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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狗一樣奔跑

2011-11-29 05:45:42邱曉鳴
清明 2011年6期
關鍵詞:鐵路

邱曉鳴

那時候,我正在夢里吃花生。糖炒的,很多。兩個荷包都裝滿了,往嘴里丟一粒,又香又甜還嘎嘣脆響。母親在堂屋里喊我起床,叫了數聲,不見動靜,便氣呼呼地跑過來伸手把被子掀開,夢里香甜的花生便不見了。我氣,本想使性子跟她鬧一下的。這時,冷風趁勢躥進了被窩,立刻察覺到屁股底下一片涼,唉,又尿床了。我坐在濕乎乎的褥子上望著母親,不說也不動。母親見我這個樣子便知道了一切,罵:討債鬼又作陰天,天上也沒個太陽,看你今夜怎睡。說著,硬生生地把我從床上薅了起來。我迅速套上冰涼的棉衣褲,趿著鞋就往外跑。母親在身后喊:浪哪去?還不快去鍋屋里搡飯,好去念書。

稀飯真叫一個稀,一吸兩條溝,一吹三道浪。我就著臘菜,一連喝了三碗,肚子便脹鼓鼓的了。放下碗,收拾好書包,家里的黑狗就偎了過來。黑狗是我的跟屁蟲。我說,走吧,黑子。黑狗望了我一眼,搖著尾巴顛顛地走了出去。

院子里,雞鳴狗叫的。六間土坯房,麥秸稈做屋脊,順下去,糊上結實的草泥,掛上紅瓦片,幾扇窗沉在墻影里。門旁,福年躬著身,用草木灰在地上畫出些大小不等的圓圈。我好奇,便問,大哥,你在畫什么?他神色慌張地打斷我說:小土,不作興講畫,應該說壘。大哥生就是個好脾氣,做什么都慢吞吞的,既認真也不惜力,終日笑嘻嘻的模樣兒,讓人見了就感到親切。我笑著問,那壘的什么?。克f,糧倉啊,像嗎?壘的糧倉越大,來年囤里的糧食就越多,有講究的,這叫圍倉。

我不再說話,站在一邊,看著他忙活。

圍倉的圓圈,大套小,少則三圈,多則五圈,圍單不圍雙。圍好倉后,中間挖穴。他抓了幾把五谷雜糧放在倉的中央,再用浮土壓上。我知道這是迷信,本想說些什么,望著他虔誠的模樣便忍住了。他撫弄了一下我的臉,愛憐地說,念書費腦子,別死學,累了就歇歇,去吧,別晚了。我答應著,望著黑黑的大哥,不知怎的,心就疼了,接著又涌出一片憐愛來。

這時候,村街上傳來了孩童的歌謠:二月二龍抬頭,天子耕地臣趕牛,正宮娘娘來送飯,當朝大臣把種丟,春耕夏耘率天下,五谷豐登太平秋……

我走出了院門。

天,霧騰騰的,風,有點涼。

河堤上,一群孩子聚在一處,爬上樹去折柳枝。見了我,一個孩子領頭喊:大學生陳小土,夜夜尿床畫地圖……我聽了,氣得彎腰撿起一塊土坷垃奮力朝他們砸過去,孩子們躲閃著、瘋笑著猴子一樣地溜下樹,風一般地逃開,鳥兒似的聚集在不遠處繼續唱。

黑狗也兇了起來,朝著他們一陣狂吠。我喚住黑狗灰溜溜地走了。沒法,面對這種情形只能忍氣吞聲。唉,尿床已經成病了,我想過許多辦法,比如,晚上不吃稀飯不喝水甚至不睡覺,可是一旦睡著,總會夢見尿急找廁所,找呀找的,忽然驚醒,床上已經濕了。

孩子們覺得無趣,便一起向河灣里去了,灰塌塌的身影像數滴墨汁,浸入那一抹淺淺的綠色里。望著他們,我的心里漫過了幾許無奈還有羞憤。

柳樹醒了,垂掛著的柳條,黃里透著青,鼓露出一節節嫩綠的芽兒,扯一根放進嘴里,嚼一下,澀苦里帶著一股清香。再過些日子,柳樹便會生出胖胖的新枝,折一節,做成柳笛,便能嗚哩哩地吹響。想到這,我心里就活泛了起來。

清流河上,擺渡的啞巴又在吼渡了,哇哩哇啦的,沙啞的聲音里含著悲愴。望過去,河水清亮亮的,一支竹篙、一葉舟,上面或坐或立三五個人形,有霧,辨不清是漢子還是女人。有了他們,河便在這個冷清的早晨活了起來。

啞巴住在對岸的伏家灣,靠擺渡生活。啞巴嘴啞人不傻,擺渡時,逮眼便能辨得清生熟人。生人過渡是要付錢的,三分也行,二分也管,實在沒有錢,甩支煙或送個瓜果蔬菜的也能過得渡去。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過渡不用付錢,等到秋后,啞巴便會挑著稻籮,挨著村去討要糧食。河邊的人善,不會為多一升少一瓢的糧食,同一個啞巴去計較。這樣一來,啞巴的日子就比一般人家好過多了。奇怪,啞巴娶了個啞巴,卻一連生了三個會說話的水一般清麗的女子。有時候,啞巴會將女兒領上船玩耍。啞巴愛說話,見了人就哇哩哇啦地打著手勢說這問那的,當過渡人弄不明白時,女兒便在當中傳著話。

那天,出行的人明顯比往日多。這不,船兒還在河中央呢,河的兩岸又聚了一些等渡的人。我想,啞巴今天發洋財了,一人三分錢,數十個三分就多了去了。唉,過渡的人也真是的,南來北往的都做什么去呢?

我就這么無聊地想著,肚子里鼓囊囊地響了一陣,用力努出一個夾著咸臘菜味兒的大屁,一點也不臭,接著,尿又急了。見近處無人,我便掏出家什,憋足勁,想看看自己能尿多高。沒承想,勁使過了,一串白亮亮的尿線射過了頭頂,嘩啦啦地落了一頭一臉,我忙用袖子去擦,還是晚了,弄得嘴里咸咸的。

村街里響起了上工的哨子聲,接著從東到西全是楊隊長破鑼似的嗓音:男子漢帶鍬去稻場育秧苗,婦女們去漫湖大田給小麥追肥,遲到了要扣工分呵……

早春的河灣,綠色淺淺的。風吹過來,涼涼的。

婦人的喊聲從村街上飄過來了。長一句短一聲的,像唱歌:黑蛋哎,來家剃頭。黑蛋哎,你這個搪炮子的討債鬼,回來喲,回來剃龍頭。

那一年,我十六歲,在清水鎮中學讀初三。

家里兄弟姐妹七個,我行五。村里的許多伙伴,如毛蛋子、奶林子、劉老鼠他們都下學掙工分去了。村里讀中學的只剩下了我自己。這樣一來,我就落了單。其實,我也想過下學的。我對讀書并不感興趣,除了有點喜歡語文之外,像數理化英語什么的,聽了就腦殼子痛。再加上那時候學校里三天兩頭學工學農的,累得臭死也落不下一個好,還不如在生產隊里掙工分快活。我曾把下學的想法告訴母親,母親聽了便罵:賤皮,念書多好,日不曬風不吹的,再說,你老子能依著你這樣半途而廢?

我的父親是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老革命,身上留下的數處傷疤成了他后來教育我們的資本。他左眉頭上有一個手指頭大小的傷疤,那是在一次戰斗中被子彈從側面擦過而留下的,于是便有了外號:陳疙瘩。人的外號一般都和本人的性格有關聯。父親身材不高,人也長得白凈,脾性卻像一堆干柴似的,點火就著。由于工作原因,十天半月地才回一次家,我們怕他就不說了,連黑狗見了也會夾著尾巴順著墻根溜走。

父親出身苦寒,沒有讀過一天書,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周全,卻能在大會上連續作兩個小時的報告。按他的話說,那是在革命事業中錘煉出來的。每次來家,他都要召集全家人開家庭會,會議內容主要是讓我給家里人讀《語錄》學《毛選》,然后再處理一些家庭事務。沒法,他是老子,家人敢怒不敢言,弄得我小學四年級就能熟背語錄百余條。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每逢過年,他便讓全家憶苦思甜,一起吃著難以下咽的炒豆腐渣。稍有不慎,他便會拍桌子摔板凳的,吼聲能傳遍整個村街。他的行為自然成了村里人的笑柄,人們當面夸他覺悟高,稱贊我們家是革命家庭。轉過臉就說他愚忠,罵他犯瘋病。我的伙伴們也經常拿他取笑,說他“發革命瘋”,并給我起了外號叫“革命種子”。為此,我沒少和他們干仗。

那天,我們幾個人正在村街上玩著打紙卡。奶林子一不樂意就叫了我的外號,我氣,摸起一塊磚頭砸過去。頓時,奶林子的腦殼血流如注。

這下熱鬧了,林家人領著傷兵一般的奶林子來找我父親評理。母親見了,一邊小心地賠著不是,一邊讓家人逮母雞,拿紅糖送給奶林子補虧。父親見狀便沖家里人吼:還不快去把那個死東西給我找回來!

那時候,家里的墻上總掛著兩條鞭子。一粗一細,麻繩搓就的,細的當中打著一節節的結。大錯用細的,小錯用粗的,那是父親的家法。

父親的吼聲很大,我站在院外聽得清清楚楚。弟弟小山驚恐地跑出來對我說,三哥,快躲躲吧。我說,沒事。說著,我進了家,在眾目睽睽之下,主動將褲子褪了,撅著屁股趴在了陳疙瘩跟前。我的行動是對家法的蔑視和抗議,其中還帶著一種英勇不屈的氣概。

父親被我激怒了,拿起鞭子就是一頓猛抽。我從小就犟,挨打,從不哭,越是這樣,大人越氣,下手就重了許多。父親終于被鄰居們七手八腳地扯住了。我仍在原地趴著,有人嚷:憨貨,快跑呀。我沒動,心想:反正不能打死我。

人們死拉硬拽地把我弄了出去。照理,到此就算結束了。可是,我不屈服,得了空,執拗地跑回來,撅著屁股又趴在了父親的面前。

父親暴跳如雷,沖眾人怒吼道:再拉我就不給面子了。說著,取下帶著結的細鞭子,又濕上了水,罵道:狗日的,今天,看你有多硬。這下可好,幾鞭子下去,打得我皮開肉綻。

家里亂成了一鍋粥,姐弟們在一旁哭得山響。林家人終于站不住了,一邊攔住父親,一邊罵奶林子也不是東西。最后,大伙七手八腳地將父親拉了出去。

母親心疼得不行,她說,小土哎,你真是個犟種!說著便流淚了。小山問,三哥,疼嗎?我笑,我說,許云峰連老虎凳都不怕,打爛屁股算什么,過兩天就好了。母親說,真是個活土匪呀。說著,用手輕輕地撫著我的傷痕。我眼里一熱,想流淚,見弟弟們在跟前便忍下了。母親溫熱的手,是世上最靈驗的催淚彈。她說,討債鬼哎,和你老子前世就是一對冤家。我笑,屁股雖疼,心里卻掠過一陣輕松。我想,這一關總算過去了,以后,看誰還敢再叫我的外號。

父親算是一個完全、徹底的革命者,可是,他的官卻越做越小,時間久了,原先在他手下工作的人,一個個都提拔了上去,有的還做了他的直接領導。后來,組織上安排他去清水鎮做供銷合作社主任的時候,我發現父親變了,再也不說什么“黨叫干啥就干啥”之類的豪言壯語,延續多年的家庭會也取消了,說話的口氣也溫和了許多。他常常告誡我說:孩子,好好念書,沒有文化是不行的。那時候,我就想,讀完了初三,好歹糊弄個初中畢業證,打死也不去念書了。

上學的路上,黑狗在田埂上跑跑停停,這里嗅嗅,那里望望,偶爾抬起后腿,射出一股尿。忽地豎起耳朵警醒地聽著什么,神經病似的對著天空狂吠一番。那年月,人想吃飽肚子都很難,黑狗卻養得油光水滑、膘肥體壯。我想,做條狗的確很好,整天無憂無慮,狗攬八泡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唉,不想了,想多了心煩。

到了老王溝,就是大路。

大路是年前大隊冬修水利時修的,抬眼望去,白線一般靜臥在溝溝壑壑里。兩旁的白楊樹是年前栽下的,細瘦的樹苗,竹竿似的杵著,在人們的不經意里悄悄地抽枝發芽。路邊的田疇里,麥苗兒一塊連著一塊向遠處延伸,綠得養人眼睛。

我喚住黑子。每次走到這里,我都要攆它回去。黑狗搖著尾巴,目光幽幽地望著我,嘴里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我知道它不情愿,沒法,離家遠了怕有什么閃失。我厲聲說,聽話,回家去。黑狗豎起耳朵“汪”地叫了一聲,劍一般地射出去,瞬間就跑遠了。

鄉路上,有一個綠色的身影在前面晃動著,于是,我加快了腳步。近了,是個姑娘,一身綠色衣裳,兩條黑漆漆的辮子,垂在豐碩的屁股上,隨著步履,伴著那只斜挎著的黃帆布書包一搖一擺,甚是好看。是學生?我想,心兒便隨著她的動作搖晃了起來。長什么樣呢?真想大步抄上前,看個真切,可我沒有。從小伏村到清水鎮四里路,中午,我一般都隨父親在鎮上的食堂吃頓飯,晚上回家。這條路走得多了,是同學,逮眼就能認清的,這個姑娘看著眼生。

寂靜的鄉路上出現一個姑娘,頓時讓人心生歡喜。

姑娘在前面走,我跟著,前后相隔不到十米的樣子。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故意大聲地咳嗽,盡量弄出些響動來。果然,她側過臉來瞟了我一眼。這一下,我雖然沒能看清她的模樣,心兒卻被她牽緊了。

那時候,我便想唱歌了,唱給她聽。

我喜歡唱歌并認為自己的歌唱得好,特別是在上學的路上孤單無聊時,唱歌是一種自我娛樂的方式。于是,我唱電影《紅雨》的插曲《赤腳醫生向陽花》,剛開口便驚起一只白色的大鳥,撲棱棱地飛遠了。

聽我唱歌,她不回頭也不駐足,就那么不緊不慢地在前面走。

我唱完一首歌,見她毫無反應,覺得無聊便不唱了。這時,她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又把我弄得興奮了。于是,我又唱《馬兒啊,你慢些走》、《紅星照我去戰斗》……就這樣,我們一前一后地走著,我唱她聽。

路很長,歌聲很悠揚。

當清水鎮的青瓦白墻出現在眼簾的時候,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我跟著她進了學校,這時,上課的鈴聲響了,她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上課時,班主任張德齊領來了一位新同學。我逮眼就認出是路上的姑娘;哎呀,好一個水靈的人兒,臉兒白白的,眼睛黑漆漆的,鼻子和嘴也生得周正,望著哪兒都順眼。張德齊是揚州的下放知青,生得白皮臉俏的,作派兒酷似《紅巖》里的“甫志高”,大家背地里都叫他叛徒。

新同學的到來,引起了一陣騷動。叛徒操著難懂的口音介紹她時,她站在一旁禮貌地對大家行著注目禮,往我這邊看的時候竟然笑了,露出一串細齊的米牙。瞬間,我的心顫顫的,有些慌也有些甜,嘴里溢滿了口水,咽一下,一股溫暖漫上了心頭。

姑娘叫李朝陽,家住在伏家灣與小土家隔著一條清流河。父親調到清水鎮任革委會主任,她就從伏家灣的中學轉了過來。

那時候,學校里男女同學之間是很少說話的,大多是男同學一塊兒,女同學一群。誰要是跟異性說了話,班里馬上就傳出誰喜歡誰了。李朝陽很合群,兩節課不到的光景,就和女同學嘰嘰喳喳有說有笑的,課間一塊兒瘋跑著上廁所。偶然和我相遇,她會笑一下,眼睛里一閃一閃的,那意思是:我認識你。

那一年,國家剛剛恢復了高考,許多高中的學生,還有代課老師(多是下放知青)都忙著復習迎考了。和大多數同學一樣,我對考大學的概念是模糊不清的,上學對我們來說就是混日子。有一天,我偶然地在父親的紅木箱子里,發現了一套用牛皮紙包著的《紅樓夢》,一共四本,淺藍色的封皮。父親沒有文化,僅有的書籍也就是《毛澤東選集》、《鹽鐵論》、《反杜林論》等等,都是公家發的。我將《紅樓夢》偷出來,揣在書包里,上課時就在下面偷著讀,漸漸地讀出了一些滋味。為了安全閱讀,我把桌面挖了個雞蛋大的洞,從下面托著看?!都t樓夢》像一泓泉水,滋潤著我的心田,就像一個生瓜蛋子,在那個季節里瘋長起來。

那天,我連《紅樓夢》也讀不下去了,腦子里亂七八糟的全都是李朝陽的影子。男同學背地里議論她,夸她長得漂亮,說她像李鐵梅。我反駁說,瞎講,李鐵梅多土氣,她像舞劇《紅色娘子軍》里的瓊花,要是會跳舞,那條長腿也一定能像瓊花那樣撇到頭上。同學們起了哄,有人說,陳小土歡喜她。有人說,小土,你蛋毛還沒長齊,人家比你高出半頭,(那時候,我一米五八)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說著,我們打鬧在了一起。

那天,我一直在暗地里關注著李朝陽。

放學時,李朝陽出了校門徑直往鎮子方向走。我想,她一定是去鎮上吃飯,于是,快步攆了上去。我超過她時,故意不看她,心里特別渴望她看到自己。其實,學校里也有食堂,只是伙食要比鎮上的食堂差許多。比如,鎮上食堂的紅燒肉五分錢一份,學校食堂要一毛,分量還沒有鎮上食堂的多。當然,鎮上的食堂是不對外的,我能在那里吃飯是沾了父親的光。

我和父親來到食堂,看見李朝陽和一個胖男人坐在一起吃飯。父親叫胖男人李主任,順便問了姑娘是誰。李主任說是女兒,剛轉過來,在中學讀書。李主任問我幾年級,我說我們是同班同學。這時,李朝陽抬眼望了望我,笑一下,又露出了好看的米牙。李主任高興地說,好呀,你們既是同學又是同路,以后要團結友愛、互相幫助才好。我朝她笑了笑,轉身去打飯時,聽見李主任對父親說,我家丫頭才十七歲,卻長了個傻大個。父親說,我家小土咋不見長呢?都十六歲了。中午,父親破例給我買了八兩米飯外加一份紅燒肉。

那天放學,我率先跑出了教室,躲在一邊等著李朝陽。

不一會兒,李朝陽和幾個女同學說說笑笑地走了出來,我悄悄地跟了過去。

出了校門,李朝陽和女同學道別后就拐上了回家的路。這時,她回頭望了一眼。我想,她是在找我呢,瞬間,心里涌過一陣歡喜。

李朝陽在前面走,我跟著,相距不足十米的樣子。因為,我喜歡看著她的長辮子,在豐碩的屁股上蕩來蕩去。

走上鄉路,我又開始唱歌了。

李朝陽還是不回頭不駐足,不緊不慢地在前面走。我就那么一首接著一首地唱著,直到把自己會的歌全部唱完,覺得累才停了下來。我不唱了,李朝陽回頭看了一眼,笑了笑,然后,繼續走。我又興奮了起來,還想唱,肚子里沒有新歌了。于是,我便大聲地朗頌起課文《岳陽樓記》來。

四里鄉路,很快就走完了。

進了村子,李朝陽走上了河堤。

我慌忙跑回家,放下書包,轉身就跑,迎面撞上了大姐。她一把扯住我笑著說,鬼東西,瘋跑什么?我急切地掙脫了她說,大姐,我去看船。說著就跑了出去。她說,你就瘋吧,瘋夠了夜里還尿床。

我來到河岸上的時候,李朝陽已經立在了船上,一身綠色衣裳,像夏日池塘里的一株荷。啞巴一邊撐船,一邊啊吧啊吧地和她說著話。

我沖著河大叫了一聲:喲嘿嘿……喊聲撞到對岸又折了回來:喲嘿嘿……

李朝陽回頭往岸上看了一眼,我心里頓時涌出了許多滿足。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夢見了女人,夢見了女人豐碩的、白亮亮的屁股。后來,夢里的女人變成了李朝陽,不知怎的,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從下面噴涌而出,接著,我就醒了。

那是我第一次夢遺,說來奇怪,從那開始,尿床的毛病不治而愈。

早晨,我再也不用母親叫醒,總能按點起床。然后吃飯,繼而來到河邊。船要是在對岸,我就在這邊等著李朝陽。啞巴不在船上時,表現的機會便來了,我會把船擺過河去接她。上了船,李朝陽也不說話,笑一下,算是打了個招呼。那笑,會讓我幸福許久。當然,這樣的機會不多,船是隨過河人兩邊游動的,大多是我在這邊等她過來,然后,一前一后地走在鄉路上,一直走到學校。

有了李朝陽,黑狗就顯得多余了。

黑狗不知趣,仍然跟屁蟲似的在我身邊繞來繞去。我嫌煩,攆它回去。它不走,站在那兒目光幽幽地望著我,依依不舍地跟了一段路。我便兇它,它不解地望了望我,然后,灰溜溜地走了。從此,黑狗不再跟路。

我的秘密很快讓大姐知道了。她說,喜歡人家就告訴我,改天我給你做雙新鞋。說完,她笑。我知道大姐最疼自己便承認了。我問,大姐,我怎樣才能長高呢?我一直為自己的身高而感到自卑。大姐說,你還小,多吃飯就能長高的。我們的話被二哥聽見了。他說,想長高容易,到生產隊來干活呀,能掙工分又能長身體。二哥一直嫉妒我讀書,常常欺負我。沒法,二哥人高馬大的,我干不過他。二哥的話啟發了我,由于個子矮,我是不太喜歡上體育課的。從那以后,再上體育課,我總憋足了力氣,跑步、打籃球,樣樣參加。那時候,我就抱著一個信念,長高二十厘米,最起碼要超過李朝陽的身高。

那天是張德齊老師的數學課,講的是方程式。我聽不懂,心里煩,就坐不住了。課堂里亂糟糟的,同學們有的睡覺有的遞紙條說悄悄話,特別是騷豬子趙九斤,睡得呼呼響,流出的口水把書本都弄濕了。我拿起《紅樓夢》,放在桌洞下面偷偷地讀了起來。沒承想,麻煩來了。也許是太專注了,老師來到身邊時竟然沒有察覺,等同位提醒時已經晚了,我被抓了個現形。老師從我手中搶過書,看了一下,觸了電似的叫嚷:陳小土,你給我站起來。

我吊兒郎當地站了起來。

老師說,好大的膽子,竟敢看黃色禁書,快說,書是從那弄來的?他的話立刻在課堂里引起了一陣騷動。

那時候,看黃色禁書就等同于流氓,他這樣說,我當然不服。我說,書是我父親的,他是國家干部,書也是公家發的。如果你非要說這是禁書的話,那我說你是叛徒甫志高,你是嗎?我的話引得同學們一陣哄笑。老師氣得都哆嗦了,他嚷:你將課桌挖洞是破壞公共財物,還看黃色禁書,陳小土,你等著。說完,拿著書憤憤而去。

課堂里頓時亂成了一鍋粥。同學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著,連李朝陽也投過來灼人的眼光。我知道,圖一時的嘴上快活,闖禍了。心里擔心,可表面上還裝著若無其事。這時候,騷豬子趙九斤醒了。奇怪得很,剛才老師那么大的聲音,竟然沒能把他吵醒。對他來說,也許老師的聲音就是最好的催眠曲。他左右前后看了看,然后站起來問:什么情況,鬼子進村了?見他說話,課堂里立刻安靜了下來。

要說流氓,騷豬子趙九斤當之無愧。

學校的學生分為兩個部分,除了少數家住在鎮上還有火車站鐵路工區的之外,其余的大多數來自農村。農村出身的同學相對老實,常常受吃商品糧的同學欺負。這樣一來,學校里自然形成了兩個幫派,派別之間少不了發生打架斗狠的事情。于是,兩派產生了頭領,城市派的是牛鐵路,農村派的就是趙九斤。

趙九斤家兄弟十一人,他行八。家里兄弟眾多,父親是大隊書記,他們兄弟常常仗勢欺人、橫行鄉里。趙九斤生得肥頭大耳,又粗又壯又高大,皮膚黑亮得像抹了一層黑鞋油,還是個邋遢鬼,大家背地里都叫他騷豬子。趙九斤糾集了數十個人,自封司令,下設軍長、師長、旅長、團長等職務,經常聚集在一起打仗斗狠,偷雞摸狗拔蒜苗。

我是工農家庭出身,城市派和農村派都想拉我,我都沒有加入。由于父親在鎮上工作,我經常接觸鎮上的孩子,并從心里羨慕他們。我常想,要是有一天也能過上他們那樣的生活,那該多幸福。其實,我不入伙是有想法的。城里人家庭條件比較好,他們玩的都是些新鮮的東西,以我的條件進入他們的圈子,那是自找難堪。農村的太土氣,所做的事情太低級甚至卑劣,我自然不愿與他們同流合污。于是,我就成了逍遙派。毛主席說得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在學校,我就像一個獨行俠,兩個派別的人輕易不敢招惹。

課間,學校里的廁所往往是最擁擠的時候,幾十個男同學站在一個超長的小便池邊一齊撒尿。那天,趙九斤挺著肚子,手里舉著家伙,一使勁,一條拱形的尿線就高高地射了出去。沒承想,尿散落在了一個同學身上,接著,同學就罵了趙九斤一句。這下壞了,趙九斤抓住他的頭發正要開打,我看不過去了。我說,趙九斤,你他媽的別欺負人。

趙九斤松開了手,竟然朝我笑了。他說,你小子,敢罵我,夠種。我說,有種沖我來。趙九斤說,這樣吧,今天看你的面子,老子放他一馬,不過,你得答應一個條件,過來做本司令手下的軍長。我知道,真和他打起來,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我說,這樣吧,讓我想想。這時,上課鈴響了。趙九斤說,放學后我們有一個行動,你來吧,保證讓你大開眼界。說著,我們一起跑進了教室。

趙九斤說的那個行動竟然是去偷雞。

我們來到了鐵路工區家屬院,這是趙九斤事先選好的地方。我們很快就在家屬院外找著了雞,一大群,在野地里覓著食。趙九斤讓大家散開,四處望風,確信了遠近無人時,一個人悄悄接近了雞群。他拿出專用工具:一個系著繩子的鋼鐵墊圈,空轉幾圈,然后貼地面朝雞群甩去,鋼鐵墊圈憑慣性迅速地纏著雞腿,瞬間,雞便倒了。他搶步上前,抓住雞頭,一下就把它弄死了。我看著,從心里佩服起他來。別看趙九斤外表肥得像頭傻豬,動作起來,身手敏捷地像一只聰明的猴子。

那天,我們輕而易舉地就弄到了三只雞。

我們跑到野外,找來柴火。趙九斤也從水溝里捧出了稀泥,利落地將雞包成一個個泥球,再用一團濕草將泥球包裹,點著柴火便烤了起來。

一會兒,裹在雞身上的濕草燒光了,泥球也烤黃變焦。這時,趙九斤剝開泥殼,一股肉香撲鼻而來。趙九斤除去雞毛,撕下一塊雞肉就往嘴里填,燙得直呵氣。有人問,熟了嗎?趙九斤大嚼了一番,一伸脖子將雞肉吞咽下去,他興奮地說,媽的,要是放點鹽就更好吃了。眾人聽了大喜,紛紛動起手來。三只雞,瞬間就變成了一堆骨頭。

趙九斤對眾人說,從今天開始,陳小土就是軍長了,除了我之外,你們要服從他的指揮。說著,他沖我討好地笑,他說,怎么樣?入伙吧。我笑著說,趙九斤,廁所里的事算我欠你一個人情,又吃了你的雞,現在,我還給你。說著,拿起鋼鐵墊圈,照著自己的腦袋狠狠地砸了下去。瞬間,眾人驚呆了。我說,對不起,我這個人不習慣被別人管。說完,轉身走了。趙九斤憤怒地嚷道,陳小土,算你夠種。

那天,趙九斤得知我的書被老師收走了,便說,“甫志高”簡直是扯淡,陳小土的《紅樓夢》我也看了,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怎么會是黃色禁書呢?不像我們班里的有些家伙,整天牛皮哄哄地傳著《少女之心》手抄本,那才是黃色禁書呢。小心點,別翻了船。說完,他沖我討好地笑。趙九斤早就聽說牛鐵路的手里有《少女之心》的手抄本,一直想通過我搞到書。我自己還沒弄到呢,當然沒有答應他。眼下,趙九斤這樣說話,我很感謝他。

這時候,我轉眼去看李朝陽,正好和她的目光相遇。沒承想,她竟然朝我笑了。瞬間,我的心情就好了起來。

“甫志高”回來了,他得意地告訴我說馬校長有請。我心里一驚,心想,這下完了。我站了起來,走到李朝陽身邊時,看見她的眼睛里滿是關切。于是,我挺直腰桿,從容地走出了教室。

馬校長高瘦的一個人,長得像枯樹丫,生著一張驢臉,很少笑,同學們都怕他。唯獨一次見過他的笑,是聽他作報告。他講自己當年作為紅衛兵,去北京串聯,幸福地見到了偉大領袖毛主席,并和毛主席握了手。說著,他舉起了右手說,這是和毛主席握過的手呀,大家知道了以后,爭搶著和我握手,有一個月時間,我都沒舍得洗手。說到這里,他笑了,嘴咧得很大,露出一大節紅色的牙齦,看上去像哭,更像要撕咬什么東西,很恐怖。

馬校長正坐在辦公桌上翻著《紅樓夢》,看見我忐忑不安地走了進來,他問,你叫陳小土?他的語氣很平和。我說,是。馬校長說,《紅樓夢》你能看懂?我說,不全懂。馬校長又問,這書一共四卷吧,那幾本呢?我說,在家里。我沒有說實話,我已經把第一卷借給了趙九斤。我想,這時候要是說了就會存在被沒收的風險。馬校長說,供銷社的陳主任是你父親?我點頭。馬校長說,你還小,看這書有些早了。說著,將書遞給我,說,還給你父親吧,不許再拿到學校里來。我伸手接過書,瞟了他一眼,心想,事情就這樣結束了?不會吧?這時侯,馬校長突然問,為什么說張德齊老師是“甫志高”?我心里一驚,這下壞了。沉默。此時說多了反而不好,以不變應萬變吧。不怎知的,馬校長突然笑了,就是那種令人恐怖的笑。笑容來得快,收得也快,夸張變形的臉笑過之后立即恢復原樣。馬校長說,寫份檢查,給張老師道個歉,再交給他兩塊錢課桌損失賠償費,去吧。我轉身走了出來,發覺后背涼颼颼的,就那么一會兒,上衣都濕透了。

那天放學回家,我又唱歌了。對著李朝陽的背影,唱了一首又一首,我用歌聲告訴她,我沒事。

夕陽艷艷的,天空中卻隱隱地傳來了雷聲。許久沒下過大雨了,我想,要是能下一場暴雨多好,那樣,就可以和她一起,在這荒郊野外找地方避雨。比如,鉆進老王溝橋下的涵洞,倆人擠在一起,那該多美。然而,光打雷不見雨,天藍得像女人的頭巾。

我不想再因為《紅樓夢》的事惹是生非,于是去找趙九斤要書。沒承想,趙九斤就是賴著不還。他說只要我給他弄到《少女之心》的手抄本,就立即還書,另外給我兩塊錢,算是幫我付了課桌損壞費。我動心了。我說,我試試吧。趙九斤高興了,當即拿出了兩塊錢。我假客氣不要,他硬是把錢塞給了我。他說,就這么定下了,陳小土,不許反悔。

兩塊錢可了不得,可以買三斤多肥豬肉,六十多根奶油冰棒,也可以做一個學生三個月的菜金。那時候,我一共有九塊三毛錢,總怕弄丟了,一直裝在褲子口袋里,并用針線縫得嚴實。這錢,我整整攢了一年多,想用它買一雙“白回力”鞋。“白回力”,就是上海出產的“白色回力牌球鞋”的簡稱。當然,回力牌球鞋還有黑色和藍色的,并不受我們歡迎。我對白回力鞋已經向往許久了,供銷社的百貨柜臺里就有賣,十二塊五毛錢一雙。眼看買鞋的錢快攢夠了。沒承想,又被“甫志高”害得賠了兩塊錢的課桌損壞費。那段時間,見了“甫志高”,我就恨得牙癢。

中午,我在食堂里匆忙地吃了飯,便想著去找牛鐵路,討要手抄本《少女之心》。這時候,父親叫住了我,他說,跟我走。

我跟在父親身后,不知道要干什么去。近來,我發現父親的態度發生了變化,特別是在伙食上,原先每頓他只給我半斤飯票,最多時七兩??墒?,這一段時間,他給的飯票不是八兩就是一斤,每頓都打一份葷菜。那時候,我特別能吃,半斤米飯算半飽,一斤米飯不算全飽,再來半斤吃下去還是撐不著。父親每月領四十二塊五毛錢的工資,配發三十六斤糧票,錢不用說,糧票根本不夠吃。于是,我經常從家里背著大米到食堂去換飯票。家里人口多,糧食不寬裕,父親便想辦法托人從國營糧站買些下腳貨,像碎玉米、霉小麥什么的,都弄回家去做口糧。即使這樣,每年春荒,福年大哥都會隨村里的壯實漢子一起扒上火車,去淮北平原買些山芋干回來彌補口糧上的虧空。

我隨著父親來到棉布組。供銷社的人我都熟悉,棉布組那天是曹阿姨當班,她熱情地接待了我們。父親說,小曹你看,小土褲子短了,你給他選塊布,要結實的料子。

我立刻興奮了起來。

那時候,一年四季我只穿一條褲子。冬天是棉褲,春天抽去棉花就成了夾褲,夏天去掉襯里布就成了單褲,入秋天涼了,再把襯里布縫上又變成了夾褲。曹阿姨說,不是褲子短,是小土長高了。父親望了我一眼,笑著說,豬一樣的貨,一頓能干一斤米飯,再不長個子,糧食不就糟蹋了?曹阿姨笑著,拿起尺子給我量了起來。她說,這孩子都一米六三了,做褲子可能要一米一,最好用這個黃色的雙咔嘰斜紋布,厚實、耐穿。父親摸了摸布料說,行,再多放幾寸,好將褲子做長些,這孩子像澆了大糞似的,見風長。說著,他看著我笑了。

扯完布,告別了曹阿姨,父親領我去裁縫鋪。路上,我見父親今天心情特別好,便想趁機找他要幾塊錢,去買那雙白回力鞋。然而,話都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我怕他問要錢干什么,一旦知道自己有九塊多錢,再把錢給要走,那樣就弄巧成拙了。

牛鐵路的母親在鎮上的食品站工作,家就住在食品站里。食品站就是收購牲畜禽蛋,兼殺豬賣肉的地方。那時候,豬肉都是憑票供應的,牛家人“近水樓臺先得月”,一個個吃得膘肥體壯。我從沒有見過牛鐵路的父親,聽說他是火車司機,也不知長什么樣。

來到他家,立刻聞到了一股豬下水的味道。牛鐵路的母親正挪著肥胖的身子,拾掇著一盆豬大腸。

見了牛鐵路,我直奔主題。

牛鐵路壞笑著說,《少女之心》是流氓書,你真想看?我說,當然。牛鐵路說,首先,你得入伙。我說,不行,我住在鄉下,沒時間不說,和你們玩不到一起去。牛鐵路笑,他說,難道你不恨叛徒?趙九斤上課睡覺他從來都不管,你看小說怎么了?又是罰款又是讓寫檢討的,狗日的叛徒是欺軟怕硬呢。我說,有什么辦法呢?牛鐵路說,只要愿意,我有辦法讓你出了這口氣。接下來,牛鐵路告訴我,叛徒的未婚妻近來和有妻室的馬校長接觸頻繁,倆人經常在一起看電影,晚上還在小河邊轉悠。

叛徒的未婚妻叫楚秀麗,也是下放知青,在學校里教音樂。她人兒生得俊,歌也唱得好。由于叛徒太厭煩人,她便受到了牽累。大家給她起了個外號,叫“123”——哆來咪。還編了個順口溜:楚秀麗,123,一二三四五六七,每天早晨都拉稀。如今,知青們紛紛回城了,她和叛徒仍然待在學校里。

我說,這與我恨叛徒有什么關系?牛鐵路說,你傻呀,叛徒那么在乎“123”,同學們背地里說她一句壞話都不行,知道她和馬校長搞在一起,肯定會氣得半死。我笑,心想,牛鐵路這小子真夠陰險。我說,行,我入伙,把書給我吧。牛鐵路說,陳小土,不是我刁難你,因為這本書太黃色,給你看要承擔很大的風險,出了事,千萬不能把我咬出來。我說,天塌下來我頂著。牛鐵路滿意地笑了。他說,你還得給我弄幾包大前門的香煙票,你爸是主任,這對你來說并不難。我說,行。見我答應得爽快,牛鐵路轉身進了里屋。

香煙票對我來說的確很容易,父親的抽屜里就放著一沓沓的空白煙票,趁父親不在時偷蓋上他的私章拿走就管用。

不一會兒,牛鐵路將包著報紙的書遞給了我。他說,記住,只借給你兩天,不許外傳,不許抄,更不能帶到學校里去。

那天晚上,我獨自躲在鄉下的小屋里,點著油燈看《少女之心》。

手抄本寫得簡直太流氓了,主要講一個少女和她表哥的性愛過程。一時間,看得我面紅耳赤心驚肉跳,欲望之火洶涌而至,欲罷不能,第一次無師自通地用手解決了生理上的需求。那一晚,我又羞又怕,看了一遍,又抄了一遍,弄得徹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在河邊等著了李朝陽,像往常一樣,她朝我笑了笑,然后率先走了。那天,她身著碎花上衣、海軍藍褲子,長辮子盤在頭上,露出潔白修長的脖頸和豐滿的胸,整個人顯得素雅而又干凈。不知怎的,見了她,我的心就亂了。

她在前面走,我跟著,眼睛盯著圓潤的屁股,心里想的卻是褲子后面豐富的內容。接著,下面的家伙不聽話地挺了起來,瞬間,弄得我羞愧難當。我想,不能這樣,得逃。于是,抬腿就跑,超過她時也沒敢看她一眼。我瘋狂地奔跑著,一口氣跑到了老王溝,直到看不見她時才停了下來。

我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情不自禁地想,她會怎么樣想我呢?唉,《少女之心》真是太毒了,一夜之間就把自己變成了流氓,得盡快把它處理掉才好。可是,心里已經存下了的,能處理掉嗎?李朝陽的身影又隱隱地出現在鄉路上了,我忙站了起來,接著又是一陣狂奔。唉,我逃什么呢?

那一天,我又困又乏又羞愧,遇見李朝陽也不敢正眼看她。李朝陽覺察到了我的反常,見了我,不再笑,目光里滿是疑問。我朝她笑,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心里卻在一遍遍地罵自己,陳小土,你就是個流氓。

放學時,我送瘟神一般把書還給了牛鐵路。接著,又把手抄本悄悄地塞給了趙九斤,并要回了《紅樓夢》。我嚴肅地對趙九斤說,從今天開始,我們的賬清了。出了事,與我無關。如果牽扯到我,我絕不會放過你。趙九斤說,陳小土,我是那種不仗義的人嗎?再說,我們都是朋友了。說完,他壞笑。

福年大哥隨村里人去淮北平原買山芋干好幾天了,至今還沒有消息。

最早不知是誰得到的消息,淮北平原盛產山芋,秋天收獲后,切片晾干,賣給酒廠釀酒,價格便宜,三塊錢就能買上一擔。要是遇上收成好的年份,酒廠收滿了,價格會更賤。山芋干是個好東西,把它和大米摻在一起,干蒸稀煮都能吃,只是吃多了胃酸、屁多。那屁,帶著酸味,奇臭無比。放屁不礙事,關鍵是要填飽肚子。于是,到了青黃不接的季節,這邊四里八鄉的人,都會去淮北平原,用錢買或用大米對換。為了省下十幾元的路費,人們帶著干糧,結伴扒上拉煤的火車,躲在車廂里,隨車北上。到了地方弄著了貨,再扒火車回來。一路上,遭罪不說,還要躲閉鐵路公安和聯防隊的檢查。被鐵路公安抓住了還好,頂多把人押到車站,教育一番,補張車票,把人和貨物送上客車便相安無事,大不了多花些錢。要是讓聯防隊的人抓住可就慘了。那幫家伙兇得很,見了貨物就沒收,還動手打人,毛蛋子的大哥,曾被他們打斷了一根肋骨。

回來時,如果火車正好在清水鎮這一站停了,皆大歡喜。若火車不停,他們便將寫著名字的麻袋,在事先約好的接貨地點掀下去。白天還好,能看清接貨的家人,晚上就麻煩了,于是,鐵路旁的樹上,人們安放了各種明顯標記,如水桶、紅衣服、花被單、紅傘等等,都是自家的物件,逮眼就能認清楚。

那天放學,牛鐵路對我說,我觀察許久了,今天是周末,馬校長一定會和“123”在一起。我說今天不行,要去鐵路邊接山芋干。他說,那好,你去吧,我們先去偵察,發現情況,立即通知你。

鐵路邊的樹林里,一黃一黑兩條狗,屁股對著屁股正在媾和。見了我,它們想分開,一時間又離不得,像拔河似的東扯一步西扯一節地在那兒打著轉兒。我忍不住笑了。我想,狗日的活得自在。我彎腰拾起一塊石頭砸過去,沒砸著,便假模假式要沖過去。它們在驚恐中掙開了,黃狗奪路而逃。

黑狗沒走,站在那里“汪”地叫了一聲。我覺得眼熟,喚了一聲,黑子。它竟然搖頭擺尾地走了過來。黑子很乖,我壞了它的好事它也不計較,圍著我的腳又嗅又舔的,顯得很親熱。我說,你這個騷貨,怎么跑這么遠?它豎起耳朵,哼哼唧唧地叫了一陣,轉身走了。

黑子是跟著大姐她們一起來的。

這里聚集了村里的許多人,都是來接貨的,已經等了數日了。子香大嫂默默地坐在一邊,臉寒著,眼淚汪汪的。大姐告訴我說,同大哥一起去的人,上一趟車回來了幾個,車沒停,貨掀下來了,也不知大哥怎么樣了,大嫂正著急呢。我聽了,便寬慰大嫂說,大嫂,別著急,不是還有幾個人嗎,一定和大哥在一起,沒事的。聽了我的話,大嫂說,你大哥是個一棍子打不出慢屁來的人,要是像你這般潑皮,我就不擔心了。說著,就要哭。旁邊的人見了,趕忙勸解:子香,不許這樣,這時候掉眼淚可不好。

一列火車開過來了,人們紛紛站了起來,大家盯著一節節車廂咣當咣當駛了過去。沒有,失望。天漸漸暗了下來,我也有些著急了。同大哥約好的,白天在樹上撐紅傘,晚上掛桅燈。于是,我爬上了樹把桅燈掛上了。

牛鐵路和幾個同學騎著自行車找來了,他神秘地告訴我說,馬校長和“123”在河邊樹林里摟摟抱抱的,還親了嘴。說心里話,我是喜歡漂亮的“123”的,想著她和馬校長的那張驢嘴親在一起,心里就酸溜溜的不舒服。我問,叛徒在哪里?他說,在宿舍里。我為難地說,我等著接貨呢,你們去吧。牛鐵路不樂意了,他說,太不夠意思了,要知道,我們是替你出氣,你不去,就沒意思了。我覺得牛鐵路的話說得在理。大嫂說,小土,同學找你就去吧,這里有我和你姐呢,別瘋得太晚了,早些回家。我笑著說,玩一會兒我就回來陪你們。

牛鐵路把同學們分成兩組,一組去河邊,一組去學校,有什么情況及時飛車通報。說著,他掏出香煙散給了大家,他說,沒抽過吧,大前門,這可是陳小土弄的票,今天是他第一次參加我們的活動,大家都機靈點,事情要是辦妥了,以后好處大大的有。

同學們行動開了。我和牛鐵路在學校這一組,主要任務是讓叛徒知道實情,讓他難受,要是能把他引誘到河邊,親眼目睹馬校長和“123”在一起,那就好上加好了。牛鐵路給我點了一支煙,吸一口,嗆得眼淚直流。牛鐵路見狀快活地笑,他說,還不習慣,多抽幾次就行了。

很快,河邊小組來報告,他們仍然在河邊摟在一起。牛鐵路興奮地說,太好了,你們回去潛伏在他倆周圍,千萬不要暴露目標。河邊小組匆匆忙忙地去了。

我們翻過學校的圍墻,摸到叛徒宿舍的窗下,燈亮著,屋子里有人活動的聲音。我們沖著窗口齊聲喊道:張德齊,楚秀麗和馬校長在河邊耍狗屄……連喊了兩聲,聽見門響了,我們拔腿就跑。

我們和河邊小組會合了。他們匯報說,他倆還在一起耍流氓。牛鐵路說,大家隱蔽,萬不能驚動他們,好戲就要開場了。我們在樹林里等了一會兒,沒見到叛徒,卻等來了負責望風的同學。他說,叛徒沒來,他開門看了看,又回去了,狗日的叛徒是個縮頭王八。我生氣地說,媽的,他不來就沒意思了。牛鐵路說,我們不能白忙活,大家跟我走。我們悄悄地向河邊走去,遠遠地看見涼椅上坐著兩個人影。牛鐵路讓大家一起喊:馬校長和楚秀麗耍狗屄……聽見喊聲,他們落荒而逃,瞬間消失在夜色里。

雖然叛徒沒來,整治了馬校長也是一件痛快的事情。大家興高采烈地聚在一起說說笑笑,分享著勝利的喜悅。不知怎的,我沒笑。我恨叛徒,討厭馬校長,可一想到“123”那張俊秀的臉,心里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我想,叛徒為什么不來呢?

我要回到鐵路邊接貨去,牛鐵路便讓大家散了。

牛鐵路堅持騎車送我,我也沒有推辭。牛鐵路說,陳小土,高興嗎,我說,還行。牛鐵路說,雖然沒有達到預期效果,不論怎樣,也算把馬校長給嚇著了。送完你,我再潛回教室,把他們的丑事寫在黑板上,我倒要看看叛徒到底是不是縮頭王八。你說我這個主意怎么樣?我說,這樣會不會弄出事?牛鐵路笑,沒事,我用左手寫,再說,你不說誰知道?我說,你小子太鬼。牛鐵路笑著說,為朋友兩肋插刀么,小土,求你個事。我問,什么事?說吧。牛鐵路說,供銷社倉庫里有許多霉變報廢的香煙,每次都點火燒了,實在太可惜。其實,發霉的香煙也能抽的,曬曬就行。我問,你想怎么樣?牛鐵路說,我知道你爸身上有倉庫鑰匙。我說,你渾蛋,想讓我去勞改?牛鐵路笑,他說,犯法的事不會讓你去做,我打探過了,那些香煙每月盤點報廢銷賬后,暫存在倉庫里,沒有數的。我說,你怎么知道的?牛鐵路說,不信,你可以去查證。唉,燒了太可惜,若能弄出來,我絕不虧你,用錢買,五分錢一盒,怎么樣?別忙著答應,想好了再說。我沒有說話,心想,這小子,心眼多得像篩子。

鐵路邊的燈影里人聲鼎沸,其間還隱隱地夾著哭聲。

我心里一緊,快步奔了過去,只見大嫂摟著大哥邊哭邊喊:這可怎么好呀!大哥躺在一旁痛苦地呻吟著,臉上鮮血淋漓。原來,大哥他們回來時,火車在清水鎮車站待避,車速很慢,但沒有完全停下來。于是,大家掀下了貨物,接著人也跳了下來。其他幾個人都平安無事,大哥下車時,衣服被車廂上的什么東西掛了一下,摔了個跟頭。

我讓牛鐵路把自行車推過來,送大哥去鎮醫院。醫生檢查過后說,臉部軟組織擦傷,左踝骨骨裂。

安頓好了大哥,牛鐵路要回家了。我說,你小子夠哥兒們。牛鐵路笑,朝我伸出兩個手指,做了個吸煙的動作。他說,別忘了,五分錢一盒。我知道,這件事太難,得找機會。我說,你明天得給我弄一副豬大腸來。牛鐵路問,你要大腸干什么?我說,給大哥補補身子,行不行?牛鐵路吞吞吐吐地說,要一塊多錢一付呢。我說,放心,錢貨兩清。牛鐵路壞笑了一下,他說,明天一早保證給你送來。

牛鐵路在黑板上寫的是:臭王八張德齊,“123”被馬騎。

這句話像一枚炸彈,在早晨的課堂里炸響。鈴聲響起了,大家還在喧嘩。有人說,噓,別吵了,他來了,來了。同學們立馬安定了,只見張德齊走了進來,把書往講臺上一放,眼睛往全班同學的臉上一掃,大家感覺到頭發都豎了起來。這時,趙九斤一本正經地喊報告,他說有人在黑板上寫了辱罵老師的話。

許多同學慌忙低下頭來,悄聲屏氣,等待著火山爆發。這時,張德齊轉身去看黑板,愣了一下,然后拿起黑板擦用力地把字擦去,接著,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字:春游。見此情景,同學們竊竊私語。一時間,我也怔住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結果。

張德齊轉過身來,寒著臉,眼神像刀子一樣在同學們臉上劃了過去。忽然,他笑了,那笑,看上去怪怪的。他說,同學們,十年前,有一對青年男女,和你們現在一樣,在學校讀書時他們相愛了。那時候,考大學是他們的共同理想,然而,他們卻趕上了上山下鄉,從此,一切都變了,理想也變得遙不可及。說著,自嘲地笑了。他語氣柔和,表情平靜,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課堂里鴉雀無聲,大家聚精會神地聽著他講話。他說,過去我對你們管教得太嚴厲,得罪了你們當中的一部分同學,于是,你們給我起外號,辱罵,甚至對我進行人身攻擊。好了,一切都快結束了,過不了多久,我就要離開這里。同學們,還有兩個月就要考試了,你們當中有的人會選擇上高中考大學,有的人會選擇考中專,更多的人什么也沒想,只是在這里混日子。我想,如果再不努力,以你們現在的成績和學習態度,想上大學,簡直是癡人說夢。

說到這里,他停下了,眼睛在大家的頭上掃了一遍。他說,也許,那位在黑板上留言的同學會問,我怎么會不生氣,為什么呢?因為,我可憐你。首先,你不丈夫,敢做不敢當。其次,你是井底之蛙,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生活是多么豐富多彩。你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整天像只暈頭鴨子,混來混去的,時不時耍點小聰明,自娛自樂。于是,你一輩子只能待在這個窮鄉僻壤,過著底層人的生活,甚至連飯都吃不飽。面對這樣無知的、把卑鄙下流當做樂趣的人,除了惡心,還有惋惜,因為,你還年輕。

我坐不住了,臉像著了烙鐵一般發燙。張德齊說,同學們,我是在城里長大的,下放這幾年,我明白了許多事。如果沒有高中學歷,我是不會在這里做老師的,可能還在破舊的知青點里混著日子,連養活自己都很難。我知道,農村的條件太差,家里供你們上學很不易。從走上講臺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想著把自己所學的知識,完全徹底地教給你們??墒?,事與愿違,好在我問心無愧。好了,廢話就講到這里,下面說一個通知:明天清明節,學校組織春游,自帶干糧去瑯琊山祭掃烈士墓,八點鐘在學校集合。另外,這堂課我也不上了,大家自習。說著,他拿起書本,轉身走了出去。

課堂里立刻炸開了鍋。班長站起來說,大家安靜,我們去把張老師請回來吧。他的話立即得了大部分同學的積極響應。趙九斤說,請個屁,叛徒連自己老婆的事都不想管了,哪里還有心思來上課?再說,他從骨子里看不起我們,你還心甘情愿地給他做狗腿子。班長說,趙九斤,嘴巴干凈點,別人怕你,我不怕。趙九斤說,哎喲喲,嚇著我了。說著,倆人就在課堂上吵開了。

我覺得無聊,獨自走出教室,坐在學校圍墻上發呆。

外面的田野里,油菜花開了,抬眼望去,滿目的黃。那一刻,我的心空空的,什么也沒有,空得令人發慌。

牛鐵路來了,掏出香煙遞過來一支,我沒有拒絕地點上了。牛鐵路問,香煙的事有頭緒了嗎?我扔掉手中的煙,罵道:去你媽的。他愣住了,說,你小子是屬狗的,怎么張口就咬人?我說,一邊去,別煩我。牛鐵路嘻皮笑臉地說,李朝陽的事你愿意聽嗎?我說,你小子少打她的主意。牛鐵路說,怎么會呢?她的那個來了,屁股上紅了一片,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早就讓她出丑了。說著,他壞笑著走了。

我慌忙跑了回去,教室里亂哄哄的,只見李朝陽正和同位說著話。我寫了張字條:快回去換條褲子。寫好了,又不敢貿然遞給她,因為,我不知道牛鐵路說的是真是假。

下課鈴響了,李朝陽站了起來往外走。我忙跟了過去,果然,在她屁股下面看見了一片艷紅。瞬間,我臉紅了,心兒也怦怦地跳了起來。她正站在走廊里同別人說著話,顯然沒有察覺到自身的情況。我終于鼓起勇氣走了過去,伸手把字條遞給她,然后,轉身走進了教室。

上課時,李朝陽換了一條褲子,短而小,把豐碩的屁股包了個滾圓,連三角內褲都清晰可見,簡直是慘不忍睹。我替她難過,心想,肯定是借住校女同學的衣服穿的,真是難為她了。唉,難看總比出丑好,班上的流氓太多了。

那天,我一直在等待著她的反應,期盼著她有所表示,哪怕看一眼,笑一下,我都會感到滿足。然而,整個上午,她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似的,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我不禁想,難道我做錯了嗎?

中午,父親告訴我一個激動人心的消息:他正在辦病退,讓我頂替接班,成為供銷社的國營職工。只是,我不滿十八歲,他正在想辦法為我改年齡。聽了他的話,我興奮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父親像往常一樣,從十六歲參加革命開始,一直講開去。這些程序是固定的,已經延續了許多年。所講的內容,我都能倒背如流。以往,總嫌煩,聽著聽著就會走神,或者干脆把他的話當做耳旁風。急了便想,親老子,快點結束吧。那天,沒一點煩的意思,望著父親,我忽然覺得他身上少了幾分銳氣,多了幾分慈祥。唉,歲月無情,父親在不知不覺中就老了。我想著,心里就涌出了一份憐愛來。父親說,小土,我干了一輩子革命,落下一身病,又是氣管炎又是肺心病的,好在黨和國家沒有忘記我,如今給了政策讓子女頂替工作。這是個好機會,我不能看著你們一個個都在農村受苦。好歹出來一個,捧上鐵飯碗,也算對自己這一輩子有了交代。

那時候,我強抑著激動,心里想著如何把這個消息盡快地告訴李朝陽。

回家的路上,我叫李朝陽。叫過之后,心兒跳得咚咚響,這是我第一次找她說話。她回頭看了一眼,沒說話,繼續走。我說,黑板上的字不是我寫的,是牛鐵路。她看了我一眼說,告訴我這些干什么?說著,她笑,露出好看的米牙。我說,就是想讓你知道。她說,你們幾個整天混在一起,凈做缺德事,反正夠壞的。我說,冤枉,我和他們不一樣的。她說,怎么不一樣?我說,反正不一樣。她站住了,她說,你先走吧,不是喜歡鬼嚎嗎?怎么不唱啦?我臉紅了,我說,李朝陽,告訴你,我要頂替上班了。說著,我就跑開了。她在后面喊:陳小土,上什么班?我說,頂替父親工作,供銷社國營職工。說著,我一路狂奔了起來。

清明節是一個快樂的節日。

全校師生聚集在操場上,校領導講話,宣布紀律和注意事項。然后,各班列隊,由班主任領著,打著紅旗,沿著馬路,浩浩蕩蕩地向瑯琊山烈士陵園進發。

條件好的同學,會帶上餅干、點心什么的,背著水壺,水里大都放著白糖。條件不好的從家里帶些面餅做干糧,用玻璃瓶裝上水,水里放些糖精。糖精兩分錢一紙包,指尖大小,里面有十數粒潔白的晶狀物,撿一粒,放進嘴里,先是苦,慢慢化開了,甜得齁人。

那天,大家沒有見到馬校長,主持活動的是副校長鐘子賢。班主任張德齊也沒來,領隊換成了語文老師朱家成。牛鐵路告訴我說,叛徒真的要走了,早上,看見叛徒和“123”在車站等車,好像去縣城。

出發的時候,我排在李朝陽身后。她仍然穿著碎花上衣、海軍藍褲子,一種好聞的氣息,從她身上漫了過來,令人陶醉。我想找她說話,可一時間找不到話題,更怕她不理自己。這時候,拉歌開始了,三(1)班唱完了《游擊隊之歌》之后,大家齊喊:三(2)班,來一個。于是,由三(2)班班長起頭,大家唱起了《地道戰》。

唱歌的時候,李朝陽回頭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她說,陳小土,我也要上班了,去縣里的三八布廠。聽了她的話,瞬間,我愣住了。接著,心里涌過一陣狂喜。我興奮地唱:地道戰,嘿,地道戰……她回身看了我一眼,笑了。

來到烈士陵園,掃墓儀式開始,首先由副校長鐘子賢講話,介紹了烈士的英雄事跡。大家一起向革命烈士默哀、鞠躬。獻花之后,儀式就結束了。接下來是自由活動,同學們鳥一般地散開了。

春天的瑯琊山景色宜人,鳥兒隱匿在山林間,高一聲低一聲地唱著,不知名的野花,滿山遍野,開得鮮艷。忽聞水聲潺潺,尋過去,是一條清澈的小溪。捧起泉水,喝一口,清冽甘甜。男同學在溪澗里,翻石頭捉山螃蟹、逮四腳蛇。女同學們爬上山坡去摘野花。山螃蟹,藏在水邊的石頭縫隙里,掀開,就能捉得三兩只,指尖大小,通身晶瑩剔透。遇上嘴壯的,將它放在泉水里涮一涮,就填進嘴里,咬得嘎嘣響,咽下去,說,真鮮。四腳蛇,手指般長短,通身深色,肚皮上生著黃白的花斑,跑起來速度極快。抓住了,它的尾巴就會落下一節,然后迅速地逃脫。

李朝陽她們幾個女同學說說笑笑的,順著山坡往上爬。

我想逮幾只四腳蛇,嚇唬嚇唬李朝陽她們,可一直沒抓住。這時候,牛鐵路走了過來,他說,陳小土,還在自己玩呢,沒看見騷豬子趙九斤往李朝陽她們那邊去了嗎?我說,去了又怎樣?牛鐵路一直惦記著供銷社的報廢香煙,見著就套近乎,弄得我有些煩。牛鐵路笑,他說,我是為你好,別不領情。說著壞笑著走了。

我向山坡上望去,幾個女同學仍在那里,唯獨沒見到李朝陽的身影。前后搜尋了一下,也沒見到趙九斤,一種不祥的感覺涌了上來。這時,山坡后傳來了李朝陽撕心裂肺的叫喊聲。我心里一驚,一路狂奔上了山崖。

趙九斤和李朝陽廝扯在一起,她的褲子已被扯掉了,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見此情景,我大喊:狗日的趙九斤。說著,上前就把他撲倒在地,順手拿起一塊石頭砸了下去,血立即流了出來。

趙九斤拼命地掙脫,風一般地順著山坡逃跑了。

同學們趕過來的時候,李朝陽已經穿好了衣服,坐在一邊哭得傷心。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原來,李朝陽獨自來這里小解,被趙九斤瞄上了。同學們氣憤地罵趙九斤流氓。

朱家成老師聞聲跑了過來,了解完情況,立即向校長做了匯報。不一會兒,朱家成吹起了集合哨,鐘子賢校長當即表態:趙九斤的行為極其惡劣,將嚴肅處理,絕不姑息。為了安全起見,讓朱家成老師護送李朝陽回家去。

望著哭紅了眼睛的李朝陽,我的心像被刀割下了一塊,疼痛難忍。

一連幾天,李朝陽都沒來上學。

這幾天,學校里發生了許多事。趙九斤被開除了,并宣布將他移交給相關部門法辦。他從那天逃跑以后,一直沒再露面,也不知被法辦了沒有。張德齊和楚秀麗回城后,馬校長就被公安帶走了,罪名是碰了“高壓線”,破壞上山下鄉。傳說告狀的人就是楚秀麗和張德齊,有人說是楚秀麗設計勾引馬校長,讓張德齊帶人去捉奸。還聽人說,公安在馬校長的宿舍里搜出多件女人的內褲和文胸,許多代課女知青都被他玩弄了。每次完事后,他總要討要女人身上的一個物件作紀念。我沒心思理會學校里發生的亂七八糟的事情,李朝陽不在,我就像丟了魂。

早上,我去河邊等李朝陽,等到村里上工的哨聲響起來,仍不見她的身影,心里便涼了。中午去食堂吃飯,期望見著李主任,奇怪,一連幾天,李主任也不見了蹤影。沒有李朝陽的消息,我心急如焚。

吃完飯,回到宿舍,父親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雙我朝思暮想的白回力鞋。父親說,穿上,我看看。我強抑著內心的歡喜把鞋穿上了。父親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說,走,跟我去縣里。我問,去縣里干什么?父親說,跑你頂替工作的事,記住,別人問你多大,就說十八歲。聽父親這樣說,我欣喜若狂,忙說,知道,知道,要瞞報兩歲才能頂替工作。我本想討好一下父親,沒承想父親聽了就皺起了眉頭,他厲聲說,誰說瞞報了?你今年就是十八。到了地方,多禮貌,少說話。父親突然厲害了起來,我便不敢言語了。

第一次到縣城來,我的眼睛忙得停不下來了。街上,人多得像雷雨前的螞蟻搬家。各色事物撲面而來,把我的視線扯得生疼。我想停下來,四處看一看新鮮,更想打聽一下李朝陽說的三八布廠在什么地方。卻見父親背著手,在前面撅拱撅拱走得急促,我不敢怠慢,快步跟了上去。

進了縣委大院,父親讓我等著。他將兜里的大前門香煙拿出來,撕開錫皮,又重新裝進了兜里,然后,整整衣襟,小心地敲開了一間辦公室的門。望著父親,瞬間,我的心顫顫地疼了。半分鐘后,父親就從屋里出來了,臉寒著,見了我也不說話,徑自走了。

我默默地跟了過去。

出了院門,我們站在樹陰下。父親的眼睛一直盯著進出大院的人看,知道父親在等人,我便不再說話。

我們等了許久,太陽都西沉了。我覺得口渴,也有些餓的意思。對面街上,有個賣酸梅湯的老太太,高一聲低一聲地喊著:酸梅湯,二分一杯。我聽著,心里便煩躁了起來。真想過去買一杯的,轉眼見父親木樁似的杵在一旁,一臉的愁苦,我便忍下了。

這時,走過來一個干部模樣的人,父親忙賠著笑,迎了上去。他站住了,輕描淡寫地與父親握了手。父親從兜里摸出煙,忙不迭地扯出一根遞了過去。父親說,這就是我的兒子,十八了。我身體又不好,想讓他接班,今天特地帶來給你看看。父親說話時,遞煙的手一直伸著。他不說不抽,也不接下煙,轉身掃了我一眼,表情顯得極不耐煩。他說,這件事,組織上需要研究。老陳,我還要開會,今天先這樣吧。說著,就抬腳走了。父親慌忙跟著他說,王局長抽支煙再走……王局長伸手擋了一下父親遞煙的手,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大院。把一臉賠笑的父親硬生生地晾在了一邊。我在一旁看著,那一瞬間,我心如刀絞。我忍不住對父親說,爸,太丟人了,人家不接,你也……父親轉過身來,甩手就給了我一個嘴巴。

我愣住了,鼻子一酸,眼淚流了下來,接著還嗚嗚地哭出了聲音。我許久沒哭過了,忽然覺得哭泣是一件很暢快的事,能哭出來,真的挺好。父親驚訝地望著我,突然笑了。他說,小子,什么時候學會哭了?接著,他嘆了一口氣。他說,老子革命了一輩子,從未做過對不起黨和國家的事,更沒有求過任何人。如今,為了讓你捧上鐵飯碗,偷偷地給你改了年齡。心里有鬼,說話就不敢硬氣了。望著憂心忡忡的父親,我不哭了。我說,爸,我們回家,不上班,我也能養活自己。聽了我的話,父親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他說,憑什么?開弓沒有回頭箭,小土,跟我走。說著,他重新走進了縣委大院。

推開了辦公室的門,王局長見了我們顯得很意外。他說,怎么又來了?父親說,王局長,你不是開會么?王局長說,是呀,馬上就走。父親憤怒地走上前,伸手將桌上的電話、茶杯什么的統統擼掉了,一時間,弄得地上叮當作響。父親吼道,小子,老子當年參加革命時你他媽的還穿開襠褲呢!你說,老子找你多少回了?告訴你,擺架子刁難人要看看對象。今天,你要是不給個說法,老子跟你沒完。瞬間,王局長整個人都蒙了。我心里那個痛快呀,想笑,更想上去揍他個狗日的,可我忍住了。

吵嚷聲引來了許多人,其中有不少是認識父親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勸導著,王局長也在一旁賠著笑臉,一口一個“老首長”地叫著。從他們的對話里得知王局長過去給父親做過秘書,如今,是縣勞動局局長。父親說,小王,老子革命了一輩子,死都不怕,還怕你這官僚主義?王局長說,老首長,全縣有許多干部職工的孩子,都要求頂替工作。這些,我們需要開會研究,并一一落實情況。父親說,為什么第一批頂替人員中沒有我們?難道我不符合政策?他說,論條件你肯定符合。這樣好不好,你先回去,有消息,馬上通知你,行嗎?

出了大院,我心里那個美呵,想笑,更想說些什么。父親一臉的興奮,他說,毛主席說得好,“在戰略上要藐視敵人,在戰術上要重視敵人”。這個小王,是個賤皮,香的不吃吃臭的。走,我們回家。

我笑。不知怎的,那時候,我想起了李朝陽。我問,爸,怎么見不著清水鎮的李主任了?他說,什么李主任,黨的敗類。他搞腐化,碰了“高壓線”,被法辦了。聽了父親的話,我震驚了。父親問,你問他干什么?我說,我和他女兒是同學。父親說,想起來了,那是個妖媚女子。小土,離她遠點,那樣的女子會禍害人。

父親的話,弄得我怔怔的。

夏天來了。

村街上的柳樹、槐樹、椿樹,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擠在一起可勁地長。濃濃密密的枝葉連成一片,把整個村街搭成了一個碩大的涼棚。這些樹木招引來各樣的鳥兒,它們藏匿在枝葉叢中,嘰嘰喳喳沒完沒了地說著話。最讓人厭煩的是知了,它們三五成群地臥在枝干上,“知了、知了”拼著命地叫。撿起石頭,尋聲丟過去,瞬間,鼓噪聲沒了。耳根剛剛清凈一會兒,它們又此起彼伏地鬧開了,吵得人腦殼子疼。

村街就是鄉下人的飯場。人們三五個一堆,湊到一起,一人端著一個大碗,米飯上面蓋著菜,各吃各的。他們邊吃邊扯淡,張家長李家短的,鄉間的趣聞軼事流言蜚語都在這里滋生,聚集,然后,傳播出去。扯著扯著就下道了,三嬸子罵六叔爬新媳婦的灰,六叔說三嬸子和小叔子有一腿。他們就這樣不論輩分地說著鬧著,也不紅臉。接著,有人起了哄,三嬸子丟下碗,叫上幾個悍婦將六叔逮住,三下兩下就把他的褲子扒了。六叔面朝下,雙手捂著私處,蝦米似的躬著身,裸露著白花花的屁股。女人們操鞋底對著他的屁股一陣猛抽,六叔鬼嚎著,嘴里蹦出一串串的臟話。這下可好,熱鬧了。

那時候,我已經考完了試,就等著拿畢業證了。頂替工作的事也基本上定了下來,并且順利地通過了體檢,通知一到,我就可以去供銷社上班了。等待,是一件折磨人的事。過去,我也喜歡捧著碗,到村街里去的。如今,我就不愿到飯場里去了。我已經聽不得那些葷腥的笑罵,太直白、低俗,甚至覺得無聊。奇怪,我就是在這里長大的,身上滿是泥土和草木的氣味,怎么突然間就變了呢?

吃完飯,五歲的侄女吵著讓我給她捕只蟬。拗不過水一般清亮的小人兒,便領著她上了村街。人們見了我,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言語中大多是對頂替工作的羨慕和感嘆。有人直接說,大兄弟,快把伏家灣的大辮子姑娘娶回來吧,那個丫頭屁股肥奶子又挺,定能給你生個雙胞胎。有人說,如今小土吃上了公家飯,就瞧不上她了。我朝他們笑笑,沒有搭話。瞬間,我便思念起李朝陽來了。

捉蟬對我來說太簡單了,尋一根細長的麻稈,再從水牛尾巴上薅幾根長毛,在蔴桿尖上拴個活套,就完成了。小侄女好奇地問,三叔,行嗎?我說,你就看好吧,準行。不過,得了蟬,不許再纏著三叔。她點了點頭。

捉蟬得尋柳樹,因為柳樹枝長得順溜,逮眼就能尋著匍匐在枝干上的蟬。很快,我們尋見了一只蟬。不,是兩只。黑猩猩的,生得肥壯。它們臥在柳枝上,頭朝上,正“知了,知了”比賽似的叫著?!耙庥而Q蟬,急然閉口立”。伸稈,夠不著,踮起腳,正好。輕輕地將牛毛套向蟬頭的上方探去,蟬好像發現了什么,警覺地停止了鳴叫,撲翅要逃時,提稈,蟬被牛毛圈套得牢實。它“知知知了”叫著,撲撲地飛。晚了,它只能在稈尖打著轉。

一會兒工夫,我們捕了五只蟬。小侄女高興得手舞足蹈。為了討好她,我尋來了線,系在蟬翅膀的根端,另一頭拴上一只小木棒,蟬負著重物無法飛起,只能撲棱著翅膀,在地面上徒勞地打著轉。

哄走了小侄女,我向河邊走去。

不知什么時候,黑狗也屁顛屁顛地跟了過來,在我的腿間繞來繞去。這個鬼東西,自從上次大姐她們帶它去了一趟鐵路邊,心就野了。如今,它三天兩頭地跑出去,數天不見它的影子,也不知到哪里尋歡作樂去了。二哥說它是作死,早晚會讓人宰了,燉了吃肉。我生氣地踢它一腳,它敏捷地閃開,站在不遠處不解地望著我。我說,滾回家去。

船泊在對岸,前后望去,無人過渡。那一刻,我心里像長了草似的,亂糟糟的。于是,尋了個僻靜處,脫下了衣裳。我將衣物舉在頭上,踩著水游了過去。上了岸,穿好衣服,這時發現黑狗也游了過來,它抖著身上的水,目光幽幽地望著我。我氣,我罵,狗東西,你來湊什么熱鬧?快滾蛋。它哼哼唧唧地走了幾步便站住了,豎起耳朵望著我。我沒理它,徑自走進了村莊。

迎面遇見幾個中年婦女,她們正坐在樹陰里乘著涼。我向她們打聽李朝陽的家。聽了我的話,她們向我投過來異樣的眼光。其中一個說,最前面的紅瓦房就是她家。我道了謝轉身走了,甩下一片竊竊私語。我知道,她們一定在身后指指戳戳。瞬間,我心慌意亂,我想,李朝陽不會出什么事了吧?

這是一幢氣派的、漂亮的紅瓦屋,房子明顯比周圍的土墻村舍造得氣派,院子里雞叫狗咬的,十分熱鬧。我在院門前探頭探腦,這時,一個慈善的,腰間系著圍裙的中年女人走了出來。她問,你找誰?我說,我找李朝陽。她滿是疑惑地問,你是?我說,我是她同學。她聽了,熱情地將我讓進了院,沖屋里喊,朝陽,你同學來了。我站著,心兒怦怦地跳了起來。

李朝陽和趙九斤從屋里走了出來。瞬間,我們都愣住了。多日不見,我發現李朝陽黑了瘦了。望著她,我心里漫過了一陣酸楚。

趙九斤說,陳小土,你怎么來了?說著,他笑著,熱情地讓我進屋。我站著沒動,李朝陽抬眼正好遇上了我的眼睛,慌忙躲開,接著,臉便紅了。她說,趙九斤,你們進屋講話,我去弄茶水。說著,她轉身進了屋。

趙九斤朝我笑著拉住了我的手,他說,走,進屋去。我猛地掙脫了他,轉身走出了院落,接著,跑上了河堤。趙九斤跟在后面喊,陳小土,你這是干什么?我站住了,反手就是一拳,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他愣住了,半天才回過神來。他摸著臉說,陳小土,不怪你,我知道你一直喜歡她。媽的,誰叫我們是同學呢?說完,他竟然朝我笑了。

見此情景,我沖了過去,劈頭蓋臉就是一陣猛揍。我說,今天,我非打死你這個臭流氓不可。他極力地躲閃著,最終還是重重地挨了幾拳。他惱怒地說,陳小土,別他媽給臉不要臉,再打我就還手了。我說,有種就來吧。說著,我們就扭打了起來。我自然不是他的對手,剛交手,我就被他摔倒了。他夾著我的脖子,狗熊似的身子騎在我身上,壓得我透不過氣來。這時,黑狗不知從什么地方躥了過來,一口咬住趙九斤的小腿,他號叫著松了手,爬了起來。我起身喝住黑狗。它跑到一邊,不依不饒地沖著趙九斤狂吠著,我攆過去踢它,它不叫了,站在不遠處不解地望著我們。

趙九斤的褲子破了,小腿上也出了血。他抓著灰土就往傷口抹,邊抹邊罵道,陳小土,同我玩陰的,連狗都用上了。告訴你,老子跟你沒完。說著,他站起來,正想動手,這時,李朝陽站到了我們面前。她說,趙九斤,你再這樣鬧下去,我就死給你看。說著,她哭了。

不遠處的樹陰下,聚了許多看熱鬧的人。

李朝陽抹了一把淚水,對我說,陳小土,看同學的面子,我求求你,快走吧。說著,她伸手拉住趙九斤,轉身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兒,像一根木樁。

黑狗走了過來,圍著我哼哼唧唧地叫著。瞬間,我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了下來。我說,黑子,我們回家。黑狗搖了搖尾巴,我們一起向河灣走去。

責任編輯 趙宏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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