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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

2011-11-29 05:45:42丁邦文
清明 2011年6期

丁邦文

“砰”的一聲,杯子被使勁砸向地板,裂成無數碎片四處飛濺,碧清的茶汁淌了一地。那些原本舒張的嫩綠葉片,很快蜷縮成丑陋一團。空氣瞬間凝結了一般,有令人窒息的感覺。

市委書記廖志國雙手掐腰,大口吐著粗氣,眼睛里近乎噴得出火來。

“他媽的那個于樹奎,到底想要做什么!難道要市委向他低頭,要我廖志國向他認輸?我倒是要看看,他于樹奎頭上的角到底有多硬!”廖志國點煙的手都有些哆嗦。

所幸,時值星期天的傍晚,市委大樓里沒有什么人,廖志國所在的這一層更是空空蕩蕩。剛才這一幕,也只有市委副秘書長黃一平從旁耳聞與目睹。

黃一平努力屏住呼吸,一時驚得大氣不敢出。跟隨廖志國做秘書近四年,黃一平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發這么大火。以前哩,遇到不順心的事,也拍桌子也罵娘,卻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摔東西。黃一平知道,假如不是憤怒到極點,廖書記絕不會有如此失控的表現。

也難怪,對于廖志國而言,這個陰冷的冬日下午,接二連三傳來的信息,全是那樣令人煩心——

先是省委辦公廳馬處長打來電話,說是又有一批匿名信從北京轉到省里,中央幾大常委悉數覆蓋,主要還是控告廖志國貪腐弄權,同時還順帶點了省委梁副書記的包庇。馬處長是梁副書記的秘書,掌握的信息自然靈通且準確。他的這個電話,或許也有梁副書記的授意或暗示。

馬處長電話放下不多會兒,蘇婧婧從美國打來長途。電話那邊,蘇婧婧沒說兩句話就哭開了,訴說內容無非語言不通、行動不便、孤獨寂寞、兒子不聽話等等。廖志國花了好些時間親自安慰,又將話筒交與身邊的黃一平,閑拉慢扯近一個小時,總算止住了那邊的嚶嚶哭聲。此時,這邊夜幕降臨,美國那邊天還沒亮。蘇婧婧打來這個電話,說明又是整夜未眠。

正當廖志國因為上述兩個來電煩悶時,市委常委、組織部長賈大雄又來電話:“海北縣人代會出了麻煩,三十幾位人大代表聯合提名新的檢察長人選,有可能擠掉市委確定的候選人。海北縣委書記于樹奎表示,很難說服那些代表收回提案。”

最后這個消息,自然充當著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終于觸動了廖志國神經的底線,引發其情緒的總爆發。于是,那只精美的茶杯充當了犧牲品與替罪羊。

確實,海北縣委書記于樹奎做得太過咄咄逼人了。

百里之外的海北,乃陽城市治下的一個農業、人口、經濟大縣。三天前,該縣召開年度例行人代會,其中一項議程是選舉人民檢察院的檢察長。半年前,海北縣原檢察長因病去世了。按照常規,檢察長作為副縣職市管干部,其人選應當由陽城市委考察、決定后,再向縣人民代表大會提名推薦,且一般實行等額選舉。在研究確定繼任人選時,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朱玉提出:根據上級黨委組織部、政法委的意見,縣級檢察長與法院院長應逐步實行異地任職制,因此,建議由陽城市檢察院起訴處處長許海衛,下派到海北縣檢察院任黨組書記、代理檢察長。此前,市委政法委與組織部已經組成聯合考察組,對許海衛進行過例行考察,常委會便順利通過了這項建議。對于市委的這一決定,海北縣委書記于樹奎表示反對,堅持海北檢察長一定要由本地產生,其理由是有利于調動地方干部的積極性。其間,黃一平奉廖志國之命悄悄做了些調查。原來,于樹奎早就許諾海北縣公安局政委汪鋒升任檢察長,此人長期主管交警、經偵、刑偵,與于樹奎關系相當密切。而那個朱玉推薦的市院起訴處處長許海衛,則是朱玉老婆的一個遠房表侄,亦非等閑之輩。

研究確定海北檢察長人選時,廖志國剛剛由市長轉任書記。他上任后主持召開的第一個常委會,豈能因于樹奎的反對啞了頭炮、壞了例子?于是,他吩咐組織部長賈大雄:“許海衛的任命照常執行。”然而,問題的關鍵在于,諸如縣級檢察長之類的人事任免,市委只能任命到黨組書記,縣人大常委會也只能任命到副檢察長,最多來一個代檢察長,名正言順的檢察長則必須由人民代表大會選舉產生。因此,這次的海北縣人代會上,預料中的麻煩就出來了——除市委提名推薦的許海衛外,數十位人民代表又聯合提名了另一個候選人,而后者正是于樹奎看中的那個汪鋒。

這件事,黃一平早在人代會開幕那天就得到信息,說是海北那邊已經有人在做小動作,企圖替換掉市委研究推薦的許海衛。曾經擔任過海北縣長的喬維民,也從掛職的新疆傳來信息,提醒注意海北人代會上的異常動向。當時,黃一平將情況匯報了廖志國,卻未引起后者的足夠重視。廖志國認為,于樹奎對自己再有看法,膽子再大,總還不至于拿組織原則開玩笑。因此,他只是令黃一平轉告組織部長賈大雄,讓組織部及時關注下邊幾個縣(市)、區的人代會動態,尤其是像海北這樣有人事選舉的地方。按照廖志國一向自信的個性,絕對不會預料到于樹奎膽敢公然對抗市委決定,賈大雄也一定能夠掌控局面。誰知,直到剛才得到確切消息,說是代表的聯合提名得到主席團認可,正連夜提交各代表團醞釀、討論,準備交付明天的大會投票選舉,海北人代會局面已經不可控制,廖志國才知道事態的嚴重。

事實上,黃一平心里也有數,海北人代會上出現的這一幕,絕非偶然與個別現象。表面看,這是部分人民代表的自發舉動,其實背后完全是于樹奎的一手策劃。要知道,海北乃是黃一平的衣胞之地,他的很多親戚、同學、朋友也都是人大代表,有的還是于樹奎身邊的黨政要員。這件事情的幕后,涉及市里乃至省里的矛盾,交織著錯綜復雜的人事傾軋與權力之爭。上邊提到有人向省和中央散發匿名告狀信,以及廖志國夫人蘇婧婧遠走美國,都與此密切相關。也因此,對于海北人代會開成這種局面,廖志國才感覺特別無法容忍。

廖志國喝了幾口茶,抽了一支煙,情緒稍許平定下來,這才問黃一平:“這個事情弄到這個地步,看來不下重藥不行了。既然人家舉著劍逼上來,不決個勝負高下還不行哩。唔?”

聽著廖志國近乎惡狠狠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黃一平心里不禁一驚。

“海北人代會明天下午就要投票選舉了,恐怕時間已經來不及了。我倒感覺,這個事情看似糟糕,可如果處理得當或巧加利用,倒也未必是件壞事。”黃一平盡量平緩語氣,邊說邊試探廖志國的反應。

“哦?”廖志國陰沉的臉色,果然有所緩和。

“于樹奎這次在檢察長選舉問題上做文章,是以人大代表合法提名的面目出現,市委過度干預恐怕會出現很大的副作用。何況,以他一向張揚的個性,又自恃后臺硬朗,在海北那一畝三分地上誰能奈得他何?現在,既然事情阻擋不住了,不如順其自然任其得逞。不過,表面看他是占了上風,實際上卻將自己置于了一個不利的境地,甚至可能是絕境。這次,他暗中是在和你廖書記較勁,可明里對抗的卻是整個市委,假如引導得好,多數常委不會支持于樹奎的犯上。還有,苗長林、賈大雄不是于樹奎的后臺嗎?那好,就讓他們二人出面勸阻,若是工作做不下來,至少讓他們跌了架子、失了面子。再說,那個許海衛是朱玉的親戚,于樹奎此舉肯定會得罪他。別看朱玉平時老好人一個,可這件事不會不上心、不較真。憑借他在政法口上的影響,會有一幫死黨為其大鳴不平。他于樹奎選擇這個突破口進攻,咱們也以此作突破口反攻。當然啦,同于樹奎的較量,注定將是一場持久的惡戰,畢竟他也不是單槍匹馬啦。”

黃一平的一席話,漸漸讓廖志國臉上露出了笑容。他習慣性地圍繞大班臺走來走去,不時大喝一聲:“好!”

轉了好一會兒,廖志國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招呼黃一平在近前坐定,頗為動情地說:“一平啊,你跟我也有三四年了,工作上生活上對我幫助很大。本來呢,我也已經和你說過,準備放你到陽西做個區長,讓你在更大范圍內得到鍛煉和提高。可是現在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這個書記的位置坐的時間不長,于樹奎他們對我坐這把椅子也不服氣。更為關鍵的是,眼下離下屆黨代會僅有一年時間,陽城政局很不穩定哪!你雖然只是一個副秘書長,可對我而言作用絕不次于一位常委。因此,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能否再留在我身邊一段時間,等到黨代會順利開過了,一切都穩定下來了,干脆讓你直接到下邊做個一把手,比如于樹奎這個位置將來……唔?”

關于黃一平到陽西任區長的事,早在兩個月前就已初步議定。最近,黃一平也有預感,廖志國或許會改變主意。他沒容自己有哪怕是千分之一秒的猶豫,馬上表態道:“廖書記,我聽你的。這種關鍵時刻,就是你趕我走,我也不能走啊!”

廖志國重重地拍了拍黃一平的肩膀,盯著他注視良久,眼睛里泛起一層薄薄的霧靄。

陽城人都知道,廖志國的這個書記職位,坐得并不容易,也不穩當。不用說在苗長林、賈大雄、于樹奎那幫人眼里,就連他本人都感覺不那么——怎么說哩,不踏實,或者說是不太心安理得,更別說高枕無憂了。

半年前,原陽城市委書記洪大光經過艱辛努力,終于修成正果,被提拔為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如愿跨進省級高官的行列。洪大光提拔了,空缺下來的市委書記一職,便成為眾目睽睽之下令人垂涎的一個肥缺。

按常規,洪大光高升,廖志國作為市長當是第一順位候選者。然而,這時的陽城官場,卻出現了諸多對廖志國不利的因素。擇其主要,有兩個大的方面:

其一,廖志國在陽城太過強勢,卻又得勢不得分。

廖志國就任陽城市長三年,以建造大型文化、體育工程“鯤鵬館”作為推手,三拳兩腳便在陽城政界打下一片天地,很快站穩腳跟。加之,中途洪大光腰部受傷,臥床不起大半年,省委讓他臨時負責市委、市政府兩邊的工作,等于是提前坐上陽城一把手的交椅,更加鞏固了其在陽城的政治基礎。然而,所謂成亦蕭何敗亦蕭何,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廖志國的“鯤鵬館”和提前晉位,也給他帶來了很大麻煩。利用那個“鯤鵬館”籌備、建設的機會,廖志國籠絡了一批干部,其妻子蘇婧婧也趁機謀了些錢財。臨時主政市委期間,他又提拔了喬維民等親近的干部。這種略顯張揚的行事風格,與陽城民間、官場向來崇尚的“含蓄”氣質頗為相背,因而很快招致惡評與忌妒。再有,圍繞在其周圍的親信干部中,多是落難日久、關系復雜之輩,難免因厚此薄彼或此消彼長觸碰到一些敏感關系。比如,那個原海北縣長喬維民,當年就是因為同書記于樹奎鬧得你死我活,才憤然離開海北,任職于城北新區,又得到廖志國青睞,以支邊援疆作跳板,準備回來后提拔為副市長。喬維民的得勢,無疑造成了于樹奎對廖志國的憤恨。

等到廖志國將要接替市委書記時,上述諸多矛盾終于由累積而致爆發。一時間,針對廖志國的匿名告狀信,如同雪片一樣飛向京城、省城,反映的主要問題無非三大類:一是獨斷專行,肆意建造“鯤鵬館”這一形象、政績工程,勞民傷財,加重財政負擔。二是收受賄賂。其中重點提到蘇婧婧廣泛插手、干預陽城事務,以所謂藝術、收藏品交換為掩護,大搞權錢交易。儲開富的中陽地產、徐曉凡父親的雙仁集團,以及黃一平同學、北京天地傳媒老總郎杰克,皆被一一點名。三是生活作風腐化,陽城大酒店客房部經理于麗麗、體育局副局長楊艷,都有名在冊。更令廖志國意想不到的是,省里先后兩次前來陽城組織考察、測評,廖志國得票均不理想,幾乎有三分之一的市委委員投了反對、棄權票。照此狀況,廖志國是否能順利接替洪大光,就相當成問題了。

其二,廖志國遭遇到強勁的競爭對手——市委副書記苗長林。

苗長林是土生土長的陽城人,從陽東區起家,當年與于樹奎下放一個村且同宿舍三年,曾經擔任過陽城市經貿委主任、副市長。早在廖志國擔任陽江市常務副市長時,苗長林被省經貿委卜主任看中,調任省經貿委副主任。那個卜主任,是于樹奎妻子大學的同班同學,與苗長林熟悉完全仰仗于樹奎夫婦的介紹。后來,卜主任升任卜副省長,苗長林在競爭主任一職時敗北。卜副省長為表示安撫,讓苗副主任兼任省里某大型國企的董事局主席,解決了正廳級。等到陽城人大、政府換屆,丁松離任,廖志國調任陽城市長,苗長林眼看在省里前途不明朗,便以父母年邁需要照顧為由,主動要求回到陽城接替張大龍擔任副書記。而此時,卜副省長也已經升任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事實上,明眼人一看便知,同廖志國年齡相當、職務又同為正廳的苗長林回歸陽城,并非只是要回來照顧父母,更不是尋找安樂窩打算頤養天年。他之殺回來,肯定是沖著陽城的黨、政正職。

論及苗長林的官場優勢,且不說其在省城數年積累了豐厚人脈,上邊又有卜副省長撐腰,單就他在陽城的基礎,也是不容小視。當年,苗長林在陽東擔任區長時,與賈大雄同在中央黨校培訓半年,后又一起參加了省行政學院研究生班。而賈大雄與于樹奎兩人,又同在海北班子里共事數年。因為氣味相投,且都是主政一方、手握重權、前途無量的陽城要員,故而苗、賈、于三人被稱為陽城官場“三劍客”。據說,近年“三劍客”的關系又有新發展——苗長林兒子在省城開了公司,于樹奎將自己的漂亮外甥女、一名N大在讀研究生介紹給了他;而賈大雄在京城讀書的女兒今年畢業,于樹奎正在通過海北建筑集團駐京辦積極運作,想讓賈公主進某大通訊社做記者。如此一來,有于樹奎、賈大雄作主干,圍繞他們肯定還有一幫相當職級的官員,苗長林在陽城的根基絕對不亞于廖志國。因此,當洪大光離任已成事實,苗長林首先沖擊的是書記一職,且差點讓廖志國的繼任化為泡影。待廖志國當了市委書記,苗長林又曾試圖競爭市長,也是給原常務副市長、現任市長秦眾造成了很大威脅。據黃一平從苗長林秘書處獲悉,苗長林曾經搞過一個組閣名單,先是市委,后是市政府,牽扯進好多處級以上領導干部。此情,黃一平自然沒敢告訴廖志國,因為其中涉及太多官員,弄不好得罪很多人,而且他也搞不清,那個秘書是否故意放水,放的煙幕彈,搞的離間計。不過,眼前的苗長林仍未徹底死心,一年后的市黨代會,將要重新選舉新一屆市委領導,其再度崛起并不是沒有機會。這,正是于樹奎犯上的根本原因,也是廖志國難以去除的心頭大患。

還是回到半年前洪大光離任,市委書記繼任人選的競爭。對廖志國而言,如上所述,當時的局面對他相當不利。所幸,省委梁副書記幫了大忙。

省委梁副書記,曾經是蘇婧婧父親的部下,得到過老人的鼎力提攜,方才有今日之錦繡前程。知恩圖報,乃人之常情。何況,此時省里高層關系微妙,選擇何人擔任陽城市委書記,事涉梁副書記、卜副省長甚至龔書記、關省長之間的權力爭鋒。

在N省,龔書記從北京下來已經六年多,重返京城只是時間問題。因為執政理念不同,相對穩健的龔書記與開放的關省長之間,難免矛盾多多。據說,龔書記已經正式向最高層建議,自己一旦離任,關省長應當同時轉到人大或政協,書記一職最好還是從國家部委“空降”,省長一職則力薦梁副書記接班。而關省長哩,雖然年近六旬,卻仍然希望能在N省委書記任上干上一屆,為N省的跨越、騰飛發揮余熱。關省長中意的最佳搭檔人選,則是卜副省長。如此背景之下,梁副書記選擇廖志國,卜副省長支持苗長林,就成為了必然。相應地,廖志國比之苗長林,自然也就后臺更硬、分量更重了些。

省委常委會上,為保證廖志國順利接任,梁副書記幾乎赤膊上陣。“廖志國同志到任陽城市長三年多,突出的成績是講大局、講黨性、講團結,最可貴之處是以自己的模范行動,解決了困擾陽城十幾年的黨政不和問題。他搞的那個‘鯤鵬館,主要是利用土地置換,不僅財政投入并不大,而且帶動了陽城濱江、城北兩個新城區的發展,促進了教育資源的均衡化,絕不是什么形象、政績工程,而是民心、民生、民幸工程。至于所謂生活作風問題,舉報者既未捉奸在床,也沒有照片、視頻之類佐證,人家女方家庭也沒有吵鬧、離婚,怎么就能隨意認定呢?還有,關于廖志國同志的愛人小蘇,人家在陽江工作,夫妻分居兩地,相隔一百多公里,怎么就能輕易干預陽城的事呢?在這里,我想說句題外話:現在有一種風氣值得我們注意,有些干部因為權力利益之爭,不惜使用匿名告狀這種手段,惡意捕風捉影、造謠誹謗。我看,絕不能滋長這種壞風氣,更不能讓這種人的陰謀得逞!”

梁副省長雖然會上力挺廖志國,可私下也對他多有批評,甚至暗中施加壓力。比如,關于“鯤鵬館”項目,梁副書記主張采取緊縮政策,分批實施,不要貪大求全,搞得特別顯眼,尤其對地方財政不能構成太大負擔。再比如,關于蘇婧婧那一檔子事兒,梁副書記希望她汲取教訓,有所收斂,特別是在下屆黨代會召開之前這一敏感時期,最好能出去避一避。

對于梁副書記的告誡,廖志國當然不敢怠慢,其中最大的舉動,便是給蘇婧婧辦了簽證前往美國,名義是治療慢性腎病、陪兒子讀書,實則主要是落實梁副書記的指示。當然,那個寄養在蘇婧婧表妹處的廖公子,不好好學習,花錢如流水,逃課、泡妞兼駕車超速,已經進過兩次警局,也確實需要專人監管了。

蘇婧婧赴美國前,專程來陽城住了幾天,其中一項議程是讓黃一平出面,幫她召集陽城大酒店客房部經理于麗麗、陽城市體育局副局長楊艷聚會。三個女人唱的一臺戲,黃一平作為男士自然不便參加,蘇婧婧就請黃一平的妻子汪若虹當了回看客。那一天,蘇婧婧居中帶領,左邊是體態稍顯豐腴的于麗麗,右側是亭亭玉立的楊美人,三個人勾肩搭背、親密無間,汪若虹刻意落后一步,先是逛了陽城商業一條街,后是歇下來喝了咖啡,晚上又在陽城大酒店吃了飯。一路招搖下來,陽城官場上的人有些看不明白了:都說廖志國和于麗麗、楊艷有一腿,原來情況不實嘛,敢情人家是夫人友誼被誤傳了。此舉也令黃一平大徹大悟:蘇婧婧出國前來這一招,是在幫丈夫正名,也是在給匿名舉報者回擊。這個廖夫人,著實非等閑之輩!

這邊梁副書記力薦廖志國,那邊卜副省長也堅挺苗長林。正當雙方爭執、膠著不下時,省委龔書記發話了:“我傾向于先讓廖志國同志干一陣,明年黨代會選舉再看情況。”轉而又問關省長,“你看如何?”關省長表示:“也好。”

如是,廖志國戰勝苗長林,坐上了市委書記位置。然而,暫時落敗的對手并不善罷甘休,一年后的黨代會上才是最終見分曉。因此,匿名告狀信漫天飛舞,以及于樹奎借海北檢察長選舉公開叫板,便不足為奇了。

晚九時,市委常委會在某種局促、神秘的氣氛中準時開始。

由于是緊急會議,人到得并不全。軍分區政委出差北京,常務副市長在美國招商,市委秘書長生病在上海住院,十個常委實到七人。黃一平以市委副秘書長的身份,擔任會議記錄。

議題既出,會議陷于沉默,喝水、抽煙的聲音便顯得特別夸張。

對于大家的沉默,廖志國并不急躁。他知道,這個常委會其實只是走個過場,并不能真正制止于樹奎的行為。于樹奎假手檢察長選舉,表面看像是一次遭遇戰,其實卻是蓄謀已久的伏擊戰。按照黃一平對廖志國的建議,既然于樹奎跳將出來,不妨讓他暫時得逞,暴露得充分一些。只有現在避其鋒芒,大打敵進我退的運動戰,才能積蓄力量,等待并創造一舉聚殲之時機。當然,必要的過場還是要走,樣子還是要做,一來可以最大限度地爭取多數常委,孤立反對派;二來對朱玉也算有了個交代。

眼下,這些沉默的常委人人都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也懂得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此都不肯率先表態。

“政法口上的人,又是政法委推薦的人,老朱你先說說。”廖志國看看沉默得差不多了,就點了朱玉發言。

市委政法委書記朱玉,是從公安局長、法院院長提拔上來的,在常委里資格最老,陽城官場上也有些根基。只是其人能力、水平不高,平常做慣了好好先生,愛耍點小滑頭、占些小便宜,威信不是很高。按其年齡,正值常委任職的跨界期,來年市委換屆既可留任一屆常委,也可到人大、政協賦閑。這次他將妻侄許海衛安插到海北,原本是想做得悄無聲息,沒料到砸在于樹奎手里,實在是窩囊透頂,臉面上很有些過不去。

“檢察長和法院院長逐步實行異地任職,是上級組織部、政法委聯合提出的要求。許海衛同志到海北任職,是經過市檢察院黨組推薦、市委政法委員會集體討論,又經過市委組織部考察后,報經市委常委會研究決定的。無論從哪個方面講,都符合任用要求與程序。如果海北縣這次輕易將人換了,那今后市委的決定在下邊還如何實施?”朱玉的意見很明確。這個意見,事先也已經多次向廖志國表達。

這種會議,既然開始發言了,就不能再冷場。

“大雄同志,你是組織部長,也說說。”廖志國接著點了賈大雄。

受到書記點將,賈大雄似乎愣了一下,又習慣性地瞟了一眼苗長林,這才以他濃重的海北鄉音道:“這個事情,我也是今天下午剛剛知情。按理說,市委做出的決定,海北縣委應當不折不扣地執行,這個從黨內組織原則角度講,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余地。可是,現在我們面對的不是海北縣委,而是海北縣人民代表大會,是海北縣一百多萬人民選出來的人大代表。按照有關地方人民代表大會組織法的規定,海北縣人民代表有權推選自己認為合適的候選人,這是法律賦予他們的民主權利。對于人民代表的意愿,不要說海北縣委,就是我們陽城市委也無權強行干預,這也正是于樹奎他們感到棘手的地方。”

“啪!”廖志國不容賈大雄把話說完,將手機在面前重重一拍,聲音很大。

“這就是你組織部長的意見?唔?”廖志國臉色鐵青、語氣生硬。稍后,可能覺得有些失態了,又放緩口氣,問:“在我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是在黨的集中統一領導下,這個簡單的道理你不懂?二三十個人民代表推出的候選人,就代表了海北一百多萬人民和全體人大代表?就比市委研究確定的人選更合適?如果這個說法成立的話,那你這個組織部部長在考察、推薦許海衛時,是如何幫市委把關的?海北縣人代會上出現了這么嚴重的變故,你是今天下午才知道的,還是早就知道了才報告?到底是你組織部部長失職失察,還是海北縣委目無組織紀律?唔?”

廖志國一番連珠炮,打得賈大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額頭上很快密布汗珠。

“大家不妨設想一下,如果今天海北縣可以否決市委下派的檢察長,那明天是不是可以同樣否決縣長、副縣長、法院院長、公安局長?還有常委會的組織、紀檢、宣傳、政法方面的大員,也可以藉口民意、憑借選舉推翻掉嘛。海北縣能這么做,別的縣(市)、區就不會效仿?假如海北縣的做法推而廣之,那我們在座的這些人,豈不都要回老家耕田種地?”廖志國精心準備的說辭,事前幾乎經過了黃一平的字斟句酌,意在盡量爭取更多人的理解與支持,最大限度地孤立于樹奎及其后臺。

果然,廖志國說過之后,原本慵懶的會場氣氛,頃刻平添了幾分嚴肅與緊張。在座的幾個常委,或許多少都受到了某些啟發與觸動,大家的眼神里流露出贊許,且都有了發言訴說欲。

“這種風氣不僅不能助長,而且一定要剎!市委的決定還是要執行,這是原則,也是紀律。否則,今后各個縣(市)、區都如此仿效,豈不亂套了。最近,下邊有一股風不是那么正,某些人總在盼望市管縣趕緊改成省管縣,好像多挨一天都不行了。我倒不相信,歸我陽城市管,你是正處級縣長、書記,一旦歸省管了,你就馬上升成廳級?”市長秦眾一反平日的不偏不倚、不溫不火,語氣竟然有些激動。

秦眾少年老成,表面一副刻板的書生模樣,實則胸有城府、頗具大志,為人處事也相當圓潤。廖志國擔任市長期間,秦眾任常務副市長,兩人雖說有點貌合神離,但相處與配合還算中規中矩。半年前,廖志國接任書記時,省委征求其對市長人選的意見,他選擇秦眾否定了苗長林。因此,眼下陽城市委、市政府的關系,依然是處在一個令人滿意的蜜月期。秦眾的這個發言,既是對廖志國的支持,其實也事出有因——在前幾天的全市財稅工作會議上,以海北縣為首的幾個縣、市,因為稅收返還比例問題,居然聯合向市政府施壓,幾乎同秦眾當場撕破臉吵翻。其中,海北縣長的態度最為蠻橫。

宣傳部長馬艷麗、紀委書記何長來的態度也很鮮明:應當督促海北縣委加緊做工作,不折不扣地落實市委的決定。

馬艷麗三十出頭,剛從外市調來陽城,曾經做過團縣委書記、市婦聯主席,是省里重點培養的年輕女干部。何長來年齡與馬艷麗相當,原是省紀委辦公廳副主任,曾經做過梁副書記的秘書,是廖志國擔任書記后專門要過來的。這兩個新銳,自然唯廖志國馬首是瞻。

剩下來沒有發言的,就只有副書記苗長林了。

“長林書記,你是定點聯系海北的市委領導,對海北情況熟悉,也最有發言權,我想重點聽聽你的意見。”對于苗長林,廖志國表面上格外尊重,卻又話里有話,順腳就將球踢給對方。

這個苗長林,當然不是一般人物。他同廖志國雖然是競爭對手關系,背后十八般兵器盡出,斗得你死我活、不可開交,可臺面上卻彬彬有禮,從來沒有紅過臉、惡過言。這次的海北縣檢察長事件,不論他表現得怎樣超脫,擺出一副與己無關的姿態,可陽城九成以上的官員都會一口認定,他就是那個幕后大老板。因此,對于廖志國踢過來的這只球,他不能不接,卻又不可張開雙手盡攬入懷,否則,要么露出馬腳置自己于尷尬境地,要么一把爛牌就會窩在自己手里。

“剛才大家發表了很好的意見,我也都表示贊同。可是,現在有一個問題大家可能沒有注意到——”說著,苗長林抬起手腕,向大家亮了亮他那只雷達夜光表,說:“已經快十二點了,距離海北明天下午的選舉只有十來個小時了,要做工作也得抓緊,紙上談兵可不解決問題呀!”

他這一說,輕松避開了實質性表態,倒也真正提醒了大家。常委們紛紛抬腕或拿起手機看時間。

廖志國也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說:“不是長林書記提醒,我倒真是忘了時間。我看這樣吧,既然大家對這個議題本身沒有不同意見,那么會議結束之后,大雄部長就辛苦一下,馬上帶人趕到海北,連夜召集縣委一幫人統一思想,明確紀律,分頭工作。大雄同志在海北那邊的所有情況,第一時間先要向掛鉤海北的長林書記請示匯報。當然啦,這個事情,我和秦市長作為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當仁不讓的要負責到底。”

廖志國如此安排,不僅將賈大雄、苗長林牢牢綁定在海北,而且也將秦眾緊緊拉到自己身邊。

“哦,對了,我還有一個提議。”苗長林像忽然想起似的,說:“為了加強對海北方面工作的力度,是不是請黃一平副秘書長隨賈部長同行,既有個幫襯,也好及時向廖書記通報情況。”

賈大雄一聽,連忙附和:“對對對,有黃秘書長同行,我就踏實多了。”

廖志國驚異的神色雖然一閃而過,卻沒能逃過黃一平的眼底余光。他馬上高聲答應:“好的!我一定當好苗書記、賈部長的勤務兵與聯絡員!”

黃一平一言,引得滿堂笑聲。

見到廖志國起身收拾手機、筆記本,大家也就紛紛離席。

當然,第二天下午海北的選舉結果,依舊在廖志國、黃一平的預料之中——許海衛落選,那個公安局的政委汪鋒當選,于樹奎犯上既成事實,賈大雄、苗長林的勸阻工作失敗。此況,令多數常委對于樹奎表示不滿乃至氣憤,苗長林一派在常委會里頓時顯得孤立。而這,正是廖志國期望中實現的階段性成果,也為他徹底收拾“三劍客”埋下了最大伏筆。

同時,黃一平跟隨賈大雄到海北,也有不少意外的收獲——人代會期間,海北出租車全體罷運,帶頭的幾個人據說被公安局搞到精神病院辦了學習班。聯合提名的人大代表中,以交通局局長吳少紅、副局長任潮涌所在的兩個鄉鎮最為起勁。縣委常委會上,于樹奎裝模作樣發了通火。縣委常委、辦公室主任馮肖兵,常務副縣長顧勇均表示民意難違,否則可能鬧出大事。

廖志國決定先從組織部長賈大雄身上開刀,而且連出兩記重拳,一時打了他個措手不及。

選擇對賈大雄動手前,黃一平就像一個戰時司令部的參謀,不僅做了充分的調查了解,詳細摸清對手情況,甚至還形成了方案報與廖志國。

根據黃一平的分析,從苗、賈、于的三角結構看,苗長林是總策劃,其人個性沉穩,工于計謀,又避居幕后,且貴為副書記,自然不可成為直接下刀的對象。于樹奎職級最低,卻是一方諸侯,養成了老子天下第一的霸道個性,又倚仗著省里有強硬后臺——據說卜副省長早就承諾,只要他愿意,隨時可以到省政府機關給他個副廳長——因此,他充當的是沖鋒陷陣的打手角色,敢于直接發泄對廖志國的不滿,甚至通過檢察長選舉之類舉動挑釁市委權威。按照廖志國的個性,早就打算使出殺威棍,先打掉這只出頭鳥。可是,一個市委書記與縣委書記直接較量,不論結果如何,輸家皆是職位高者。由此而論,也不宜從他身上入手。只有這個賈大雄,生性瞻前顧后、膽小懦弱,既無苗長林的善謀,又不具備于樹奎的剛硬,而且,作為組織部部長,手握人事大權,其破壞性遠遠超過苗、于二位。因此,選擇他作為突破口,成為勢所必然。

恰巧,眼前就有個機會:也就在海北縣人代會召開前一個月,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臨近二線年齡,轉任人大副秘書長。賈大雄先后多次向廖志國提出,缺了一個常務副部長,部里領導力量頓顯薄弱,希望市委盡快研究補上。

“你有合適的人選嗎?”廖志國問得漫不經心。

“沒有。這個還要由廖書記親自定。”賈大雄回答得干脆。

其實哩,黃一平已經通過多個渠道獲悉,關于這個常務副部長的人選,賈大雄與苗長林早就忙碌開了,他們暗中也已選定了對象。

熟悉當下基層官場的人都知道,像陽城這種地級市,人口多達六百余萬,經濟相當發達,下轄十來個縣(市)、區,還有上百個處級機關、企事業單位,歸屬組織部直接管理、任免的干部超過千人。不難想像,掌握著這座城市干部的生死大權的組織部,該是一個怎樣的衙門。而作為常務副部長,又是僅次于部長的二號大員,除了協助部長主持全局外,通常還會分管黨政機關或縣(市)、區一塊,屬于權勢熏天的人物。前些年,賈大雄與那個常務副部長沆瀣一氣,利用陽城黨政主官長期不睦的空隙,將組織部經營得幾乎滴水不漏,使之成為“三劍客”黨同伐異的一個重要平臺,廖志國早就對此耿耿于懷了。

按理說,組織部選個常務副部長,賈大雄應當具有相當的話語權,畢竟他也是市委常委嘛。可是,當今中國官場,真正體現權力有無、大小的要素,無外乎人、財、物三樣,而人又是居于第一位的核心要素。因此,像廖志國這樣的地方市委書記,除了統攬該地全局外,別的皆可委于他人,唯有一樣必得親自分管,而且不容旁人輕易染指——組織。這里的組織者,乃干部人事也。如此,即便賈大雄與苗長林們私下已經定了人選,嘴上也絕不敢輕言,否則便犯了官場大忌。

既然組織部常務副部長位置極端重要,且黃一平已然知悉賈、苗二人私定人選的內情,那么,廖志國一定會在此事上做足文章。

話說賈大雄那頭,對于常務副部長人選,一邊頻頻催著廖志國確定,一邊悄悄物色親信、知己,單等市委常委會上提出來討論。為此,他精心準備了兩套方案:第一方案,從部里現任兩位專職副部長中選擇;第二方案,部外另擇合適人選。其中,第二方案中,又有三個預備人選:市委副秘書長黃一平、文化局局長徐曉凡、教育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長胡春來。

賈大雄的方案,只有極少幾個人知情,本以為精心醞釀、嚴格保密,不會讓廖志國這邊掌握。孰料,官場中事不僅千變萬化、神秘莫測,而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賈大雄的司機,談了一個女朋友,正是原市政府信息處長、現市委辦主任科員小馬的妻表妹。賈部長在車上給苗長林打的電話,司機聽了個真真切切,當晚就告訴了女朋友,后者又于第一時間轉告了小馬。而那個小馬,正是黃一平早就物色妥當,準備接替自己擔任廖志國秘書的人選。

按照通常情形,書記分管組織也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事先要聽聽部里的意見,或者先要部里拿出方案,而后再行定奪。在很多情況下,雖然部里的意見或方案也是依據書記的意圖提出的,可話由下邊的人說出來,于書記就多了民主,少了專權的意味。因此,賈大雄嘴上說由廖書記決定,其實內心里仍在希望廖志國說出那句慣常的官話,他便可以順水推舟,托出那兩套既定方案。

先說賈大雄的第二方案。按照賈大雄的推測,選擇黃一平不過是某種障眼法。他知道,對于黃一平的出路,廖志國已經有了意向——放到陽城做區長。可是,他將黃一平列入常務副部長的首選,雖然只是一種姿態,卻也有取悅廖志國、拉攏黃一平的意思,實質上可以麻痹他們。選擇徐曉凡,則是有一箭雙雕之功效。一來哩,徐曉凡是個八面玲瓏之徒,仗著其老爹的雙仁集團做后盾,明著投奔廖志國,暗中卻也已經走了苗長林、賈大雄的路子。現在,將他作為第二人選,成功了可以賣個人情,進一步籠絡了徐氏父子;不成,正好委過于廖志國,可將徐曉凡從廖氏陣營離間出來,也是一種“招安”手段。須知,最近一段時期,“三劍客”們一直想在廖志國陣營打開缺口,卻苦于無從下手。眼前,如果徐曉凡徹底倒戈了,也許就能取得重大突破。那個胡春來,則是苗長林、賈大雄的一個鐵桿親信,別看名次排在最后,卻是他們最希望看到的人選,也最有可能爆冷勝出。

胡春來其人,本是中學教師出身,精通高中理科各個門類,做過中學校長、縣教育局長、主管教育的副縣長,是個在全省乃至全國系統內部皆有點名氣的專家型領導。胡春來在官場廝混多年,依然有些學者性情,敢作敢為,并不善于收斂藏掖,在陽城政界長期處于獨來獨往的境地。本來,胡春來除了同于樹奎曾經在農村中學有過三年同事關系外,與苗、賈等人并無深交,與廖志國更無舊怨過節。不料,兩件事將這種平衡徹底打破。一件事,四年前,也就是廖志國剛來陽城不久,市教育局長因公出差遭遇車禍,處于植物人狀態,醫生預言生命跡象最多維持半年。這位局長,乃當年黃一平所在市第五中學的校長,當年正是他推薦黃一平借到市教育局長編寫教材,從此步入政界及至今日。鑒于此,市委調時任陽城中專校長的胡春來到教育局任常務副局長,隨時準備接任。可是,一年之后,教育局長并沒有死。這時,有人提出免掉傷者職務,讓胡春來提正。此議當即得到苗長林、賈大雄的支持,卻遭到傷者家屬的強烈抵制。廖志國因黃一平受到傷者家屬托請之故,也在常委會上表示反對。這一拖幾年下來,植物人局長遲遲未亡,胡春來職務前邊的“副”字一直沒去。另一件事,則是緣于“鯤鵬館”項目。原來,胡春來自恃在教育界經營多年,崇尚的是精英教育理念,集中優勢資源打造陽城教育品牌,在每年的競賽與高考狀元上爭風頭。廖志國就任市長后,因為建造“鯤鵬館”,需要以土地換資金,也需要提升濱江、城北兩處的土地出讓費,將陽城市區的幾所重點中小學,悉數分解、拆散、稀釋,打出的是教育資源均衡化旗號。為此,胡春來意見頗大,極盡抵制與詆毀,并利用省、市人大代表的身份公開批評。如此一來,苗長林作為廖志國的競爭對手,正好將胡春來拉了過去。據黃一平在教育系統的眾多耳目反映,胡春來在教育系統的多個會議上,包括一些酒席上的閑聊,多有對廖志國不恭的語言,有些還相當出格。恰巧,那些寄往京、省城的匿名信上,也有不少內容與胡春來的言論相吻合。因此,胡春來既非匿名信的主要寫手,至少也是信上內容的間接來源。賈大雄推出胡春來,可能有出奇兵的考慮,也不排除有將廖志國一軍的意圖——你廖某人不同意,就是打擊、壓制不同意見,看你以什么理由反對,話又如何說出口。

再說第一方案。組織部兩位專職副部長中,一位是部里的老資格,主管企業、事業干部管理兩塊,年齡偏大且體弱多病。此公為人狡猾,能力有限,慣于裝聾作啞、得過且過,屬于胸無大志、難成大事之徒,雖不為苗、賈親信,卻也不會拂逆他們的旨意。另一位副部長,本是洪大光的一個遠房親戚,負責組織發展、黨員教育、行政后勤等,年紀輕輕坐上這種位置,心里本來就不踏實,加上又有極強的野心、官欲,難免首鼠兩端、瞻前顧后,屬于比較容易掌控之人。賈大雄以此作為第二方案,也是用心良苦。他知道,即便不能如意召來胡春來,以上述兩個專職副部長的個性,不論其中誰轉了常務,也都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總之,賈大雄準備的兩套方案,于他而言,并無好差、優劣之分,只有更好與最好之別。

正當苗長林、賈大雄做著如意美夢之際,忽一日,組織部辦公室接到黃一平電話,說是廖書記晚上要召集部務會議,聽取近期部務工作匯報。

廖志國作為主管組織的一把手,召集這樣的會議,雖屬罕見,卻也合乎情理。

部務會上,先是聽取了干部管理、黨員教育等方面的情況匯報,表面看像是臨時起意或例行公事。孰料,會議臨近結束時,廖志國開了腔:“哦,對了,前段時間大雄部長多次提出,部里領導缺額,需要進行調整。現在看來,從外邊進人可能已經來不及了。今天的會議還有一個議程,就是對幾位部領導的分工微調一下。別的同志分工不變,趙瑞星副部長除繼續兼任老干部局長外,把常務那一塊的黨政機關與縣(市)、區抓起來。這幾年,部里工作在大雄同志主持下,大家分工不分家,相互配合得都很好。今后哩,希望大家繼續發揚好的傳統,再接再厲,使各項工作再上一個新的臺階。各位在工作、生活中有什么情況,可以隨時同我聯系,我一定當好大家的堅強后盾。大雄部長,就這樣吧。唔?”

廖志國的發言,就像當頭一棍,打得賈大雄目瞪口呆,臉色由紅轉白再轉青。間隔很久,他才漸漸恢復了平靜,連連點頭道:“好,好,好,我們堅決服從廖書記的決定,一定把工作做好!”

平心而論,黃一平給廖志國出的這個高招,可謂絕妙。本來,重新任命一個常務副部長,必須經過常委會集體討論,勢必給苗長林與賈大雄聯手謀私帶來機會。可是,在現有副部長中調整分工,只要廖志國三言兩語就能獨自搞定。

當然,這里就得說說那個副部長趙瑞星了。

前邊說到,賈大雄主政陽城市委組織部多年,由于洪大光疏于介入,倒是讓苗長林從旁插手不少。在他們的共同經營下,部里的實權基本都落在其親信手中,尤以那個剛剛退二線的常務副部長最為得勢,市直機關與下屬縣(市)、區的黨政干部,全部歸之一手掌控。其余四位副部長中,倒有兩人是兼職——一位兼任人事勞保局局長,一屁股坐到權大利豐的局里,部里只是掛名;還有就是趙瑞星,兼任老干部局局長,名義上分管黨員教育,因為與賈大雄尿不到一只壺里,實際很少參與部里的事務,早就被邊緣化了。

“既然賈大雄準備了兩套方案,難道就沒有可供選擇的第三方案?”廖志國問。

“有啊!部里不是還有兩個兼職副部長嗎?賈大雄沒有提到這兩位,說明對他們不很信任,咱們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就在部里調劑?”黃一平說。

“對呀,這個主意不錯。你悄悄幫我摸摸底,看看兩個兼職副部長里誰最合適。把握一條:現在是特殊時期,只要能干成事,用人標準不必拘泥于常規。唔!”廖志國深以為然。

黃一平當然諳熟廖書記的意圖。他以市委副秘書長兼廖志國秘書的雙重身份,很快摸清兩個人的情況。那個兼任人事勞保局長者,抱著寧為雞首不做牛后的態度,滿足于眼前的局長寶座,對常務副部長興趣不大。倒是趙瑞星,本人興趣很濃,也是最為合適的不二人選。

話說趙瑞星其人,也曾是陽城官場上的一個厲害角色。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苗長林還在陽東區做鄉黨委書記時,他就已經是區委常委、組織部長。后來,由區委副書記調任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十幾年來,他先后陪過四五任組織部長,光是擔任常務副部長就近十年。從事組織工作多年,趙瑞星常掛口頭的最高信條是——誰點兒大我聽誰的。事實上,他也是以此作為最高原則為人處事的。在他眼里,市委書記永遠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遇到問題和矛盾,他也永遠只唯一把手馬首是瞻。本來,作為一名組織部官員,他的這個原則并無不妥,也不構成與賈大雄之間你死我活的矛盾。問題是,當苗長林從省里回歸陽城后,正是洪大光當政后期,后者對組織部的掌控并不太嚴密,這就為苗、賈聯手營私提供了方便。趙瑞星除了唯上,也有私心雜念重的特點,何況在組織部門歷練、浸潤多年,技法多樣,手腕老到,徇私舞弊毫不遜色于他人。而苗、賈謀私日漸囂張,卻又不容旁人效法,于是必然矛盾叢生。不多久,賈大雄一唱,苗長林一和,兩人聯手將趙氏送到老干部局,準備請他于斯終老。從此,趙瑞星與苗長林、賈大雄一派,勢如水火。

同樣一個趙瑞星,在黃一平看來,立即便有了變廢為寶的功效。試想,一個遭遇了苗、賈聯手打壓的副部長,一旦咸魚翻身了,會不睚眥必報嗎?何況,趙副部長年近退二線,無欲望即無顧慮,本身又是官場謀私、整人高手,使用起來還不萬分得心應手?至于德才兼備那一套,暫且擱置一邊,這也算是不拘一格、特事特辦吧。

關省長明天中午路過陽城,將在海北縣作短暫停留。

傍晚下班時,黃一平接到海北縣委辦公室主任馮肖兵的電話,得到這個信息。

情況報到廖志國那兒,臉上當即起了陰云,問:“什么情況?具體說說。唔?”

黃一平簡要將馮肖兵的電話內容說了:關省長今天蒞臨本省最東北部的臨海市,參加一個核電站的奠基儀式;明天早晨送走北京的兩位部長后返回省城,途中停留海北。若不是有個重要外事接待,晚上還要趕回省城,也許還會在海北過夜。停留海北期間,關省長將視察該縣城市建設和濱海工業園區。

“是關省長主動要在海北停留,還是于樹奎中途截留?”廖志國又問。

“馮肖兵剛才在電話里支支吾吾的,估計是于樹奎做了工作。哦,對了,卜副省長也與關省長同行哩。”黃一平如實回答。

“這是在向我示威,給我顏色看哩。老子還就不睬他!”廖志國臉色越發難看了。

廖志國所指,還是海北縣委書記于樹奎,當然也有針對卜副省長的意思。

海北縣委書記于樹奎,依托同卜副省長的特殊關系,又有苗長林在省城多年的鼎力幫襯,同省級機關眾多實權廳、局打得火熱,也順勢結交了一批官員朋友。因此,上自常務副省長,下至有關部門的廳長、處長,但凡涉及海北縣的報告、審查、批復,只要不是十分難為的事情,往往總是一路綠燈,暢行無阻,而且,只要能避開陽城者,通常都繞道而行,有些即使一定需要陽城蓋章、行文的事宜,也都只是走個過場了之。也因為有了這樣一層關系,省里大官小吏經常光顧海北,甚至冷不丁就有省領導在海北視察,或者海北在省城搞個什么屁大點活動,省、廳級領導扎堆參加,而陽城的官員要么臨時知情才趕過去,要么干脆就被蒙在鼓里。為此,不要說廖志國這樣的陽城首腦,就是市級機關里的那些局長、處長,對海北這種“跨越式”做法,也是頗有微詞。最令陽城方面尷尬的是,海北方面的這些非常規做法,若是悄悄做了倒也還罷,相反,他們還很樂于高調宣揚,常常在省城的新聞媒體上大肆炒作,其幕后操作者,乃是海北縣委宣傳部部長林松。本來,黃一平按照廖志國的意圖,通過省報、省臺駐站記者打過招呼,要求省級媒體不要過于突出陽城下屬的某個縣,弄得此縣像個省直轄的“特區縣”一樣,可效果一直不佳。據說,于樹奎對于林松的宣傳公關,一律要錢給錢、要物給物、要人給人,可謂不惜代價。由是,廖志國一般很少單獨到海北縣,有時不得不趕到那里陪同省領導,也是盡量站在偏僻之處,以免遮擋了于樹奎在領導面前的風頭。于是,在眾多有關海北活動的新聞報道或宣傳畫冊上,于樹奎同省領導握手、交談的畫面總是占據了突出位置。這樣一來,廖志國在不斷加深對于樹奎惡感的同時,也牢牢記住了林松其人。

“關省長這個時候路過陽城,海北那邊又讓馮肖兵匯報了,不理睬可能不行。否則,省長會有看法。”黃一平邊說邊觀察廖志國的表情。

“唔?有這么嚴重?那你看如何處理?”廖志國有點認真。

其實,黃一平剛才與馮肖兵通話之后,馬上聯絡了省府辦公廳,通過特殊渠道獲知,關省長原計劃明天一早直接返回省城,中途停留海北果然是于樹奎做了工作,又經過卜副省長的勸說,這才臨時做了改變。這就說明,關省長在陽城境內逗留的三四個小時,以及這段時間內做什么不做什么,并非省長直接安排與決定,且尚有相當大的機動余地。

黃一平得此信息,馬上萌發了讓關省長改道的念頭,以便于廖志國借機親近一下省長。

說起來,關省長除了在省里同梁副副書記有些芥蒂,與廖志國倒也沒有什么成見、過節。前些時,有人向中央和省里寫匿名信狀告廖志國,雖說有梁副書記這只盾牌盡力擋著,可卜副省長的拆臺力度也不小。雙方處于膠著狀態之際,龔書記、關省長兩位主官的意見就起到決定性作用。平心而論,關省長的態度總體還算公正。在有關舉報信上,主管紀檢的梁副書記首先批了一個大大的“閱”,又在后邊加了括號附上一行小字:“利用匿名信的形式舉報,似是包括陽城在內個別地區的一大痼疾。此種‘文革遺風,對穩定大局、和諧社會建設利少弊多,也不符合科學發展觀要求。有關部門,應當加強教育,正面引導。”卜副省長也在收到的信中指示:“建議有關方面組織力量認真甑別,以證廖志國同志清白。”此兩批件,又都呈送到龔書記、關省長案頭。值得玩味的是,龔書記、關省長分別批了同樣兩個字:“已閱”,事情便不了了之。試想,如果關省長果真對廖志國有成見,只要在卜副省長的批示后邊寫上一兩個字,也許廖志國的書記就當不成了。

這些情況,黃一平通過省委、省府的秘書朋友們很快獲悉,卻又不便向廖志國和盤托出——梁副書記那邊,或許是希望拉緊廖志國這個鐵桿,傳遞過來的信息,多是如何為了保護廖志國這個晚輩,自己力戰群敵、獨撐危局之類。而且,很多消息都是通過梁夫人之口轉達。于廖志國而言,自然要堅定站在梁副書記一邊,以示忠誠與感恩。

其實,在黃一平這個旁觀者看來,省里關系再微妙再復雜,那也只是龔書記與關省長、梁副書記與卜副省長之間的事,與遠在陽城的廖志國并無直接關聯。何況,關省長作為那樣高級別的官員,斷不會因為上層尚且有些朦朧的恩怨,遷怒于廖志國這樣一個下屬。因此,越是關系如此微妙、敏感,廖志國倒是越應當主動貼近關省長,盡量解除領導的誤會。浸潤政界十幾年,黃一平深知,官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利益才是位列第一且至高無上。那種認準了死理不回頭的所謂“忠臣”,其實不過是愚蠢的代名詞,最終都會吃大虧倒大霉。倒是那種風吹兩邊倒的墻頭草,不論形勢如何險惡多變,總能立于不敗之地。說白了,官場上的勝者,永遠屬于那種善于觀察風向、審時度勢、八面玲瓏的智者。

這些想法,黃一平當然不宜直接說與廖志國。跟隨廖志國四年有余了,相互之間的感情遠遠超出上下級,可畢竟沒到、也永遠不可能達到掏心袒肺的程度。什么話當說,什么話不當說,什么事該明白,什么事即使明白了也要裝糊涂,正是衡量一個秘書高下優劣的重要標志之一。很多秘書,原本與領導關系倒也不錯,往往就是因為一念之差頭腦發熱,多嘴多舌了那么一言半語,從此給了領導以惡感,便不再得寵。上述涉及到領導之間的關系,尤其又牽扯到更高層次的上層矛盾,你作為旁觀者雖然看得明明白白,平常卻也不可輕易道出。不過,時下關省長將來陽城這事,畢竟事關重大,卻又不可不說。

黃一平看廖志國態度有所轉變,進言道:“要不,我們這邊再做做工作,看看關省長能否改變一下行程?”

廖志國說:“問題是,我明天的活動不是已經安排了。陽西有個農業規模化現場會,上午參觀,下午交流。唔?”

黃一平說:“是的,我覺得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會議,將關省長請來陽西,調離海北。”

“有這樣的好事?”廖志國來了興趣。

“農業規模化經營,正是關省長特別關注的事項。去年,陽西萬頃良田集約化經營的那個材料,關省長作過長達二百八十字的重要批示哩。我來想想辦法,爭取將關省長請到陽西,給會議作重要指示。”黃一平和盤托出早已醞釀成熟的想法。

“好啊!你要是能聯系成功了,明天陽西的會議規模就擴大,規模層次提到最高。”廖志國興奮得手舞足蹈起來。

當著廖志國的面,黃一平馬上忙碌開來,并很快取得實效。

原來,此前黃一平已經和關省長的秘書小毛悄悄取得過聯系,得到更為詳細的情報。小毛乃省政府楊副秘書長的親信,與黃一平關系向來不錯。據小毛反映,關省長原本不愿意在海北停留,一來時間緊迫,二來他也知道陽城這邊的情況,三來他對于樹奎也沒有什么特別印象。可經不住隨行的卜副省長力勸,就答應順便在海北歇一下。關省長隨行人員中,省政府汪秘書長是陽江籍官員,自然同廖志國私交不錯。另外,還有一個關鍵人物——新華社N省分社的劉社長,此公不僅是中央第一媒體的欽差大臣,為龔書記、關省長特別看重,而且與陽西區委書記是大學同學,關系相當鐵。黃一平先接通汪秘書長手機,將話筒交與廖志國,三言兩語把意圖說了。接著,又打電話給陽西區委書記,如此這般一番交代,其間自然適度打出廖書記旗號。

大概一個小時之后,汪秘書長打來電話通知:關省長一行將于明天上午十時到達陽西,用一個半小時左右現場察看萬頃良田,吃過工作餐后休息四十分鐘,在現場會上作四十分鐘左右的即興發言,然后返回省城。

得此消息,已是深夜十二點。廖志國樂得直搓手,嘴里咝咝啦啦似要放聲歌唱。他讓黃一平通知市委值班室,連夜緊急通知市各大班子全體領導,以及各主管部門、各縣(市)、區黨政主官,于次日早晨齊聚陽西。同時,陽西方面加緊擴充、完善會議設施,保證讓關省長滿意。

時間轉眼就到了第二天。上午十時,廖志國帶領警衛開道車,在市際交界的高速公路道口迎接關省長。

正是初春時節,麥苗開始返青,一望無際的廣袤田野披上了一層嫩綠盛裝。關省長一邊徒步察看,一邊聽廖志國介紹,頻頻發問,也頻頻點頭。許是好久沒有看到如此大面積連成一片的農田了,關省長不禁心潮起伏,連聲稱好。卜副省長原本有意落在后邊,卻被廖志國請到前頭,與關省長處于平行位置。

這時,于樹奎遠遠夾在人群中,臉色相當難看。

趙瑞星就任常務副部長之后,很快便展示出他這個“老組織”的聰明才智。

他的第一個動作,是巧妙調動了海北縣委宣傳部部長林松的工作,并將落選的副檢察長許海衛提拔為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給于樹奎以意想不到的一擊。

林松在海北宣傳部長任上多年,為宣傳海北、樹立于樹奎的權威立下汗馬功勞。半年多前,海北副書記一職空缺,于樹奎一直在給市委組織部打報告,建議由林松接任,而且最好是兼任。那份報告,已經在組織部擱了些日子,估計賈大雄也是在尋找機會。與此同時,廖志國擔任市委書記后,出于對于樹奎的強烈不滿,卻記住了這個副處級的縣委宣傳部長。廖志國曾經不止一次對黃一平流露,應當考慮動動林松的位置,以斬除于樹奎的這只膀臂。當然,要想在于樹奎治下的海北動人,即便貴為市委書記的廖志國,也不得不有所忌憚。于是,黃一平只好找個閑聊的機會,以海北人代會上檢察長選舉的事為由頭,隱而不露地道出了廖志國的意圖。

趙瑞星在組織部工作了半輩子,豈能不明白黃一平話里的潛臺詞,又豈能不領會幕后廖大老板的意思?而且,到了趙瑞星這兒,原本復雜難辦的事情,馬上變得易如反掌。

利用分管縣區領導班子的便利,趙瑞星煞有介事地拿著于樹奎建議提拔林松兼任縣委副書記的報告,在得到賈大雄首肯之后,率領一幫人浩浩蕩蕩開進海北,說是對海北縣委領導班子作例行考察。結果自然不難想像,縣里對林松反映很好,要求提拔的呼聲很高。考察過程中,于樹奎為了顯示并非偏愛林松一個人,也順便說了現任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不少好話,并將其推薦為名列林松之后的縣委副書記第二候選人。其實哩,明眼人一看便知,那個政法書記還有兩年就到二線年齡,推舉其不過是一個障眼法。

考察歸來,趙瑞星未進辦公室,先找到黃一平,如此這般說了自己的妙計。黃一平內心大喜,表面卻不動聲色,等到悄悄向廖書記匯報且得到許可,這才與趙瑞星分頭行動,付諸實施。

話說黃一平這邊,去找了市委宣傳部部長馬艷麗,試探道:“馬部長來陽城時間也不短了,機關上下對你印象很好,感覺你是個有朝氣、能干事的領導。哦,對了,聽說你的秘書不錯,怎么樣,是不是考慮讓她下去鍛煉一下?”

市委書記廖志國主管組織部,黃一平作為副秘書長兼書記秘書,提及干部任用事宜屬于其本分。

馬艷麗沒有做過黨政主官,不太懂這一套,說:“我才來兩年不到,不好吧?”

“這有什么呀,兩年時間也不算短了。你身邊的人進步快一些,能促使他們愿意為你賣命,增強凝聚力。再說,你總是這樣謙虛,也不利于增強在常委會上的分量啊。”黃一平說得很誠懇。

“目前沒有位置呀。”馬艷麗有些心動。畢竟,她一個人在陽城,宣傳部那個辦公室女主任,跟在她身邊既管工作又管生活,確實做得不錯,是應該對人家有個交代。

“位置嘛,倒是可以調劑。只要到時候你在常委會上提出來,我再在組織部和廖書記那兒幫你吹吹風,估計問題不大。”黃一平“順便”道出了與趙瑞星商定的方案。

“那好,謝謝黃秘書長關心!”馬艷麗不知是計,滿口應承。

馬艷麗這邊談妥,黃一平又找到政法委書記朱玉。談到朱玉親戚許海衛的事,更加無須拐彎抹角。

三個多月前,海北縣的選舉結果成了定局,從市院下去的許海衛只好以失敗者身份繼續待在副檢察長位置上。據說,那個公安局政委出身的檢察長汪鋒,自恃有于樹奎做后臺,不僅得意之色溢于言表,而且經常公開羞辱許海衛:“我是人民代表選舉出來的,不是通過拍馬屁、走后門、裙帶關系上來的,因此我的一言一行都要對人民負責。”

許海衛在海北日子難熬,朱玉在家里也相當難過。其間,朱玉夫婦曾經數次請黃一平吃飯,希望在廖志國面前幫助美言,盡快設法將許海衛調離海北。這次許海衛的問題若能順利解決,不光是解除了朱玉一塊心病,幫他挽回很大顏面,而且還能使之進一步靠攏過來,成為可資利用的一支生力軍。

趙瑞星那邊,從海北“班師回朝”后,馬不停蹄地組織考察組成員匯總考察材料,寫出考察報告,只待常委會上拿出來討論。

常委會上,論及海北縣委副書記的人選,趙瑞星于不動聲色間如此這般一番介紹,重點說了宣傳部長林松和那個政法書記的情況,幾乎完全是秉承了于樹奎的意見。照例,組織部介紹了考察情況、任用建議,常委會便要進入一段或長或短的沉默,以便大家充分思考、醞釀。

不料,未待眾人緩過神,向來都在最后發言的馬艷麗搶先開了腔:“我覺得林松部長確實很不錯,這幾年宣傳工作搞得非常出色,對于提升海北在外邊的知名度、振奮全縣人民的斗志,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提拔這個同志我舉雙手贊成。但是,一個好的宣傳部長,還是盡量要留在宣傳口子上。我們部里現在正好缺少一個副部長,建議將林松同志提拔到市里來,以便于進一步發揮他的特長。至于海北縣委宣傳部長部人選,由我們部里辦公室主任過去,這樣也算是交流使用、良性互動嘛。”

馬艷麗的提議,馬上就得到政法委書記朱玉、紀檢委書記何長來的支持。當然,這都是黃一平事先做了工作,形成了默契。

賈大雄見狀,愣了一下,照舊習慣性地看了苗長林一眼,問:“那海北縣委副書記誰做?”

“如果林松調市委宣傳部,那縣委副書記只好由政法委書記提上來了,這也正好符合海北縣委主要領導的意思。”趙瑞星馬上接腔。

“這倒也是個好辦法。不是還有個許海衛放在檢察院沒著落嗎?干脆就讓他接政法委書記,反正當初已經考察過嘛。”市長秦眾熱情附議道。

秦眾的附議,有些出人意料。本來,對許海衛的提議說好由朱玉出面,現在秦眾提出,似乎更加妥當。事后,黃一平向朱玉打聽,后者也不隱瞞,果然是他暗中請托了秦眾。

“這樣安排好是好,可畢竟事關海北班子的變化,是不是再征求一下海北縣委的意見?還有,林松到市委宣傳部來,職級是否隨之提為正處?”苗長林的發言貌似隨眾,卻暗藏機鋒。

“是啊,這個方案還是應當聽聽于樹奎同志的想法,這也有利于更好地調動積極性、更好地開展工作嘛。”賈大雄隨聲附和。

通常情況下,像這種討論人事的市委常委會,涉及到下邊縣(市)、區的干部調整,但凡出現了不同意見,都會暫且擱置起來,充分征求一下所在黨委主官的意見,或者冷那么一段時間再議。可是,這次會議討論的干部情況特殊,廖志國當然要趁熱打鐵、一氣呵成。

“我看倒也沒有那個必要。一哩,樹奎同志他們海北縣委的意見很明確,就是遞補一個副書記,補齊縣委領導班子;二哩,他們提出的兩個人選,本來是希望二選一,現在市委將兩個人的職務全向上動了,兩全齊美嘛。至于林松同志的職級,目前副部長里還有正處的職務空缺嗎?唔?”廖志國明知故問。

宣傳部部長雖然是常委、副廳職,可按照編制規定的職級,宣傳部屬于市委下轄的一個部門,只能定為正處級。因此,副部長們也只能定到副處職。不過,按照慣例,只要到了副部長這個位置,一般都會高配到正處職、級,通行辦法便是兼職。在宣傳部系統內,除了直接管轄的報社、廣播電視局、文化局、黨史工委、社科聯、文聯等多個正處單位,還有文明辦、國防教育辦、講師團等若干合署辦公的處級機構,隨便兼任一個行政、黨務正職非常容易。

“暫時沒有了。不過,文聯那邊很快就會空出一個黨組書記的位置,可以讓他先兼任文聯副主席、黨組副書記,等到空出來了再補。”趙瑞星回答。

“哦,我看可以。大家看怎樣?”廖志國目光在會場掃視一周。

其他常委均搖頭或擺手,苗長林與賈大雄不由自主的對視一下,也點頭了。

“如果沒有不同意見,就這樣定了。”廖志國見狀馬上拍板。

會后,趙瑞星馬上以市委名義公示、行文,使林松等人的調整進入到法定程序。據說,于樹奎知道結果后方知上當,卻又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只好在苗長林、賈大雄面前發了一通牢騷。那個林松,本來興致勃勃的來到市委宣傳部上任,一心指望半年后接任文聯黨組書記,官升半級。孰料,等到半年后文聯黨組書記位置空出,苗長林、賈大雄、于樹奎們已經遭遇重大挫折,無人再幫他美言,他的正處也就成了空中樓閣。怪只怪他跟于樹奎跟得太緊,得罪的又是市委書記,付點學費純屬活該。

還需要補充一點的是,那個組織部常務副部長趙瑞星,完全按照廖志國的意圖,于不動聲色之間給了于樹奎一記冷拳,讓賈大雄一伙難堪。表面上看,他自己從旁作壁上觀,完全置身事外,落得個干干凈凈清白身。事實上,直到黃一平日后到海北任職才知道,那個意外獲得縣委副書記美差的政法書記,竟然是趙瑞星的一個遠房親戚。推薦者于樹奎被蒙在了鼓里,拍板者廖志國也不明究竟。由此,黃一平也才真正信服,像趙瑞星這種在組織部廝混多年的角色,真正是深藏不露的“潛伏者”。

教育局那個遭遇車禍的局長,依然是躺在醫院里的“植物人”。可是,他的親屬卻突然同意免去其局長、黨組書記職務。

幾乎所有的人都以為,空出來的這個一把手位置,一定非常務副局長胡春來莫屬。私下里,據說已經頻頻有人給胡春來打電話、發短信,甚至還有些教育系統的人專程登門拜訪,向胡局長預作熱烈的祝賀。

組織部長賈大雄提醒趙瑞星:“抓緊向廖書記請示一下,而后組織對教育局班子和胡春來考察,盡快把該走的程序走了。”

就連并不分管教育的副書記苗長林,也專門花費兩天半時間,在胡春來的陪同下視察了教育局機關及其下屬的十幾個學校。而且,苗副書記在多個場合的講話中,希望教育系統的同志一如既往的支持胡局長工作,使教育系統團結、穩定、發展的大好局面再上新臺階。

事實上,局長親屬同意免職,不過是黃一平與趙瑞星共同策劃的一個計謀,意在遵照市委書記廖志國的意圖,盡早將胡春來逐出教育局,以免他老是在背后饒舌,壞了市黨代會的大事。由是,教育局長位置之爭,便成為廖志國與“三劍客”較量的又一平臺。

前一陣,廖志國利用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配置、海北縣委班子調整兩大契機,對苗長林、賈大雄、于樹奎他們實施了突然且精確之打擊,令反對派陣營遭受到重創的同時,也激發了他們的強力反彈。

眼看距離黨代會只有八九個月了,突然間,又有一批匿名告狀信,風一般刮向中央、省里的有關領導。信的內容雖然依舊老調重彈,可羅列的罪狀、故事、細節卻是越發駭人聽聞。同時,以于樹奎、胡春來為主的兩大戰將,一個把守縣區,一個活躍于市區,幾乎是赤裸裸跳將出來,公開向廖志國開火宣戰。尤其是那個教育局常務副局長胡春來,短短幾年間,先有晉升局長受過阻攔,再有“鯤鵬館”打亂其施政規劃,后又在組織部常務副部長一事上遭到抵制,更主要的是,背后還有苗長林、賈大雄、于樹奎“三劍客”煽風點火,因而對廖志國的不滿日甚一日。他也知道,在陽城這塊地盤上,若是不將廖志國趕快逐出去,讓其再在市委書記任上干幾年,那么自己的政治前途必將一片灰暗。因此,在反對廖志國的問題上,他的氣急敗壞、上躥下跳便不難理解,充當急先鋒也就成為了必然。據黃一平私下分析,胡春來的反廖言論,已經與那些匿名告狀信的內容越來越趨于吻合。前一時期,他還公開攛掇了一批老教師,聯名上書省和國家教育主管部門,反映陽城市某些領導肆意干預教育的情況。黃一平甚至弄到一盤錄音,是胡春來在教育系統中學校長座談會上的講話,近乎公開對廖志國點名攻擊了。

黃一平將掌握到的有關情況,擇要匯報到廖志國那兒,進一步加深了廖志國對胡春來的厭惡與惱怒,從而決心將其從現在的職位上拉下來。

“查!沒有經濟問題,總有生活問題吧。沒有大的貪污受賄,總有小金庫之類吧。他自己沒有問題,家屬親戚總有問題吧,我還就不信了!”廖志國很憤怒,雙眼直視黃一平,期待著他給出肯定的回答。

黃一平笑笑,什么也沒說,馬上將話題岔開。他知道,即使眼下只有他和書記兩個人,如此敏感的話題也還是應當心照不宣。否則,此時興頭上話說得太多了,日后萬一出了什么紕漏,或者領導冷靜下來換個角度思考,幫忙就成為添亂,好心就換成驢肝肺了。同時,他也明白,廖志國說的這話雖然發自內心,卻也不具實際操作性,或曰不宜馬上實施。莫說胡春來貴為一局之首長,就是機關里的普通辦事員,若無哪怕是捕風捉影的舉報,或者莫須有的線索,也不可莫名其妙的展開調查。否則,不僅師出無名、沒有由頭,而且也易于被人視為公然打擊報復,弄不好引發廣泛的非議與公憤,也容易給反對派抓住把柄。

當然,廖書記表達的那層意思,黃一平是聽明白了,也覺得是一個可以置胡春來于死地的好主意。左思右想之后,他還是決定找趙瑞星商量。因為他知道,趙瑞星在陽城政界時間較長,又以主意多、手腕硬出名,處理此類人事不乏絕招,其人應該深諳此類暗道機關。

果然,趙瑞星的主意既隱秘且周到,直聽得黃一平心花怒放。事不宜遲,在得到廖志國默許后,兩人照計分頭實施。

這天,黃一平悄悄來到“植物人”局長的病床前,手撫骨瘦如柴、毫無知覺的老領導病體,灑淚表示了充分同情。其間,病人家屬又提出兒女工作的問題。原來,此局長有兒女各一人,兒子在教育局下屬的教育科研所,希望調到局里解決公務員身份;女兒三年前從省城師范大學畢業,借在陽城師范打雜,一直沒有編制。前些年,因為這兩個問題,局長親屬與胡春來沒少吵鬧,也因此才在職務的留、退問題上不肯相讓。

這次,黃一平聽了家屬哭訴,提議道:“這樣吧,如果你們相信我,不如你們先退一步,將老領導的職務讓出來,弟弟和妹妹的事保證全部解決。”

家屬聽了,心想反正病人躺在這兒已經好幾年,恢復知覺已無可能,賴著個局長位置也無實際意義,不如解決子女問題為緊要。再說,黃一平身份特殊,也不是外人,怎么說也不會說話不算數吧。于是,當場就點了頭。

黃一平這邊的事情順利辦妥,趙瑞星那邊就忙碌開了。按照規定,像教育局局長這樣的職務補缺,必須履行民主推薦程序。本來哩,如果上頭有意讓胡春來接任,這個程序也只是聾子的耳朵——擺設。然而,現在的情況又是另外一回事。因此,趙瑞星一邊假惺惺的安慰苗長林、賈大雄、胡春來們,一邊悄悄在教育系統內部放風,鼓動具有相當資歷、職級者踴躍參與競爭。如此一來,一潭本還清澈的水,很快就被攪得渾濁不堪。

水渾的一個重要標志,是有很多人開始找關系、通門路,希望獲得教育局局長的位置。這些人中,不僅包括市委、市政府的幾個副秘書長,幾大部的副部長,有關委、辦、局、室和下邊縣(市)、區的副職,而且還有陽城師范、中專、中學、農校的校長,教育局現職的幾個黨組成員,甚至連督導室主任都蠢蠢欲動。陽城中學的校長,不知通過什么關系,竟然打通了梁副書記夫人的關節,梁夫人又找到廖夫人蘇婧婧的路子,后者再將國際長途打到黃一平那兒。因此,一個局長位置的空缺,很快便形成群蜂逐食的效應。不幾天,機關里就傳出一些風聲,教育局局長人選由胡春來接班的一邊倒傾向,轉而變化為多種可能并存。

既然胡春來不再是當然人選,勢必就是其余眾人的競爭對手。官場上的職務競爭,很快便會轉化為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于是,一批匿名舉報信馬上寄到市委書記廖志國、紀委書記何長來等人手上,反映的問題從徇私舞弊、貪污受賄到公款吃喝、生活腐化,甚至一直追溯到他擔任中學校長期間,曾經將食堂里的一箱豆瓣醬據為己有。很顯然,舉報信上的那些內容,掌握得既具體又準確,估計只要查下來,十之七八跑不掉。否則,這種信就不會只寄給廖志國、何長來等少數幾個領導人了。

對于寄給自己的舉報信,以及何長來們轉呈過來的信,廖志國全部一一看了,而后又在上邊用筆畫了杠杠,交給了黃一平,說:“你全權處理,不必請示我了。”

黃一平當然明白廖志國的意思。處理這樣敏感的事情,豈能讓書記親自布置,又豈能讓他把話說得那般直白?一切絕妙之處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否則,就是自己這個做秘書的無能與悲哀了。

參與競爭的人多了,組織測評、考察的時間就長。黃一平拿著廖志國批示的匿名信,交給趙瑞星領銜的考察組,聯合紀委書記何長來指定的親信,對胡春來展開秘密調查。趙瑞星反復交代調查人員:“所有調查進展與結果,只向我一個人報告,其他任何人不得與聞!”

大概就在市委常委會正式討論教育局局長人選前兩三天,廖志國召集苗長林、賈大雄、何長來等幾個人碰頭,說是小范圍先議一下。苗、賈二位不知內情,興沖沖而來,面對的卻是一堆調查材料。這一看,他們二位頓時傻了眼——那個胡春來,在擔任陽城中專校長期間,長期與學校對面飯店里的女老板勾搭,曾經被知情者舉報為賣淫嫖娼,遭當地派出所現場抓獲,后經私下做工作,才以喝酒醉臥女老板閨房為借口不了了之。因為這種特殊關系,胡春來擔任校長三年,累計在該飯店支出招待費超過百萬,其中多數都是他本人簽字報支。經過核實,多數賬單上的證明人都承認作了假。另外,胡春來主政教育局以來,長期把持教材與實驗器材的招標、采購,嚴重違反市里規定的相關程序,多數大宗器材未經規范招標,數額龐大的教輔材料質次價高,初步認定有違規違紀現象。上述酒店賬單及器材、教材采購等,是否有其他違法犯罪行為,目前尚未及深追細查。

“這些情況,都、都是事實?”賈大雄聽完情況介紹,額頭上已經滲出一層細汗,甚至有點口吃起來。

“千真萬確。而且只是初查。”趙瑞星肯定道。

“我們的人參與了調查,是事實。”何長來也證明。

“目前正是確定教育局局長的關口,會不會……”賈大雄還不死心。

“事實擺在這里,就不要胡亂懷疑和猜測了。”苗長林畢竟老到一些,他白了賈大雄一眼,馬上止住后者話頭,試探性地問廖志國:“廖書記的意思……”

“今天找你們來哩,就是想聽聽大家的意見。胡春來畢竟是一個難得的教育管理人才,又主持教育局工作多年,怎么說對陽城教育還是有貢獻的嘛。你們看是進一步查下去,還是本著治病救人的原則,給他一個自我認識與改正的機會。唔?”廖志國態度顯得相當誠懇。

“要不,還是先找胡春來談談吧,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看看他的認識程度再作定奪。”苗長林建議。

“嗯,這個建議不錯。我看就由長林同志抓緊跟他談談吧,如果確有冤情,那就在一定范圍內予以澄清,該提拔照樣提拔!”廖志國說。

“好吧。”苗長林點頭答應。

苗長林找胡春來談話的結果可想而知。剛開始,胡春來還嘴硬,堅持辯稱自己沒有任何問題,那些所謂舉報完全是栽贓陷害,而且要求組織上一定幫助澄清事實,追查真相。

對于胡春來的義憤填膺,苗長林始終在一旁冷眼相觀,等前者發泄得七不離八了,他才很不客氣地提醒道:“要求組織上查清真相容易,可一旦真的調查下來,結果并非如你所說或所愿,到時候可就沒人能幫助你了。想想好,到底怎么辦?”

胡春來漸漸冷靜下來,又反復琢磨了剛才苗長林提到的幾件事,只好嘆息道:“既然人家如此相逼,我哪里還說得清楚!算啦,我也就聽苗書記您的話,自認倒霉了。”

常委會上,大家一致同意,胡春來調政協任科教文衛委員會主任委員,還是正處職,名義上提拔了,實質從此賦閑等待退休,等于提前結束了政治生命。

早晨上班,桌子上一摞報紙、簡報之類,散發著淡淡的油墨味兒。

通過閱讀這些東西了解情況、掌握動態,是市委秘書的必修課。

黃一平習慣于先看內部簡報,后看那些公開發行的日報、晚報、都市報。

市政府主編的《信息簡報》上,一則簡訊吸引了黃一平的注意:“昨天深夜十一時,市郊國道與省道交界北側兩百米處,突發一起汽車自燃事故,一輛海北縣牌號尾數為623的出租車當場爆燃,燒得面目全非,燒死兩人、傷一人。”

看到這則消息,黃一平忽然想起三四個月前,他和組織部長賈大雄赴海北縣處置檢察長選舉事宜,聽說的出租車司機群體罷工事件。這里面會不會有什么聯系?

正思量間,手機響了,是汪若虹表弟的聲音:“姐夫,我曾經說過的吧,海北出租汽車的事情不解決,遲早會出大事!你看,現在出事了吧?”

電話那邊聲音很嘈雜。黃一平問:“你在哪里打電話?怎么這么吵?”

“我們在縣委門口罷工,這里的幾個大門全被出租車堵死了。”表弟說。很顯然,他作為海北縣城的一名出租車司機,也是罷工者之一。

“那你還給我打電話?”黃一平立即警覺,且神經質般地趕緊關上辦公室門。

“放心吧,我沒有那么傻,他們不知道我在和誰講話。”表弟說罷,匆匆掛了電話。

事實上,有關出租汽車質量的問題,黃一平沒少聽表弟說過。過去好多年,海北城鄉的出租汽車,品牌、型號很雜,面包車、轎車兼有,外觀五顏六色,噪音、尾氣污染也很嚴重。三年前,為了創建省文明城市、全國衛生城市,縣委、縣政府要求強制淘汰、更新這些出租車,累計四百輛左右。新的出租汽車,按照節能、環保、美觀的標準,由縣交通局統一采購并設計、裝飾,用的是某國產品牌,全套手續辦妥大約十七萬元一輛。根據當初交通局領導的許諾,這批車本來說好是進口發動機,全真皮坐椅,品牌空調、音響。結果,等到辦好手續拿到車,一些懂行的司機才發現,發動機變成了完全國產,坐椅是人造革,空調、音響等也是來路不明的雜牌貨。為此,有的司機認命,有的司機則不服上訪,輕則將車堵在縣委大門前,重則堵了省道、國道。一年多前,因為少數車輛出現發動機漏油,聲音很大,縣里為了息事寧人,責令縣交通局從有關專項收費中拿出一千萬元,每車補貼兩萬多元。昨夜的這個自燃事故,卻將事態推向了高潮。

黃一平考慮再三,還是給海北縣委常委、辦公室主任馮肖兵打了電話,問:“是不是有人堵了縣委大門?”

馮肖兵顯然正在現場,遮遮掩掩地回答道:“是的是的,不過問題不大,只是少數出租車司機的尋釁滋事,我們很快就處理好了。”

黃一平聽了,心想:哼,這次燒了車、死了人,事情恐怕就不那么容易處置了。

不一會兒,廖志國的腳步聲從電梯口傳來。黃一平馬上起身迎了出去。

廖志國自從擔任市委書記,考慮到有人匿名舉報自己的生活作風問題,又有省委梁副書記旁敲側擊,就不再在陽城大酒店居住,而是將宿舍放在市委辦公樓后的一套公寓,吃飯也改在市委食堂。當然啦,蘇婧婧不在身邊,作為一個健康、正常的中年男人,也不可能完全禁錮自己的身心。陽城大酒店那邊依然留有專用客房,喝酒過量或者需要放松一下,仍然悄悄在那邊休息一下。因此,只要廖志國食宿在市委大院,黃一平已經無須再陪同上班下班。

“怎么樣,北邊情況如何?”廖志國情緒很好。很顯然,他也知道了海北的事情。

黃一平趕緊把剛剛掌握的情況擇要說了。

“難道真是少數司機的尋釁滋事?難道只是一次普通的汽車自燃事件?這背后難道只是正常的產品質量問題?唔?”廖志國盯住黃一平,連發幾個問號。

黃一平豈能不明白書記問號背后的深意,馬上將平時掌握的相關信息,包括表弟陸續提供的情況,一五一十的報告給了廖志國。說:“依照于樹奎的脾氣秉性,此事一定有相當的難言之隱,他才會如此隱忍與遮掩。以此推斷,若是真有幕后黑洞,估計不僅與縣里領導有直接關系,說不定還會牽扯到更上層。否則,一年多前,縣里何以會責令交通局,拿出一千萬來補償?”

“繼續說!”廖志國看黃一平欲言又止,鼓勵道。

“過去這件事一直被海北方面捂著蓋著,市里也不好直接插手過問。現在既然已經釀成重大傷亡事件,事發地又在市區,那就由不得他們了。不過,這件事的背景到底多深現在還不清楚,萬一查出的黑洞太大太深,弄得不可收拾了,就很難辦。何況,離黨代會還有半年多時間,保持基本面的穩定應當是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黃一平說。

“查!一定要查!于樹奎現在氣焰相當囂張,不收拾到位了勢必影響黨代會的順利召開,影響陽城大局的穩定。你剛才說的那個幕后黑洞,倒是值得關注。唉,兩難哪!”廖志國嘆息道。

沉默了一會兒,黃一平揣摩廖志國確實是陷于了兩難境地,這才和盤端出剛剛想到的一條妙計,當即博得書記的喝彩:“好!就這樣辦!你拿著我的令箭,找何長來、朱玉他們商量一下,一切由你全權負責。你辦事,我放心。”

按照黃一平的計策,組成了一個聯合調查組。這個調查組的詭異之處在于,表面看是處理汽車自燃事故,成員卻不單純是公安交警、汽車質量檢測專家,而是抽調了市委紀委審理室、檢察院、反貪局、公安局刑偵支隊的精干辦案人員;主管者也不是公安、交通、安監這類職能部門,而是紀檢委與政法委共同負責,且由政法委書記朱玉、紀檢委書記何長來、副秘書長黃一平組成了臨時領導班子,具體事務則由黃一平統管。調查組成員不僅經過了特別挑選,而且強調了非常嚴格的紀律,每兩人一個組合,各個組合之間不準相互通報、打聽情況。為了保證調查的效率與保密性,黃一平親自挑選了江心島某駐軍招待所作為辦案點,調集了多輛掛著軍、警、外地牌號的轎車,所有經費也是實報實支。所有參與人員,迅速都感覺到某種特別的莊重與神秘。

很快,調查就取得實質性進展——

發生事故的汽車,其自燃是由于發動機漏油所致。經查,海北縣購置的這批汽車,在使用一段時間后,均有程度不同的漏油現象。包括這起自燃事件,同批車輛已經發生過五六起火險,其余所幸發現、撲救及時,才未釀成大禍。

經派員深入生產廠家核實,該批汽車每輛十七萬元左右的價格,確實應當配備進口發動機、真皮坐椅、品牌空調和音響。而實際配置的國產發動機,既非該品牌原裝,而且也不是汽車生產廠家的配套產品,而是李代桃僵了的水貨,上邊的編號都經過了改造。據廠家測算,如此配置的汽車價格,下浮五萬元當是最低限度。

經銷這批汽車的企業,是在N省城注冊登記的東方貿易公司。調查人員上門了解情況,遭到拒絕,且對方態度相當傲慢。無奈,只好折返回來,從當初經辦的海北縣交通局副局長任潮涌處入手。任潮涌進了辦案點,起初還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等到朱玉、何長來兩位市委常委露了面,又有海北老鄉、市委副秘書長黃一平親自敘過鄉情,這才感覺來頭不小,于是悉數交代經辦情形:三年前,縣委、縣政府領導提出更換出租車,任潮涌時任局長助理,奉命協助局長吳少紅主辦此事。當時,不少出租車公司老總和司機提出,應當由各個公司及車主自行選擇車型。而按照吳少紅和任潮涌的想法,即便統一車型也應實行招標采購,允許多家供應商參與競爭。可是,縣領導找到吳少紅,交代必須購買東方公司的車輛,且不得在價格方面過于計較。同時,據說領導還再三叮囑,要把這件事當成一樁政治任務來完成。至于是怎樣的政治任務,吳少紅未吐一字。于是,任潮涌受吳少紅委托,前去東方公司談判,甚至連樣車都沒有認真看,就匆匆簽訂了合同。事后,東方公司往任潮涌的銀行卡上打了兩百萬現金,說是回扣。他拒絕未果,馬上報告了吳少紅,并按后者吩咐,將其中一百萬分給了幾家出租車公司老總,另外一百萬作了內部處理。任潮涌辦成了這件事,很快就被提拔為交通局副局長,是縣委書記于樹奎親自找他談的話。

任潮涌所說的一百萬分給了出租車公司老總,黃一平曾經聽汪若虹表弟說過。過去計劃經濟時代,出租汽車公司集體所有,司機是打工者。近些年,這些企業改制了,好多公司其實只是一個空殼,汽車都是司機個人掏錢購買,再掛靠到公司名下。因此,用一百萬收買了這些老板,可以借此堵住他們的嘴,日后出了問題才好幫助做工作。而另外一百萬用做“內部處理”的具體情況,辦案人員按囑沒問,只是令他寫出一份名單,單獨交給了黃一平。

看了任潮涌列出的名單,黃一平心里驚訝萬分,當即以最快速度報與了廖書記,隨后放進了專用保險箱。

于樹奎發瘋一般尋找著黃一平,甚至動用秘密手段查詢了全國所有的進出口岸。

自從主辦海北縣出租汽車一案后,黃一平關掉了原來的兩部手機,玩了回人間蒸發。重新更換的專用電話卡,除了辦案人員,只有廖志國、朱玉、何長來等極少數幾個人掌握。就連妻子汪若虹、女兒小萌都不知道這個號碼,更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在做些什么。每隔一兩天,他會于深夜打個電話回家,詢問一下家里的情況,以及都有什么人找過自己。

于樹奎電話打到黃一平家里,汪若虹按照事先約定回答:“離家十多天了,說是出國了,要很長時間哩。”

“咦,倒奇怪了!查遍所有機場、港口,沒有發現他出去嘛。”于樹奎很奇怪,也很著急,“這樣吧,弟妹,只要聯系上了,請務必讓他馬上給我回個電話。”

事實上,于樹奎尋找黃一平最急的時候,后者正在江心島辦案點上,同海北縣交通局長吳少紅談話。

辦案人員將吳少紅從家里帶走時,正是深夜。車子停在大門外很遠的地方,黃一平在百里之外的駐軍招待所里,讓任潮涌給他打電話,說:“吳局長,我是任潮涌,剛從市里回來,在你家大門外的奧迪車上,同你說兩句話。”

吳局長估計當時睡得香,以為是真的,迷迷糊糊穿著睡衣出來,看到奧迪車上不是任潮涌,才知道上當。可是晚了。

在辦案點,吳少紅比任潮涌堅持的時間長得多。他辯稱:“出租汽車談判、簽約的所有過程,都是任潮涌負責,我從來沒有具體過問。現在查出有問題,我作為局長,應當負有監管不力的領導責任。”至于其他的內容,他一律不肯交代,更不承認自己有什么違法違紀行為。其間,黃一平曾經同吳少紅打過兩次照面,后一次還進行過短暫的交談,所聊內容無非鄉情與舊誼之類。

黃一平出身海北,雖然從來沒有在老家做過官,可同那里的很多官員相當熟悉。這個吳少紅,不僅多次參與接待、陪同過黃副秘書長,而且還按照于樹奎的指令,幫助黃一平老家村里修過一條兩公里的水泥路,彼此印象與關系還算不錯。因此,在這個特殊場合見到黃一平,吳少紅的眼睛一亮,腦子里絕對會有更為劇烈的化學反應。此一招術,正是得益于紀委、檢察院辦案專家的指點。

果然,在被限制人身自由并遭冷落不到一周,吳少紅突然情緒激動,一番獨自飲泣后,強烈要求面見黃副秘書長。黃一平故意拖延了三四個小時,拿出一副匆匆而來的樣子,坐到了吳少紅面前。

“秘書長,只要你肯出手相救,我愿意交代所有知道的問題。”吳少紅竟然顯得有些急不可耐。

黃一平知道,吳少紅所說的問題,一定已經接近真相的核心,必然包含了廖志國希望獲得的內容,絕對不能讓一般人知情。于是,他屏退左右,撤掉所有預先設置的攝錄設備,只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留下一支錄音筆,開始了與吳少紅的交談。

吳少紅說出的真相,遠比任潮涌寫出的那個名單還要令黃一平震驚!

那個省城的東方公司,老板乃卜副省長的女婿。三年前的某日,于樹奎帶吳少紅到省城辦事,順便到卜副省長家探望,恰好省長不在家,其女兒一家在場。看得出來,于樹奎與卜副省長一家關系非常密切。閑聊中,卜副省長女婿、東方公司的董總提出,其公司正在經銷一批車輛,希望于叔叔幫忙。接著,就將車輛如何物美價廉、節能環保,如何適宜作為海北縣城的出租車,做了詳細介紹。說話間,卜副省長夫人插進來,說:“這是個互利共贏的好事嘛,你于叔叔說句話不就行啦!”

“四百輛出租車的事兒,就這樣三言兩語輕松說定了。其實,于書記當時也是被逼無奈才答應下來。至于其中的價格、質量問題,事先我和他都不知情。直到出租車司機上訪鬧事了,我們才知道其中有鬼。”吳少紅說。

“苗長林兒子與東方公司又是怎么回事?”黃一平問。

苗長林兒子的名字,是任潮涌無意間提及,說是他在東方公司簽合同時,遇到過那位苗公子。

“哦,對了。也是直到你們這次前往東方公司調查時,那邊的人才告訴我,說是這個公司其實有苗公子的股份。”吳少紅的回答不像是有意隱瞞。

“那么,東方公司曾經給任潮涌兩百萬元錢,一百萬分給幾家出租車公司老總,那幾個老總也都認了。另外還有一百萬,有五十萬你讓任潮涌在局里處理了,還有五十萬元據說交給你處理,哪里去了?”黃一平不想在敏感的“駙馬、公子們”身上逗留太久,免得無端招惹麻煩,就迅速轉換了話題。

“唉!我就知道這五十萬元會出事!”吳少紅長嘆一聲道:“說句心里話,本來任潮涌也給過我十萬元,可是,后來當我從另外五十萬元里拿出十萬給于書記時,當場遭到他的痛罵,說:‘你還敢給我這個錢,是要讓我送死啊!不過,于書記又盯著我手里的錢吩咐說,這個事情牽扯的面廣,要盡量把各個方面都抹平。當時,我揣摩這句話的意思,就自作主張將五十萬元處理了。不過,任潮涌給我的十萬元,我也沒敢拿。”

黃一平還是不放心周圍環境,生怕隔墻有耳,拿了張紙讓吳少紅寫了五十萬元分配名單:分管交通的常務副縣長顧勇和縣委常委、辦公室主任馮肖兵各十萬元;考慮到車輛檢驗、上牌,給原縣公安局主管交警的政委、現檢察長汪鋒十萬元;另外,留下二十萬元放在局財務上,日后處理出租車司機上訪時,全部用于給現場處置的信訪、公安人員買香煙、發補貼了。

吳少紅的交代,基本算是將問題理出了一個眉目。

黃一平相信吳少紅的交代,也勸說廖志國相信了。而且,他還建議:“事情既然有了大致的眉目,已經弄清涉及到哪些人,尤其是卜副省長的女婿裹在其中,還是應當緩沖一下,等著于樹奎那邊如何反應。本來,調查這件事的根本目的,并非一定要拉什么人下臺,也不是要送他們進監獄,更加不是要捅省里的馬蜂窩,而只是迫于形勢的壓力,無奈中采取敲山震虎之舉。話說回來,山敲了,只要虎被震住了,也就算大功告成了。畢竟,幾個月后的黨代會是頭等大事,這個時候陽城搞出個大的腐敗窩案,對誰都不會有好處。”

廖志國想想也是。這件事搞大了,涉案的人固然跑不掉,自己這個市委書記恐怕也要受到影響。況且,于樹奎如此急切地尋找黃一平,說明那只該受震動的虎,已經坐不住了!

很顯然,交通局局長吳少紅、副局長任潮涌以及幾個出租車公司老總等一批人的失蹤,已經讓于樹奎感覺非常不安。作為一個縣委書記,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由紀委牽頭查辦的案件,比之公安、檢察等執法部門,有一個最大的優勢便是不受拘押時間、地點、方式等太多框框的約束。對于自己組織內的黨員而言,只要你涉足違法違紀,“雙規”二字便足以令你膽戰心驚,甚至失魂落魄。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內,只要你沒有如實說出全部真相,“自由”一詞便可能離你越來越遠。況且,一輛出租汽車的自燃事故,竟然搞得如此神秘,而且很快就涉及到這么多相關人員,并非僅僅就事論事。雖然黃一平的保密工作做得近乎滴水不漏,可于樹奎又是何許聰明之人?他還是很快就得悉,正是這個海北老鄉,暗中主掌著整個案件的查辦。黃一平的參與并主辦,其實就是廖志國的幕后操控。

萬般無奈之下,于樹奎只有求助于黃一平了。

說起這個于樹奎,撇開他和廖志國眼下的惡劣關系不談,其實在過去相當長一段時期,他與黃一平私交一直不錯,甚至一度堪稱朋友、知己。想當年,黃一平還是陽城五中的普通教師時,于樹奎就是海北最年輕的副縣長,以不怕吃苦被稱為“拼命三郎”。后來,黃一平到市政府做了秘書,于樹奎相繼擔任了縣長、書記,雖然彼此職級、資歷、聲望上差了些檔次,可打交道的機會并不少。尤其是到了逢年過節,回到老家,黃一平少不了會給書記于樹奎、縣長喬維民打個電話問候一下,父母官們也時常邀他吃頓便飯。遇到家里三姑六眷有些急、難、險的事情,黃一平也少不了會麻煩一下兩位縣太爺。說句良心話,但凡黃一平求到之處,于、喬二位從來沒有拒絕過,總是盡其所能幫忙辦了。當然啦,相比較而言,因為脾氣、秉性的關系,黃一平與喬維民之間相處得更為融洽些。也正因此,于樹奎對黃一平漸漸就有了些看法。尤其是黃一平跟隨廖志國之后,由于喬維民的得勢,加上“三劍客”與廖氏的不和,于樹奎與黃一平就更加疏遠了。現在,于樹奎找上門來,也恰恰說明他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

接到黃一平的電話,于樹奎以最快速度趕到市區,在行進的汽車里完成了一次艱難且歷史性的交談。

車里就他們兩個人,黃一平將車速控制在五十碼上下,挑了人跡稀少的濱江大道,緩緩而行。

黃一平沒有向于樹奎隱瞞調查的進展,和盤托出了任潮涌、吳少紅等人的交代。

“唉!廖書記其實也難哪!不查吧,出租車司機們頻頻上訪鬧事,現在又鬧出這么大的傷亡事故;查吧,又生怕你于書記誤會,影響你在海北的工作和威信。而且,海北出了事,廖書記還不得跟著負責任?再說,他也怕查出眼下這種尷尬局面,萬一控制不住了,對省里領導也不好交代呀!”黃一平意假言真。

“黃老弟,這個事情的嚴重程度,我已經充分認識到了。正如你剛才所講,萬一事情真的控制不住了,我在海北待不下去事小,對卜副省長不好交代是真啊!因此,我請求你一定幫幫忙,務必把事態控制住。另外,我想盡快見一下廖書記,向他道歉并做深刻檢查!這個事,也請你安排一下。”于樹奎的情緒低落到極點,說話的聲調比平常降了至少兩個八度。

卜副省長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專門視察陽城的民營經濟,這讓廖志國感覺非常開心,也多少有點吃驚。

須知,作為省委常委、省政府常務副省長,卜副省長分管的事務很多,日常工作也非常繁忙。平時,慢說是花兩天時間下到基層,專門視察一地的民營經濟,就是在省里參加一個會議,也多是遲到或早退,中途需要連續趕幾個會場。更何況,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除非陪同京城要員或龔書記、關省長等主要領導,卜副省長已經很久沒有單獨來過陽城。因此,這次視察便顯得格外令人關注。

黃一平遵照廖志國的吩咐,會同有關部門精心設計了視察的行程,力爭使整個活動既嚴謹高效,又輕松愉快。為了保證卜副省長視察的聲勢,沿途組織了警車開道、彩旗標語,飲食、住宿不亞于副總理級的標準。除了市委書記廖志國、市長秦眾全程陪同外,還安排了包括苗長林、賈大雄在內的所有常委分階段陪同。總之,廖志國給予了卜副省長超規格的禮遇。

視察的第一站,便是海北縣。此時的于樹奎,已經一掃前些時的委靡不振,重新恢復了志得意滿、談笑風生的風采。

見到卜副省長和廖志國,于樹奎的激動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雙手握住廖志國的手,晃動的時間更長一些。

事實上,就在此前一個多月前的某日深夜,于樹奎在黃一平的引領下,專門到廖志國的宿舍負荊請罪,聆聽批評與教誨。當時,黃一平按照廖志國的授意,將客廳辦公桌上的手提電腦設置在音頻聊天狀態。而后,他給主、客二人倒好茶,退出客廳,悄悄躲到隔壁房間,利用另一臺電腦錄下了廖志國與于樹奎交談的全過程。若非親耳所聞,打死黃一平也不敢相信,那個平日威風八面的于樹奎,一上來竟然連抽了自己幾個耳光,并如孩童般嚶嚶哭泣起來,嘴里還一個勁罵自己:“我不是人!我不是人!”由此,黃一平也算是又長了一回見識——在官場,不管多么威風八面、牛逼哄哄的官,但凡是遇到有可能掉烏紗帽的溝坎,或者是出于保住臀下坐椅的需要,私下里任何跌架子、掉身份、喪人格的事,都可以做得出。就像這位于樹奎,當初那樣不可一世,現在栽到廖志國手里了,別說抽自己耳光,就是讓他下跪叫爹恐怕都干。

面對聲淚俱下的于樹奎,倒是廖志國顯示出大將風度,頻頻以好言相勸慰,剎住了于樹奎的自虐行為。那次交談,前后持續三個多小時。于樹奎除了懇求廖志國手下留情放他一馬外,還費了很多口舌檢討了過去的諸多錯誤,其中少不了又是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最終,廖志國也再次顯示了寬容大度,表示既然認識錯誤了,就給對方一個機會。其結果,有關出租車自燃事件的調查,市里不再過問,而是將所有材料交與海北縣委處置。當然啦,廖志國也一再提醒于樹奎:“事情的處理只限于海北范圍,千萬不要牽扯到省里。與那個東方公司的合同,既然已經依法履行了,就不要再找人家麻煩。自己的屁股,還是自己來擦嘛!”

材料移交海北后,一切便進入了于樹奎的掌控之中。最終,縣交通局主管出租汽車行業管理的一位科長、公安局車管所一位負責汽車檢測的副所長,因為收受了任潮涌轉交的三萬元賄賂,分別被判了刑;局長吳少紅、交通局副局長任潮涌、原公安局主管交警的政委顧鋒,因為監管不力,受到行政警告處分;常務副縣長顧勇、辦公室主任以及其余所有收受過錢款的人員,大多因為及時上繳了非法所得,在黨內會議上作了自我批評。至于那些有問題的車輛,由于得到廖志國首肯,全部由縣財政出資,統一更換了進口發動機、真皮坐椅、品牌空調和音響。幾個自燃事故中的傷亡者,也都得到高額賠償,事態得以完全平息。東方公司那邊,甚至連一只打擾的電話都沒有接到。

基于此,卜副省長的海北之行,便充滿了歡歌笑語。

白天,經過一天緊張而有趣的奔波,卜副省長對海北民營經濟的發展充滿了濃厚興趣,也發表了很多贊揚之辭。而每一次贊揚,都會引起周圍熱烈的掌聲,也會引發于樹奎等海北官員對陽城市委、市政府英明決策、科學領導的熱烈歌頌。可以看出,省、市、縣三級領導之間,已經達到水乳交融、渾然一體的境地。黃一平不時指引隨行的記者們,抓緊記錄、拍攝、錄音,千萬不要錯過這些和諧、美好的場面。

當夜,在吃過美味江鮮、看過具有地方特色的歌舞表演之后,已經接近十一點了。卜副省長仍然沒有睡意,盛情邀請廖志國到他房間聊天。黃一平和于樹奎等人見狀,只好止步退出。

關于卜副省長與廖志國聊天的具體內容,除了他們兩人外,別人皆不在場,無從知悉。不過,黃一平事后通過兩件具體事,知道所聊話題一定非常敏感,而且重在化解恩怨,屬于一笑泯恩仇那種。

比如,交談當夜,黃一平在送廖志國回房休息時,后者忽然附耳上來吩咐道:“趕緊給喬維民打個電話,告訴他馬上就可以回來了。省里的扣解開了。”

再比如,卜副省長走后第二天,廖志國交代黃一平:“馬上將城北新區升格成副廳的報告找出來,再送一份報給卜副省長辦公室,他答應幫助催促有關部門立即辦理。”

上邊兩件事,說來恰是廖志國的兩大心病,卡在省里多時也皆與卜副省長有關。

原海北縣長喬維民,因為與于樹奎有矛盾,五年前主動要求調離海北,任職城北新區。兩年多前,喬維民因得到廖志國親睞,在城北新區黨工委書記任上,被派往新疆掛職支邊,原定時間兩年。大半年前,廖志國就任市委書記,眼看喬維民掛職時間將到,便提出將他提為副市長。不料,此議一出,卻遭到于樹奎等人的強烈抵制,大量人民來信隨之而來。報告送到省里,也是遭遇了重大阻力。卜副省長作為常委,自然聽信于樹奎等人的話,雖然沒有直接表示反對,卻搞了個折中調和,提議將他放到北部某市任副市長。廖志國無奈,動員喬維民在掛職地再待一段時間,否則,回來了沒有位置安排。這次,一定是卜副省長松口了,喬維民的問題才會迎刃而解。

城北新區升格一事,則是緣于廖志國的兩員心腹大將在此主政——原體育局局長姜如明任黨工委書記,原文化局局長孫健任管委會主任。為使這兩人職務得到提升,廖志國接受黃一平的建議,向省里打了報告,要求將整個新區升為副廳。如是,兩位主官便水漲船高,同時得到升遷。還是因為“三劍客”的作梗,省委常委會討論時卡在了卜副省長那兒,理由是陽城已經有了一個副廳級高新技術開發區,而一般地級市也只有一個副廳級同類開發區。況且,城北新區的面積、人口、經濟總量也不是太足。這一卡,使廖志國對姜如明、孫健的承諾頓成畫餅。同樣,解鈴還需系鈴人,卜副省長松口了,事情方才轉機。

當然啦,卜副省長在視察陽城的兩天里,也利用一路陪同的機會,趁機與幾個常委進行了交流,尤其同苗長林、賈大雄等人相談甚深。苗長林、賈大雄知道,這次卜副省長的陽城之行,其意不言而喻,既是向廖氏示好,也是向自己這一方施壓。既然連背靠的參天大樹都傾斜了,濃蔭下的小草小苗們還有別的選擇嗎?因此,當著廖志國的面,苗、賈兩人也不止一次表態:一定全力配合、支持廖志國同志的工作,團結一致,顧全大局,把陽城市的各項工作推向一個新的高度。而且,從此后的實際行動,及至大半年后的黨代會選舉看,他們言語與行為還是基本一致的。至于內心是否真正誠服,那就另當別論,也不是十分重要了。

不僅如此,隨著各自與廖志國關系的融洽,“三劍客”之間的關系也出現了微妙變化——苗長林兒子同于樹奎外甥女的戀愛,據說已經近乎破裂,那個N大的漂亮女研究生,看中了一位更有背景與前途的同班同學。而賈大雄在京城讀書的女兒,也未能如愿進某大通訊社,好像與海北建筑集團駐京辦運作不力有關。加之“三劍客”的年齡都超過五十了,隨著市、縣兩級黨代會的臨近,大家也都面臨新的選擇:于樹奎作為陽城資歷最深的縣委書記,需要考慮自己的出路;賈大雄面臨是留任常委還是退到人大、政協的難題;苗長林眼看在陽城競爭黨、政正職無望,也要重新考慮是否再返省城。一句話,大家皆有點自顧不暇,何論他顧?

因此,完全可以說,卜副省長的這次陽城之行,充分驗證了此前在海北出租車質量問題的查處上,黃一平所出主意、設計方案以及對操作過程的把握,是何等聰明、科學、得當。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廖志國就像一個慣于復盤的象棋高手,閑來無事時經常與黃一平兩人相向而坐,以茶代酒,將那盤殘局反復回味、把玩,構想出一個又一個假如,也從中體會到無窮的樂趣。

“假如我們緊緊抓住那個東方公司不放,會是什么結果?唔?”廖志國問。

“那這個案件可能就不是我們陽城紀檢、檢察部門能辦的了,弄不好得到最高層。說不定,捅下的不是一個馬蜂窩,而是天上會掉下一只角來哩。”黃一平回答。

“假如真的天上掉下一只角了,對誰的影響會最大?”廖志國又問。

“事情查到底,于樹奎和海北一幫人首先跑不掉,‘三劍客恐怕全得進化鐵爐,省里的大樹不倒也得脫層皮。不過,還有一種可能性,這邊案卷交上去了,上邊忽然有什么人發話了,或是著眼于維護政治穩定,或是出于維護和諧大局的考慮,總之,任何一個理由都可能將事情辦成一鍋夾生飯。然后,我們這邊就成了最大的罪人,最慘的可能不是他們,反倒是我們。”黃一平又回答。

“假如我們不把材料移交給海北,那么局面還能夠控制嗎?”廖志國還問。

“也許能夠控制,但會有很大的后遺癥。試想一下,任潮涌、吳少紅們提供的那些情況,查或不查都會有很大的副作用,等于是將一只燙手山芋窩在我們自己手里了。而現在,交給海北縣委處理了,將來即使有什么反復,會有于樹奎奮力頂著。對我們而言,依然進可攻、退可守,始終攻守兼備、進退自如。”黃一平繼續回答。

“哈哈哈哈!”廖志國已經很久沒有爆發出如此爽朗、開心的大笑了。

“一平啊,你已經完全成熟了,成熟到做一個縣委書記綽綽有余的地步!”廖志國的話完全發自內心。

“哪里哪里,還有很大差距。再說,有些進步,也是廖書記這幾年栽培的結果。”黃一平道。他明白,作為一名成熟的秘書,越是當下氣氛融洽、情緒熱烈,越是需要百倍的冷靜與理性。很多不經意間的馬失前蹄,正是發生在這樣的氛圍中。

當然,黃一平在回答廖志國上述假設的時候,也在想,假如那些狀告廖志國的匿名信上,對手真的掌握了一兩個真憑實據,上邊也有實權人物使用同樣的偵查手段,那么,還會有你廖志國的今天嗎?

黃一平當然不敢如此發問。可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擔憂,他才始終將海北的案件牢牢抓住,且把握在一個完全不會失控的程度,否則,有可能玉石俱焚、兩敗俱傷,誰都沒有好下場。這,也許才是官場真正的險惡之處!

十一

蘇老主席從病危到去世,前后只有短短一個多月。

蘇婧婧作為獨生女兒,自然要專程從美國回來,服侍父親并處理后事。其間,黃一平出于公務、私誼,幾乎寸步不離、隨侍左右。

看著廖志國在岳父遺體前哭得悲痛欲絕,旁觀者無不動容唏噓,甚至就連省委梁副書記的眼睛也紅了。

蘇老主席喪事期間,按照風俗習慣、官場規矩,自然斷不了迎來送往、人情拉扯。其實,早在老人逝世當日,廖志國就讓黃一平幫助草擬了文稿,分別制作成報告與告示兩種式樣,前者上報省委及陽江、陽城市委,后者廣告各地親友、同事,主要內容是按照蘇老主席生前愿望,喪事一切從簡,既不搞大規模告別、追悼儀式,也拒絕接受任何形式的禮品、金錢,懇請領導明鑒與監督,希望親朋好友與社會各界諒解,等等。其實哩,逝者患老年癡呆癥多年,哪里還有什么遺愿啊!

報告呈到省里,省委龔書記、關省長皆有親自批示,要求轉發全省領導干部效仿。省里多家媒體也刊登專文,予以表揚。

當然啦,報告送了,告示貼了,喪事還是不以家屬的意志為轉移,辦得熱熱鬧鬧轟轟烈烈。

靈堂設在陽江市殯儀館最大的吊唁廳,由陽江市委市政府出面操辦,治喪小組囊括了當地黨政軍要員,工作班子也是精干且完備,其中陽江市長馮開嶺親自掛帥。

黃一平猜測,馮開嶺熱心此事,除了看在廖志國分上盡些地主之誼外,還有另外一層考量——再有半年時間,全省地、縣一級都要召開黨代會,黨委班子將全面調整,傳說陽江市委書記將晉升進省委,馮開嶺極有可能接班。馮開嶺應該知道,陽江籍包括梁副書記在內的大批干部在省里居要職握重權,自己此時對一位逝者表示敬重,將可能獲得他們的特別好感。

省委、省政府辦公廳送了花圈,省里所有常委、副省長、人大和政協領導都送了花籃,多數機關部門也都有所表示。按理說,蘇老只是一個地級市的政協主席,且已經離休二十多年,本不當有如此待遇,可是,如此隆重場面卻又包含很多原因:一來哩,蘇老主席是老革命,離休時雖是陽江政協主席,官級不過正廳,享受的卻是副省級政治生活待遇。二來哩,蘇老主席為官多年,尤其又是在陽江這樣官勢旺盛之地,在省里的老部下有很多,不少人執師徒、門生之禮,且徒、生之下又有了孫輩,這些人皆是實權人物。三來,則是因為廖志國這個乘龍快婿,現在正是執掌陽城一方大權的主官,即使是省里領導及部門官員,多少也應當給些面子。

既然省里都如此重視,陽江、陽城官場就只能為之傾巢出動了。一時間,那個非常寬敞的陽江殯儀館內,原本還有些冷冷清清,卻忽然各式汽車云集,尤其是安放蘇老主席的大廳,幾乎是摩肩接踵、人聲鼎沸了。

更為奇特的是,設靈哀悼的當日深夜,來了一輛大巴車,掛著海北牌照。于樹奎帶領縣里四套班子成員、主要部門負責人,大概五六十人的樣子,一律素色裝扮,預先戴了黑紗、佩了白花,面色莊嚴、腳步匆匆,浩浩蕩蕩奔靈堂而來。車上抬下來十幾只花圈、花籃,上邊寫的全是“蘇老隊長千古”之類。顯然,這種稱呼不是沖著蘇老主席生前政協的職務,也不是奔著死者女婿廖志國的書記職務,而是當年老人在海北的社教工作隊長經歷——上世紀六十年代初,蘇老被省里派往海北搞社教,前后雖只一年左右,卻因為作風踏實、為人正派、處事公道,在當地官場與民間留下極佳口碑。挖掘出這一史實且拉上這條線者,乃是秘書黃一平。前海北縣長喬維民正是因此而踏入廖府,受到蘇婧婧的熱情接待,及至得到廖書記恩寵。

本來,蘇老主席的喪儀屬于官方主辦,來者又大多是政界人士,像于樹奎這類官員吊唁時,列隊鞠躬就可以了,廖志國夫婦作為親屬也只要鞠躬回禮。可是,令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走在隊前的于樹奎邁著徐緩、沉重的步伐,滿臉悲戚走進靈堂,還未及與廖志國、蘇婧婧握手,竟然帶頭跪倒于靈前,咚咚咚行了叩拜大禮。站在一旁的廖志國夫婦,愣怔片刻不知所措,后在親友的提醒下才跪拜還禮。海北隨行官員,見于樹奎如此舉動,也只得紛紛效仿。這一來,不要說主人夫婦,就是旁觀者如黃一平等,也覺得大為感動,彼此心理、感情距離立馬就近了許多。

當然啦,于樹奎的舉動還不止于此。回到海北之后,他還指令本縣宣傳、黨史、檔案部門,深入挖掘、整理、總結了蘇老主席當年社教的事跡,組織撰寫了回憶文章,制作了電視、廣播專題片,印制了精美畫冊,開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追思、紀念活動,就連廖志國都覺得有些過分了,讓黃一平悄悄傳話給于樹奎,其心意已領,可以收手了。此是后話。

黃一平親眼目睹了上述情狀,不禁感慨萬端,內心嘆道:為人者,皆說在世時不得平等,死后赤條條還原本色,一切皆無高低貴賤之分,也就歸于平等了。其實,不然也!

別的不談,單說這蘇老主席的死后哀榮,哪里有什么平等可言啊!

其實,所謂哀榮,與死者幾乎毫無關系,主要還是做給兒女等活著的后人、特別是有權勢者看。譬如陽城一地,也有些當年的老紅軍、老八路、新四軍老戰士等,還有些曾經擔任過省市重要領導職務者,有的死了也就死了,不幾年便銷聲匿跡,從此不再為人提及。可是,有些雖然官職不高、政績平平,也已經死了很多年了,卻還時常在報紙、電視上被人提起,甚至每每有關于他們的文集、畫冊、回憶錄之類問世,每逢誕辰、逝世等紀念日,總會有人為他們組織活動。即使其骨灰同樣放在烈士陵園或革命公墓,上邊的鮮花、供品也是常換常新。其中的關鍵與竅門,是他們的子女現狀不同——遭遇冷落者的后人大多時運不濟,非貧即平;而遭遇熱捧者必定有兒子、女兒或兒媳、姑爺之類,是某個手握重權的當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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