸。女兒自那以后,就一直處于深度昏迷狀態,住了一星期的ICU病房,直到昨天發生那種事。
造孽啊,林家這就是殺人,赤裸裸地殺人,當眾拔掉呼吸機的氧氣管,殺人啊!潘媽媽說完,兩根銀針似的眼神扎了我一下,把我這個習慣了窩著坐的人,扎得猛地挺直了身子。
殺人?林一葦真的有這個動機嗎?聽了她的話,我突然有些疑惑,這個林一葦,聽說還是學法律的,是不是腦子有些進水了,竟然眾目睽睽之下拔下妻子的呼吸機。其實,對于這樣一個深度昏迷,連自主呼吸能力都沒有的病人,真要下了謀殺的心,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又何必采取這種方式。
怎么不是殺人?他們林家一直不滿意我女兒,嫌我們是外地人,家里也窮,不像他們深市本地人,家里有用不完的錢。我看他們就是想我女兒早點死了,好找一個有錢的本地人,像林家的大媳婦一樣,陪嫁都有一幢樓。老婦人越說越激動,不但雙手比畫著,干脆站了起來,叉著腰指指點點。
什么突然昏倒,黎黎一直很健康,好端端的人,怎么會突然從樓梯上摔下就倒在電腦前昏迷不醒了?他們林家人都當我是傻子,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定、一定是林一葦把我女兒推下樓梯的,他們吵架,一激動,不,林一葦就是早懷了心,把我女兒一推,她就摔下樓梯不省人事了。她指畫著,領我來到出事的樓梯角。一架不高的樓梯,屈指可數的級數,頂多只有半層樓高,上面是大大的主臥室,下面便是一個書房,放著手提電腦、純木書架、綠色沙發床等。
黎黎在林家十幾年,相夫教子,一個大學生,像個仆人一樣在家里待了十幾年,也沒出去工作,伺候他們一家吃喝拉撒,他們還要黎黎怎么樣?潘媽媽滔滔不絕地數落著林一葦和林家的眾人,不時點著指頭,有好幾次聲音都變了調,說到潘黎的婆婆時,她更是激動,哼,別看她整天不聲不吭的,心里陰著呢,自潘黎進門那天起,這個老太婆,就沒喜歡過我女兒,鬼都看得出來,背后說我們壞話,說我們是看上他們家的錢,想方設法搜刮他們家的錢。誰稀罕了,我們在老家,好歹也是單位職工。這個老太婆,還重男輕女,潘黎生不出兒子,她就連話也不跟她說,直到大前年生出了國軍,她才對潘黎態度好一點。
要不是門鈴聲打斷了她的話,我相信,潘媽媽還會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連我插話的機會都沒有。我能理解她,畢竟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小女兒。
來的人,也是記者,一個本地電視臺的,一個湖北某報的文字記者。湖北記者一到,就熱情地用家鄉話叫嬸子,說她一個人孤軍奮戰受委屈了,她是特地來支援她的。老婦人拉著她的手,眼睛眨巴了幾下。她大概想不到老家的記者也這么快就來了,圓圓的淚水順著臉上的紋路滾下來,她抽了抽鼻子,歪了歪頭,沒顧上擦。
一加一等于二
祈福醫院仍舊不接受采訪,口氣很堅定:在事情沒搞清楚之前,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訪。林一葦也已經于當天被公安局拘留了,林家此后躲了起來,玩起了隱形消失的游戲,不接電話不出門。
一扇最能采光的窗戶被嚴實地關上了,僅剩些條條縫縫的碎光。我問潘陽,出事的當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林一葦是不是一早就有什么反常表現。潘陽想了想說,自己也不是太清楚,一直以來都是林一葦在醫院照顧潘黎的,前一天,她見林一葦實在太累了,走路都有些恍惚了,就勸他回去洗個澡,睡一覺再過來。
林一葦本來說什么也不想離開的,他說,怕潘黎突然醒來需要他。我一再勸說,他回去了半天,提著個飯盒又回來了,說他已經換洗過了,怕我挨餓,特意買了肯德基的套餐來。潘陽回憶說,我交代了兩句,就到病房盡頭的空中花園吃漢堡。沒多久,病房里傳來劇烈的爭吵聲,幾個穿白大褂的護士和醫生正和林一葦拉扯著,嚴厲地指責他什么。我走過去,林一葦緊緊抱著床上的潘黎,頭靠在她胸前,手里還攥著幾根管子,邊哭邊吼,我都是為了她,我是太愛她,才不得已。
反正,他絕對是故意的,大家都看到了,拔呼吸機這個罪責,他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掉。潘陽恨恨地補充說。她看起來也有些疲乏,這兩天,單就應付媒體,也夠她累的。
拘留所那邊去看了嗎?林一葦在那兒扣著。她提醒我。
沒用,拘留所更不讓采訪,林一葦現在完全成了個“局外人”。
但我卻不能空手而歸,趙主任已經把這則新聞做成了頭版連載式,也就是說,每天都要有后續跟蹤報道,有料,當然好;沒有料,也要硬著頭皮上。現在報紙越來越不好做,銷量一年不如一年,社會新聞也不能總是板著臉孔一正本經,娛樂性、故事性更有亮點也更好讀。
從潘黎入院到死亡,一周多的時間里,到底都發生了些什么?林一葦的行為真是突如其來嗎?我決定守在六樓ICU玻璃門外,直到她們接受采訪為止。
沒事可干,隨手撿起了旁邊椅子上一份報紙,信手翻閱。本來,我是不看報紙的,自打做了記者后,我就不看報紙了。手邊的這一份,是晚報,深市銷量很不錯的一份報紙。除了幾個紅頭文件式的新聞,還有些明星娛樂八卦外,滿眼花花綠綠的,都是廣告。美容、醫療、保健……我的眼前,飛舞著乳房、大腿、胳膊、男人、女人、老人、全是身體,零碎的、完整的。也是,還有什么比身體更重要,人們越來越聰明了,懂得了身體至上的道理,身體需要美麗、享受、健康,身體即是我們。
上午很快過去了,苦等的兩個記者坐不住了,他們伸了個懶腰,說下午有個地產公司開年會,朝我們擠擠眼,問要不要一起去。那個地產公司近來躥到了財富榜前十,老總對媒體也大方得很,見我們沒什么反應,聳聳肩走了。剩下我和另一個,一直坐著枯等。
終于,另一個記者也熬不住了。我看看表,已經九點了,再不拿點料,恐怕來不及,只能炒冷飯了。正也要收拾東西離開,一個長得挺漂亮的小護士踱出來,招手讓我跟她走。
拐至大樓的另一邊,她停住了,往后面的陰影里躲了躲,讓我也站過去,輕聲問我是不是記者。我說是的。她干脆地說那好,你記錄吧。
出事的當天,小護士也在場,除了她,還有一個年紀稍大一些的護士。那天林一葦進來時,步伐沉重,一步一挨的,像身上背了有千斤重的物體,臉色也很難看,白里泛烏。他好幾天沒怎么睡,臉色本來就難看,現在就更難看了,像遇上了滅頂之災。從門到床不過幾米遠,他卻走了足足兩分鐘。平時他不是這樣的,雖然也累,但他卻總讓自己看上去精神飽滿。
我跟張姐在聊天,病人狀況挺穩定的,基本不用監視。說穩定,是她從入院那天起,就沒什么反應,私下里,主任都給我們說了,這個病人很難醒過來,醒過來,也是個植物人了。張姐正伸手給我看她手上新買的結婚戒指,林一葦坐在床邊哭了起來。男人的那種哭嘛,無聲無息,卻淋漓盡致,哭著哭著,他俯下了身,索性趴在了潘黎胸前不顧形象地大哭,鼻涕都出來了,亮晶晶地拖著。我們別過臉,不忍看他,一個三十七八的大男人哭成這樣,確實讓人心里發堵。等我們再回過臉來時,他已經拔掉了輸液管,正要拔呼吸機上的氧氣管。張姐尖聲叫了起來,做什么做什么,你這是做什么。
你們別管,我不想看著她這么痛苦,我實在受不了了。
他吼著,手里的動作卻不停,想必情緒也激動到了極點,竟然麻利地拔掉了呼吸機和另一個血壓監測管。
張姐又質問了他幾句,說就算不想繼續治療了,也不用采取這種極端粗暴的方式,后果將不堪設想。可林一葦已經完全不能自控了,他把我們攔在外圍,不讓靠近潘黎。很快,潘黎的臉色就由蒼白變成了烏青,是缺氧。
后來那一幕,大概潘陽也給你說了吧,主任來了,但是病人已經錯過了搶救時間。潘陽沖進來,把手里吃剩的面包朝他臉上一扔,一把扯過他,啪啪地扇了幾耳光。這幾耳光扇下去,林一葦還沒恢復常態,只是抹了兩把淚,呆呆地低頭看著床上,好了,黎黎不受罪了,好了。嘴里喃喃重復著。
就是這樣?我盯著她的臉,灰暗中,她的臉模模糊糊,像隱在黑暗中的一朵小白花。
就是這樣。她默默地點點頭。
真是這樣?我有些不相信,一切都太容易、太簡單了,林一葦的行為簡直有些幼稚,不像一個接近中年的人所為。
那你還要怎么樣。她對我的懷疑有些生氣,轉身要走。
我是看你也不容易,守了這么久,才偷偷出來告訴你的,情況本來就是這樣。她走出幾步,又轉向我,頓了頓說。
我有些失望地關了錄音筆。
巨額保險
在單位寫完稿,到家時夜已經深了。我把自己撂在沙發上,端起一杯茶慢慢品,腦海中慢慢回想著白天的事。如果真如那位小護士所說,整個案子看起來很直接也很清晰,像陽光下的海景,一覽無余,但是,真是這樣嗎?應該不會。林家是深市的本地人,而在這個移民占百分之九十幾的城市,他們是一個頗有幾分神秘也不太討人喜歡的群體。這群稀有動物般的包租公包租婆,守著祖上傳下的房屋躺著吃房租,外地媳婦本地郎,一入豪門深似海,什么都好,卻都不是那么簡單的。再說,林一葦失控拔去呼吸機,是不是另有隱衷,想要掩蓋什么事實呢。電話又響了,我以為是那個小護士還有沒說完的,趕緊放下喝了一半的水,心里有些隱隱的高興,那頭卻是一把粗濁的女音,問我是不是高玄同。
你是?
潘黎的朋友,叫我娜娜吧。粗濁女音一副自來熟的語氣。
嗨,我剛和客戶吃完飯回來,要不也不會這么晚還給你打什么電話,沒打擾你吧。娜娜說話時還有開冰箱拿東西的聲響。
你是來提供相關信息的吧。用腳指頭想,我也知道這個時候潘黎的朋友打來電話是什么意思。說那么正經干什么,就是隨便聊幾句,有沒幫助,也看你們了。娜娜哇哇叫道。
那就聊聊你自己先吧。電話來得太突然,還在深夜,我想了想,這種非常時候,必然會有許多打著知情人牌子的人,他們像一批游客,留下“到此一游”的痕跡,至于是什么痕跡,是好是壞,他們拍拍屁股才不管那么多。
聊我?我有什么好聊的,站在深南大道的寫字樓上往下扔磚頭,一磚頭能打死三個。娜娜發出咕咕咕的笑聲,像鴿子。
可沒等我說話,性格開朗的娜娜哇啦哇啦地又報起家門來。她是個保險推銷員,上一份工作,是小公司文員,再上一份工作,照她的話說,也許是營業員、也許是餐館服務員,反正都差 不多。
我喜歡做保險,做保險有什么不好,有人一見我們就躲,說我們口舌生花、喜歡開空頭支票,那都是他們的事,比起文員、營業員、餐館服務員來,做保險已經好多了,別的不說,每天穿得漂漂亮亮還有人請吃飯誰不喜歡啊。
娜娜說得沒錯,我就不喜歡做保險的,說難聽一點,他們像蒼蠅。
那個酒糟鼻男人將來能拿那么多錢,今晚請我吃頓飯又算什么呢,娜娜無所謂地說,哼,這種把戲我見多了,你想想,剛剛二十出頭的老婆需要買死亡險?不吃白不吃,傭金除外,我當然沒跟他客氣,眼也不眨地點了一只大龍蝦,沾上芥茉檸檬汁,嘖嘖,鮮得舌頭都要掉了。
哦,看來你業務不錯啊。我嘴里這么說,心里卻有些不耐煩,她該不會想來推銷保險吧,我現在可沒心思跟一個陌生女人閑聊,又不是心理熱線。
什么錯不錯的,高記者,不都是討口飯吃嘛。娜娜在那邊打著哈哈,要不是做這行,我也不會認識潘黎了,中午看報紙,才知道了她的事,意外得我差點在路上栽一大跟斗。
潘黎買了你們公司的保險?我連忙問。
哪里,她還看不上我們公司,聯系了我幾次,最后還是買了香港一家保險公司的意外險,賠償金整整一百萬。
你的意思是?娜娜一定在那邊上廁所,電話里傳來抽水馬桶的放水聲。她真是忙,忙得連廁所都上不好。
那還用說嘛,她這完全是意外死亡,我知道的,她沒病,健康著呢。娜娜淡定地說。
你了解她?這種態度和語氣,讓我覺得她有些過于隨便。
見過幾次面,我們做保險的,要跟客戶保持良好關系嘛。還不錯,是個好女人,不愛說話;她老公也見過一次,也不愛說話,那樣一個人,卻會殺妻。不過也沒什么想不到的,古人不也說了,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娜娜對一切都有一副閱盡紅塵的自信。
一百萬,你剛才說意外死亡賠償金有一百萬?我怕她把話題扯遠,做保險的人都是話嘮,許多人說記者也是話嘮,沒辦法,我也不想說話,話一出口,連自己都覺得廢話連篇,可不說廢話,我還能做什么。
沒錯,一百萬。她老公家有錢,但再有錢,也還想錢,誰會跟錢過不去,反正潘黎也年紀大了,兒女也有了,中年喪妻,嘿,你們男人做夢都這么想,人生夫復何求呵。
可呼吸機是她老公主動拔的,這個錢,還能拿到嗎?我疑疑惑惑地問。
這個……娜娜也遲疑了一下,還得看具體情況,看看,我說得沒錯吧,他都等不及了,要主動給人拔呼吸機。你還不知道吧,前幾年,林一葦的爸爸也因為喝酒嘔吐缺氧成了植物人,他們一家就放棄了治療,分了一百萬的保險金。
但這回林一葦卻說是舍不得讓她受痛苦才拔呼吸機的。我也遲疑了一下,說道。
你說什么?娜娜驚訝地重復,舍不得潘黎受苦才拔呼吸機?開什么玩笑,這可是我今年聽到的最好笑的借口了。哈哈,哈哈。
死于謀殺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去了林一葦家所住的小區。
小區保安這回沒有怎么為難,他說,你是記者吧,林先生是不是殺了人?聽說是殺了他老婆,天天都有那么多人去他們家,給我說說到底怎么回事吧,真有意思,我們小區還出了這種事。他把好奇的臉湊過來,我點頭笑笑說,這種事怎么能亂說,就關上了車窗。
兩個穿制服的公安人員比我還先來,正和潘媽媽說著話。
男警察說,你當時正在看電視,真的聽到樓上“咚”的一聲響?
潘媽媽急了,從沙發上站起來,雙手夸張地比畫著,那還有假,“咚”,比電視聲音還響,一個人原地倒下的聲音,能有那么響?絕對是被人從樓梯上推下來的。
沒有別的聲音了嗎?吵架什么的?男警察抬頭掃了幾眼樓上問。
吵架?一定有,我耳朵不太好,電視聲音大,沒怎么聽仔細。潘媽媽捂著耳朵說。
你看到他們時,林一葦正在做人工呼吸?之前他在做什么?拿著記錄本的女警察說。
之前?這個不好說,他們下午帶著孩子到海邊去玩了,說是去放風箏。洋洋一直念著要吃必勝客,晚上他們去吃了,還給我打了個包回來,后來,黎黎就去給孩子洗澡,好像,倒是一直沒怎么見到林一葦。潘媽媽摸著頭努力回憶,同志,你們也看到了,潘黎一直很健康,平時連感冒也不得,怎么會自己突然摔倒就深度昏迷了,那還不明擺著他們吵了架,林一葦動了手嘛。她點著手指強調。
話也不能這么絕對,從目前的情況分析,謀殺的可能性很大,當然,自的身的原因也不能排除。男警察站起來,總結似地說。
就是謀殺,黎黎會有什么問題,十幾年了,從黎黎嫁進林家起,他們林家已經安了十幾年的心了。潘媽媽再一次跺著腳說。
看來,這個林一葦到底懂點法律知識,害怕謀殺會徹底暴露自己,干脆來個兔死狐悲假惺惺地喊著愛妻,裝作失控拔了呼吸機。一直忙著記錄的女警察從筆記本后揚了揚眉,頗有見解地冷笑著說。
姑娘你也弄明白了?昨天還有個記者也跟我這么分析,我不敢相信,怎么也不敢相信啊,天下還有這么狠心的人。潘媽媽又開始抹眼淚。
女警察已經合上了記錄本,承諾局里一定會好好再調查研究,還她們一個公道。
警察走了后,我給潘媽媽說起昨天深夜娜娜的電話。潘媽媽邊聽邊一點點地睜大眼睛,到最后,兩只眼睛睜得不能再大時,潘媽媽“呀”地叫一聲,倒在沙發上,嘴里重復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林一葦有私心,一百萬,他這個劊子手,難道我們黎黎還不如一百萬嗎?十幾年夫妻,他的眼里就只有一百萬。我見她有些失控,急忙又補了一句,說目前這種情況,保險賠償金極有可能拿不到。潘媽媽搖搖頭,還想拿錢?他林一葦連錢影子都見不著,等罪名一確立,他就等著花紙錢吧。她側過身,摸索出一份報紙,說是老家那個記者寫的新聞,已經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遠嫁異鄉豪門,女兒冤情似海》。大大的黑粗體標題,頗有雜志風格。
我問她剛才說的事。潘媽媽領著我又去了一趟案發現場,叮囑我小心點,別破壞了現場。
警察懷疑黎黎死于謀殺,還請了法醫驗尸,深市最好的法醫,結果兩周后就出來,大家都看到了,潘黎胳膊上腿上那么多的傷,青青的一片,不是打的還是怎么的。說到這兒,潘媽媽說不下去了,捂著臉哭了起來,兩只干枯的手像兩片巨大的枯葉,上面,灑滿了密密麻麻的褐黑色老人斑。
樓下的口哨
我跟趙主任匯報情況,商量這個新聞還要不要做連載,畢竟兩周后尸檢結果就要出來了,到那時,警察和法醫都會給出一個公正公開的結論,直接在報紙上一登就完事了。
但趙主任卻否定了我這種說法,要我繼續跟蹤下去,并且停掉了我原先跟蹤的在深市鬧得沸沸揚揚的瘦肉精豬事件。專一跟這件事。過程更有趣,而不是結果,你念這么多年書念哪兒去了?趙主任瞪我一眼,舉手打斷了我的話。
我們又不是警察。憑直覺,我其實想說的,這是一出有點扯不清的家事,自古清官都還難斷家務事呢。
我們當然不是警察,我們是做新聞。趙主任又瞪了我一眼,彎起食指和中指敲著桌面的報紙,每次我工作上出錯,他總是這樣瞪我。
我動了動嘴唇,沒再說什么,默默地退了出來,收拾東西準備去祈福醫院,電話進來了。
一個自稱是潘黎同學的人打來電話,說要跟我聊聊林一葦和潘黎。
路邊的休閑小站里,靠窗坐著一個穿米色長風衣的女人,短發、修身,看上去挺干練,自我介紹說叫陳淑蘭,是潘黎的同學,還同宿舍,不那么嚴格地說,也是林一葦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