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
每天下午兩點到六點,鐘點工阿同為肖青青工作。在她工作的時候,肖青青坐在沙發上翻報紙或者看電視,時不時用眼角掃一眼忙碌的阿同,目光里的尖銳、精準,就像醫院的伽馬刀。肖青青說,刷碗不要用熱水,現在電費很貴;說洗菜要多洗幾遍,一定要用流水;說這不是鄉下,弄一盆水糊弄洗兩把就行,現在農藥那么多,不洗干凈說不上會吃出什么病;說聽說農民給西紅柿噴避孕藥,熟得快……每次聽肖青青說這些話,阿同從不反駁,臉上依舊不喜不怒,洗碗依舊偷偷放熱水,洗菜依舊洗兩遍。
不是阿同故意對抗雇主肖青青,也不是故意浪費熱水,故意不洗干凈菜,而是她怕涼,只要著涼,骨頭縫里就如同鉆進了游走撕咬的蛇,那種感覺酸痛悶漲,火燒火燎的。所以,即使是三伏天,阿同也要用熱水。
以前,還沒有進城打工的時候,她家是唯一在村里一年四季不斷熱水的,所以院子里的柴垛也比別人家碼得高、垛得大。來串門子的人夸他們兩口子勤快能干,婆婆就暗地里撇嘴,說她嬌性,說她再嬌性也是小姐身子丫鬟的命。阿同心里不高興卻不敢頂撞婆婆,晚上躺在炕上開始傾瀉一肚子的抱怨,說給他們老劉家生孩子做的病根,說坐月子招風鉆骨縫了,說歸根到底是你這個害人精害的。邊說邊點丈夫秋田裸露的胸脯。
阿同的嗔怪讓秋田覺得又可愛又煽情,就像一把火,把秋田身體里的干柴轟地點燃了。于是,秋田嬉皮笑臉地說是是是,招風了,那我這害人精現在就給你驅驅風、驅驅寒。說著就伏到阿同身上,把頭拱到她胸前,拱得癢癢的、麻麻的。阿同揮拳頭捶打,可是捶著捶著,手勁就軟了,身體就松了,就像一塊海綿,嘩啦地擠出水,把自己淹沒了,從頭頂的每一絲頭發到腳底的每個腳趾都融化了,仿佛胚胎時期的嬰兒在溫暖舒服的子宮里一般。
現在,每每回味這些,阿同就嘆氣,覺得進城以后自己就像水煮魚里的魚,在火上煎熬著,咕嘟咕嘟地聲嘶力竭。阿同越發地怕涼了,那種涼是煎熬的痛和失去水分的干巴巴。
實際上,她和丈夫離得不算遠,屬于隔江而望。一個在江灣大橋的南面,一個在北面,坐車也就三四站,步行也就二十幾分鐘的路程。有時站在女子宿舍的陽臺上,隱隱約約能看見秋田工地上的高空升降機。這時,她心里就生出暖暖的溫情和曖昧的笑,那種無法言說的異樣的電流,迫不及待地在心里倏地掠過。
可是,不管怎樣迫不及待都是枉然。這是現實,阿同明白,秋田也知道,所以每次見面兩人都盡量不看對方眼睛里賊亮賊亮的火焰。牽著手,肩并肩地看夜景看江水看來來往往的行人。秋田說城里哪哪都好,就是人太多;說不像咱鄉下,往玉米地里一鉆,什么都解決了。阿同聽了就狠狠地掐秋田,嘴里嘀咕著,又不是狗,鉆什么玉米地?又說,就算你摳門得了,堂姐說那時尚旅館住一晚也沒多少錢。話說到這,秋田就不吱聲了,心里覺得對不起媳婦。自己何嘗不想跟媳婦親親熱熱呢!可一想到家里蓋房子,買小四輪落下的饑荒,還有雙方老人每年的養老費以及自己兩個正在上學的孩子,秋田就舍不得,掏不出這錢。
瞧著丈夫的神色,絲絲的悔意也涌到了阿同的臉上。她知道丈夫是一心一意為了這個家,要不是丈夫能干,她能在娘家風風光光的,弟弟兩口子姐長姐短地叫著,把他們捧成上賓?還不是他們每次去都給父母錢,給大家買禮物嘛。在這方面,秋田絕對是無可挑剔,這給她掙足了面子,也給父母掙足了面子。有句老話,要想人前顯貴,必須人后受罪。他們必須也認可受罪。
雇主肖青青當然不知道這些,當然沒有知道的必要和興趣。在柴米油鹽的日子里摸爬滾打這么多年,肖青青就形成兩條習慣:我付錢你工作;我要求你遵守,你就得遵守。所以,自然而然對阿同的工作不滿意,覺得自己付出了不低的鐘點費,對方不應該違背她的要求。
有時候,阿同就覺得肖青青做家庭婦女白瞎了,應該做電影里的特高特、克格勃。尤其應該是那種叼著煙卷濃妝艷抹的女特務,最后被解放軍抓住,然后跪在地上說“我投降”的那種。想到這,阿同的臉就有了笑意,撩撥得水槽里的碗碟也清脆地迎合。
這聲音把肖青青從沙發上拽了起來,踏著肖式貓步走過來,蹙著眉,說輕點,這套餐具很貴呢!阿同知道她下句要說什么:不要弄一水槽水刷碗,不衛生,要流水。這樣想著,阿同就有點抗拒地把身子背對肖青青,憤憤不平地暗暗嘀咕,用熱水怕浪費,那用流水刷碗更浪費,沒聽見電視里天天宣傳節約能源保護地球嘛!
心里雖然這樣想,可手上卻打開涼水閥,認真地沖洗碗上洗滌精的泡沫,一雙手在水流里又白又紅。站在一旁的肖青青瞧見了,就說了句,還別說,你的手挺好看。
對于突然冒出的這么一句出乎意外的贊賞,阿同一愣,本來抵觸的情緒散了些。手沒停,但是眼睛卻停在自己泡在水里的雙手上,前后左右看了幾眼,覺得自己的手有點像地里拔出的大蘿卜,哪里看出好看呢!阿同心里納悶,就想是不是肖青青故意埋汰她。這個想法一出來,剛才散了的抵觸又忽地聚了上來。她轉過頭瞟肖青青,正瞧見肖青青按消毒柜的定時器。
這一看,她心里的氣一下子就煙消云散了。肖青青的手又瘦又皺,皮膚看上去很薄,像蚯蚓似的血管清晰可見,感覺一不小心就要蹦出來一般。這樣一對比,優劣就顯而易見了,阿同心里馬上就生出美滋滋的感覺。
從肖青青家一出來,她就給堂姐打電話,添油加醋地描繪了肖青青手的不堪,說到最后,她覺得自己一點不比肖青青差。這點小小的滿足讓她心里一下子就平衡了。堂姐在電話里說,既然這樣,送幾個護手霜的小樣給你用,好好保護保護,說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
從那天開始,阿同不論是洗手、洗衣、搞衛生、做飯,完事后總要很仔細地抹堂姐給的護手霜小樣。于是,阿同的身上經常充斥著香噴噴的味。就連肖青青的六歲女兒都聞到了,說阿姨,香香。阿同眉開眼笑,剛要說寶寶真乖,就被噴嚏聲截住了。阿嚏阿嚏,肖青青一連打了好幾個,然后含糊不清地說,你以后不要抹這些東西了,味道太刺激了、太難聞了。
實際上,肖青青有鼻炎,聞到異味會鼻子敏感。她要是說自己有鼻炎,讓阿同不要用護手霜了,阿同會接受??尚で嗲嗾f這樣的話,阿同覺得這是故意挑剔,心里別扭得要命,盡管嘴上答應了,可依然我行我素。這讓肖青青很反感,她跟阿同說,做飯時不要用化妝品,吃到肚子里有害。阿同說我洗手了,還把手湊到肖青青眼前。肖青青眼睛盯著阿同,張了張嘴,什么話也沒說。心里就有把阿同開了的想法,可是又有點不舍,畢竟阿同是勤快的,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阿同不計較時間,晚走半個小時是常事。
就這樣,肖青青的嘮叨不斷,阿同憋在心里的怨氣不斷。閑暇時,阿同就找堂姐訴訴苦。堂姐一邊招攬生意,一邊抽空對她說城里的女人都猴精的,人家這樣說你說不定是懷疑你偷用她的化妝品呢!這一句話點醒夢中人,阿同遲遲疑疑地回答,不能吧!我看了,肖青青的化妝品老鼻子了(東北話,“多”的意思),大瓶、小瓶、圓瓶、扁瓶,什么樣的都有。堂姐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說你想吧!你洗手的時候是在哪?阿同說衛生間??!堂姐說這就對了嘛,你關上門在里面她能不懷疑?阿同一想,可不是嘛。
第二天,阿同收拾利索后,進衛生間洗手。這次她故意把門開著,故意把護手霜放在大理石臺上,故意讓肖青青看著。果然,肖青青真的看見了,隨后就跟進來,用兩只手指把那小東西捏了起來,歪著頭,噤著鼻子,舉到眼前。阿同心想,堂姐還真說對了。于是,不等肖青青開口就說這是自己的。
這次,顯然阿同錯了。肖青青進來就是為了找這個罪魁禍首護手霜,可沒想到被阿同弄擰了(東北話“弄錯”的意思),這個擰讓肖青青覺得自己一下子被拉低了檔次。于是,啪地一下把那小東西蹾到臺上,說不是你的還是我的?真有意思。話一出口,阿同蒙了,探出去的眼神就有了不解的疑惑,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緊接著,肖青青又說,你以后不要在我家用這東西,簡直能熏死人。話音剛落,打了個噴嚏,噴嚏的點滴星沫落在了阿同的手背上,阿同就覺得像被玷污般地難受。憤怒,就這樣沖了出來,眼睛盯著手心里那一團白白的如云般的東西就有了歹意,一種要撕碎什么的兇狠讓阿同狠狠地把雙手扣在一起,使勁地扭幾下,然后那團云就不見了,可白卻一絲不落地轉移到她臉上。隨后,阿同猛地抓起那可憐兮兮的護手霜,力道和幅度讓人覺得是要擲出去的樣子,可那只是個假動作,是虛晃一槍。
最后,什么也沒發生,阿同就是那樣不聲不響地走了出去。
緊隨其后追出來的肖青青對已經穿好鞋、準備開門的阿同說等等。可以看出來,肖青青也生氣了,臉上含著霜。一下子,阿同就清醒了,這份工作她是在意的,活不多錢不少。阿同就有點后悔了,心里責怪自己怎么不說幾句好話,難怪丈夫管自己叫驢驢。想到丈夫,想到他們的攢錢目標,阿同忽地后悔了,表情一下子就軟了,勉強地嘴巴上翹,做出笑的樣子。
肖青青生硬地說,阿同,你在我家工作也快兩個月了,在錢上我從沒差過。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可有些事你也要自覺些。阿同心想,這下可完了,眼神里一下子就戒備起來,腦海里全都是電影里主人解雇保姆的不愉快影像。
頓了一下,肖青青又說,你做的飯我們家寶貝很愛吃,你干活也勤快,我也不想不用你。如果你在工錢上不滿意可以提;如果沒有不滿,我的要求你也要遵守,例如你那護手霜,我實在聞不了。說到這,肖青青轉回身,在身后的擺設架上隨手拿了兩樣東西,遞給阿同說,你要用就用這個吧!事情到這,阿同松了口氣,趕緊保證以后不用護手霜了,對于肖青青遞過來的也推辭著,一個勁地說不要。就這樣,一個向前送一個向前推。肖青青的臉上就寫出了不識抬舉的不耐煩,這表情讓阿同馬上把東西接過來,輕輕攥在手里,嘴上說著謝謝??墒稚嫌X得輕飄飄的,絲毫沒有沉重的感覺。
肖青青笑了,阿同也笑了。這個結局仿佛是皆大歡喜,是雇主和雇工握手言歡的局面,就像有些文章里表達的那樣,從此以后開創了和諧新局面。
可是,這個世界上就怕出現“可是”這個詞,只要出現了“可是”,就說明事情有了轉折,這個轉折就像走路,遇見一個十字路口,向左向右。
從那以后,阿同果然讓肖青青滿意了許多。這種委曲求全,讓阿同心里憋屈。這憋屈不能跟丈夫說,如果說了丈夫就嘆著長氣讓她將就,將就吧!阿同就跟堂姐發發牢騷。堂姐聽了,就說你就是老實,鐘點工哪有像你似的,本來說好到六點,每次都忙到六點半?又說,肖青青為什么用你?還不是為了剝削你?阿同說不能吧!她剝削我干嗎!堂姐說,那她提不提給你加錢的事了?阿同搖頭,堂姐說就你傻吧!
沉默了一小會兒,阿同吞吞吐吐地說肖青青也挺好的,每次吃飯都不吝嗇,總讓她別裝假多吃。堂姐說既然這樣你還憋屈什么?阿同說反正一上她家心里就緊張,總覺得有雙眼睛盯著自己,弄得后背麻酥酥的,起雞皮疙瘩。堂姐說又不是男人,你起什么雞皮疙瘩?
對于堂姐的調侃,阿同不理,岔開話頭說肖青青送她兩樣護膚品。邊說邊從兜里掏出來給堂姐看。堂姐接過來,“啊”地驚叫,說蘭蔻,又說正宗貨耶!阿同不知道蘭蔻是什么,就問很貴嗎?堂姐說當然。阿同看著堂姐興奮的樣子,心里就有了想法,說要不這東西就勻給你吧!堂姐說拉倒吧,我可用不起。緊接著又說這樣吧,我給你拿到國貿試試。阿同就像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堂姐是國貿一樓化妝品區的保潔員,天生能說會道,現在晚上在夜市賣的化妝品小樣就是堂姐從售貨員小姐手里弄出來的,所以堂姐的話阿同信。
現在,對于任何可以變成錢的話她都信。因為她需要錢,需要很多錢,掙錢是他們夫妻的首要任務。
從堂姐那回來,阿同就站在陽臺上望著對面,心里數著那一棟棟在黑暗中的樓已經蓋到幾層了。秋田說要蓋到二十一層,說這叫高層景觀住宅區,都是有錢人住的房子。說這話時,阿同和秋田正在這棟樓五層的地上準備做愛,他們的周圍是水泥磚塊和破木板。秋田就把破木板拼在一起,然后把自己的褂子鋪在上面,對阿同說,咱倆先體會一下有錢人住的房子吧!阿同嗔著秋田自欺欺人,不肯躺下去,說硌死了。秋田就抱著阿同親,溫存的嘴唇有著乞求的低聲下氣。阿同就心軟了。
這做愛的感覺不好,匆忙、疼痛,還有骯臟,地上的破磚亂瓦像窺視的眼睛,樓下時不時傳來的說話聲讓阿同心神不寧。秋田說沒事,別人不能上來,讓她放心??墒撬趺茨芊判模克脱肭笄锾镎f下回別上這來了,萬一讓人撞見多難為情。秋田一聲不吭,只是把她抱得緊緊的。
無論她怎樣不愿意,沒有地方還是現實,如果他們夫妻想要親熱,這里就是相對安全的了。像公園之類的場所,搞不好會讓聯防隊員抓住,那就更糟糕了。沒辦法中的辦法,只能這樣了。去了兩次后,阿同漸漸地安心些了,這安心一方面是沒有什么事發生;另一方面,他們每次做愛都不在同一個樓層,而且隨著樓房的不斷升高,他們的纏綿也在不斷升高。離地面越遠,阿同越放心。即使聽見下面有人說話,阿同也不緊張了,她知道,那些人離他們很遠。
離地面遠了,他們夫妻就有了閑情,聊聊家里的孩子,幻想著以后也有個這樣的房子以及一張暄乎乎(東北話,“軟”的意思)的大床,然后倆人相擁睡到天明?;孟胧敲篮玫?,現實是現實的,解決不了阿同每次回來這痛那青的。所以她覺得應該弄個墊子,鋪在身下才好。換句話說,就是不為了那事,丈夫現在睡的工棚也很潮,如果有個墊子也能隔隔涼、防防寒氣?;ㄥX買是別想了,丈夫肯定不讓,那么就自己織。
阿同就把舊毛衣、舊圍脖甚至舊手套都利用上了。那些線都是一段一段的,什么顏色都有,什么粗細都有。但阿同不嫌麻煩,空閑了,就一點點地接,一點點地織,織到三分之二的時候,就看出韻味了。那亂亂的顏色,有著歡騰跳躍的激烈和風云暗涌的眉目傳情;那錯落有致的搭配里有草地,有盛開的花,那花朵含苞待放,正等待澆灌、等待滋潤。阿同一下子就走神了,一下子就想到躺在這上面的秋田和秋田身下的自己,身體就緊了、濕潤了。這濕潤帶著讓人臉紅心跳的不好意思。阿同罵自己不要臉。于是身上的每個細胞在這濕潤的不要臉里活蹦亂跳了,蠢蠢欲動了。
電話鈴響起來了,是堂姐。堂姐說讓她明天中午到國貿找她。阿同問什么事,堂姐故作神秘地說到后就知道了。撂下電話,阿同想,無非也就是買了什么新鮮東西跟她顯擺顯擺,堂姐一貫這樣??捎忠晦D念,也許是幫她把護膚品賣了?這可是好事,能賣多少錢?三十?五十?一百?想到這,阿同馬上就否定了,心里想,能賣五十就不錯了。這樣想的同時又笑話自己,掉錢眼里了。于是再一次否定了自己,根本不是那樣。
第二天上午,堂姐給她發了短信,說十一點在門口見。阿同放下正織的墊子,收拾一下出門了。
果然,堂姐穿一身灰色的工作服在門口等她??匆娝M來,一把薅住她,連推帶拽地把她扯進衛生間,里面是保潔員休息的地方。進了屋,堂姐把門關嚴,然后從兜里掏出二百塊錢,遞給阿同,說這是那兩瓶東西的錢。這錢對阿同來說無疑是天上掉餡餅。驚喜的表情躍然在眉眼間,眼睛突然亮了起來,眼珠比平時大了一倍。那表情把堂姐笑得前仰后合,嘴里嚷嚷著讓阿同請吃飯。
這次,阿同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倆人就乘滾梯到了國貿七樓的風味小吃街。找地方坐下,阿同這才發現這里人太多了太吵了,要是說話不大聲喊,什么也聽不清。在這樣的環境,就看出阿同的木訥了,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不過,這不要緊,堂姐根本不用阿同操心吃什么、怎么點,喊服務員過來麻利地要了個麻辣香鍋。阿同早就聽堂姐說過,可從沒吃過,端上來一看,還真是豐富,蝦、魚丸、羊肉、蔬菜、木耳、鵪鶉蛋。阿同心想,這城里是好,要什么有什么。城里人也舍得花錢,這么多人在這吃這么貴的東西,68元?。∵@樣想著,阿同就有了仔細。堂姐笑話她說,是不是想把花椒、大料什么的都吃進去?讓堂姐識破了心思,阿同很不好意思,但是還嘴硬不服軟,說我是看看都用了什么料,回家好做給咱家秋田嘗嘗。
哎喲喲,那要是誰吃一頓就能做出來,那人家大師傅不餓死了?堂姐說。阿同也覺得這個借口太牽強,就不言語,笑了笑。
吃完飯,堂姐又領她逛了一圈,阿同就要走了,她說反正也沒事,早點去肖青青家。
在路上,阿同的手插在兜里緊緊握著那剩下的一百多元錢,腦袋里對這意外之財就有了盤算。她很留意馬路邊的時尚賓館,旅館掛在外面的牌子上標著特價房99元,標準房180元,貴賓房360元。每一個阿拉伯數字都會在她的心里打個轉,就像蕩起的水花。最后她選定一家旅館的價位,鐘點房,三小時60元。這個讓阿同滿意,三小時,三小時,夠了,真的夠了,也許還能相擁著睡一小覺。這時,阿同的臉忽地就熱了,這熱蔓延到全身。北方的六月還不是很熱,但此時阿同覺得自己被烤焦了、烤熟了。她很渴,真的很渴。
就在阿同滿頭大汗地往肖青青家趕的時候,肖青青也滿頭滿身大汗地跟一個男人在纏綿。這是她新認識的男友,第一次來她家。兩個精力旺盛的中年男女,沒有鋪墊太多就進了主題。但是在進入主題之前,肖青青給阿同打了幾個電話,又發了兩條短信,就是告訴阿同不要來了。這該死的電話和短信阿同都沒聽見、看見,她內心全是興高采烈了。進了小區大門,看見肖青青的車停在樓下,她知道肖青青在家。噔噔噔,一口氣爬到四樓,掏出肖青青給的鑰匙開了門。一雙黑色的男式皮鞋呈“八”字形撞進阿同的眼里。阿同心里想來客人了,邊脫鞋邊輕輕把門帶上,然后準備先上趟衛生間。
可是,就是那么突然地,那么猝不及防地,阿同被猛地鉆進耳朵里的呻吟聲擊中了,就像射過來的子彈一下子穿透了她。那聲音,那撩人心魄的聲音,開始細細的‘有些壓抑隨后就變得高昂,一聲緊過一聲,仿佛要把人的心揪出來一樣。她如同被點了穴道,僵直地站在午后燦爛的陽光里,一動不敢動。剛才的渴更強烈了,如同剖腹產時元氣被放出的干渴,那是一種被掏空的渴。
平靜了一會兒,阿同才醒過來,慌亂地跑進廚房。
過了幾分鐘,臥室的門開了,肖青青移動的身影已經蓋了過來。阿同心跳,身體緊張得微微顫動。
這件事的結果毫無懸念,肖青青開門見山地把阿同開了。阿同呆了,用冰火兩重天、悲喜交加來形容阿同在進門前和進門后的感受是再合適不過了。
肖青青的做法從各個角度講,都是符合她的性格的,這沒什么不正常??煽匆娦で嗲嗨^來的鈔票,輕飄飄地落到地上,落到自己腳邊,阿同不是怪肖青青,而是恨自己怎么就不看看電話,怎么就那么疏忽。
既然事情無可挽回了,阿同撿起錢,把鑰匙給了肖青青,在肖青青義憤填膺的眼光下離開了。
陽光還是剛才的陽光,可是灰暗了許多。這灰暗里的憂郁和不開心,讓幾分鐘前的喜悅跌到低谷,讓心情很壞,讓走到路上的腳步也澀澀的。不一會兒,阿同的身體就冒出了汗水,這些小水珠從張開的毛孔里溜出來,在她的全身爬行,涼極了,像蛇。
阿同神不守舍地回到住地,給丈夫發了個短信說下班來一趟,有事。眼睛瞧著屏幕上的小信封飛走,馬上又后悔了,意識到不應該讓丈夫知道她丟了工作,她看不得丈夫嘆氣。想到這,她又給丈夫發了條短信,說不用來了,沒事。
做完這些,阿同就開始傻愣愣地發呆,暗暗地嘆口氣。眼睛茫然地四下望著,瞥見放在床上的毛墊子,就心不在焉地拿起來,機械地織著。
這時候,宿舍很安靜,同住的幾個人都還沒回來,幾張空空的鋪位讓阿同又一次陷入了焦躁。對于她們這樣手??谕5娜藖碚f,最恐慌的莫過如此了。
阿同一邊織著毛墊子,一邊盤算著眼前的生活瑣事,例如宿舍的床位費,例如吃飯,例如何時能找到工作。在這一點上,阿同體現了女人的細致,她把城里的熟人在心里挖了一遍,掂量來掂量去,覺得沒有適合自己的活,有合適的也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根本沒她的份。思前想后,忽然記起前段時間堂姐跟她提過夜市大排檔招洗菜工,當時說的時候阿同就覺得錢太少,時間太長,從下午三點到夜里十一點,才二十元。
阿同轉念一想,少就少吧!暫時找不到別的活,就先干這個,總不能白吃飽(東北話,“吃閑飯”的意思)。想到這,阿同拿起電話就給堂姐撥了過去。在電話里,阿同告訴堂姐自己不在肖青青家干了,想找夜市洗菜的活。堂姐沒問原因,而是問工資結清沒有。阿同說一分不差。堂姐就跟她保證,一有消息馬上告訴她。
掛了電話,阿同的心落貼了(東北話,“踏實”的意思),重新拿起織針時心情開朗了許多,開始想家里想孩子想年底能攢多少錢想還了饑荒還能不能買個電視?,F在家里的電視經??粗粗蜎]聲沒圖像,阿同常常擔心電視機會突然爆炸。
東想西想,阿同盡量不想下午發生的事??赡X袋不聽使喚,那呻吟聲如同蛇一般鉆進她的腦海,在里面游弋、旋轉、尋找。阿同被這種情緒填充著,自然而然地想到她和秋田,想到他們做愛的情景,想到跟這呻吟聲相比他們的做愛太過沉悶了。就這樣,阿同的腦袋飛速地想著,手里飛速地織著,就像彼此賽跑一般。
晚上九點的時候,丈夫還是來了。收到丈夫的信息,阿同的毛墊子已經完工了。她把頭探出窗外,正巧丈夫仰頭向上看。阿同示意丈夫等一會兒,撤回身子穿上衣服,出門。到了門口一下子想起什么,馬上折了回來,把毛墊子折成方形夾在腋下,邁步下樓。
出了樓門,阿同看見穿著藍汗衫的秋田憨憨地看著她笑。顯然,丈夫剛下工,他的肩膀上還有一塊白灰。阿同問吃了嗎?秋田說剛吃完。阿同說不是不讓你來嗎?秋田說你又讓又不讓的我不放心。又說媳婦,是不是有什么事了?本來想要吐出的話已經到嘴邊,可阿同一下子又咽了下去,輕描淡寫地說能有什么事?說著就從腋下掏出毛墊子遞給秋田,說把這個拿回去鋪床上。秋田看了看四四方方的毛墊子,笑了,伸手摟過阿同說咱倆溜達溜達。阿同說你不累呀!干了一天活。秋田說不累。阿同知道這是假話,秋田在工地當力工,沒有一樣是輕巧活。
阿同憐惜地看著丈夫,昏黃的路燈在丈夫古銅色的皮膚上涂了一層溫暖的顏色。阿同禁不住抬起手摸了摸丈夫的手臂,是那種輕輕的柔柔的撫摸。這個舉動在秋田看來是妻子示愛的表示,他馬上用了用勁裹住妻子的肩膀,告訴妻子他明白了。
他們就這樣漫步走著,走到江灣大橋上,倆人一起看橋下嘩嘩的江水。丈夫趴在她耳邊說,我想了。阿同不做聲。丈夫說我們去工地吧!阿同心里一動,脫口而出說我們去旅館吧!這話說完,就又撒了句謊,作補充說明,說自己幫堂姐賣貨,堂姐給的工錢。秋田聽了,就責怪妻子怎么要堂姐的錢,說都是親戚,幫忙也應該。阿同接著說,堂姐說要是不要這錢就不讓她幫忙了。秋田不做聲了,但是也沒表示同意阿同的提議。
阿同就又提了剛才的話頭,而且她還一再強調這是額外的收入,不是計劃內的。在這個問題上,他們夫妻發生了小小的爭執。秋田的理由充分,事實清楚,阿同根本沒有回嘴的余地。也是啊!這一百塊錢還能付女子宿舍一個月的床位費呢!想到這,阿同就不自覺地跟著秋田的腳步邁向對面。
但是,阿同心里不是滋味,步伐就緩慢、無力了許多。不知怎么的,腦海里居然出現了肖青青裹著真絲睡衣一臉輕蔑的樣子。阿同一下子就停住了腳步,覷著丈夫,希望秋田瞧見她的樣子翻然醒悟,同意她的要求。可秋田沒有,扯著她的胳膊就像拽一頭驢。阿同生氣了,死勁地向后撴。秋田的霸道也出來了,一聲不吭,雙手一把把阿同像拎小雞似的拎了起來,然后雙手一圈就把她抱著,大步走了。
阿同做無聲的掙扎,手刨腳蹬。一小會兒,汗就順著秋田的額頭前呼后擁地滴下來。阿同立馬就不動了,本能地給丈夫擦著汗,愧疚地在心里罵自己不懂事。于是,把嘴湊到丈夫的臉上親了一口,說放下來,我自己走。
這是晚上十點多鐘光景,一男一女在淡黃的月色和土黃的燈下穿行。整個工地安靜地睡著了,龐然大物般的吊車、起重機、攪拌機,都睡在這溫柔的光線里。那要蓋到二十一層的樓,孤獨地站在黑暗里,那些豎立在它周圍的腳手架就像一張網綁住它,讓它不得自由。阿同突然心生傷感,覺得它也需要溫暖,就像她一樣。
路不太好走,看著挺近的,可七轉八拐,好一會兒才進了樓里。樓里也同樣不好走,不是踢著石塊就是碰到木板,痛得阿同一個勁地嘶嘶吸氣。沒蓋好的樓房的樓梯仿佛特別地長,走了半天也不知道上了幾樓。阿同就問丈夫,丈夫腳步不停,嘴上說再上一層。阿同氣喘吁吁地跟著又上了一層,就說什么也走不動了,撲通坐到地上。秋田看了一眼說六樓,說這有個出料的口。阿同仔細一看,不遠處有一處像大門似的豁口。
毛墊子被秋田小心地鋪在地上。阿同躺在上面,疲勞就在身體里散開了。當秋田壓在身上時,那疲勞就凝聚到小腹,變成了涌動的灼熱。這灼熱一下子就把她點燃了,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塊肥沃的土地,丈夫是犁地的牛。
不知不覺,腦海里的呻吟聲又出現了,誘惑著阿同忍不住低吟,再然后,那呻吟聲沖到嘴邊。阿同張開嘴,呻吟一下子沖到黑暗里,沖到這安靜的夜空,像猛獸般瘋狂地狂奔起來。
這迅雷不及掩耳的聲音,把秋田嚇了一跳。他條件反射地迅速捂住了阿同的嘴。
嘴被捂上了,情緒一下子就無影無蹤了。
阿同來回搖擺,擺脫那只捂住自己的手,可不管她怎么動,那只手牢固得就像焊住了一樣。過了一小會兒,秋田癱軟地趴在她身上,喘著粗氣把手從阿同的嘴上拿下來。與此同時,阿同使勁把秋田從身上掀了下去。她生氣了。可讓她沒想到的是,被掀到一旁的秋田咕嚕一下又翻起來,騎到她身上,抬起手,啪啪兩巴掌打在她的臉上。
阿同一下子就暈了,眼前星星點點的金花旋轉。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秋田根本沒在意她的眼淚,咬牙切齒地說你剛才叫喚什么?你跟誰學的浪聲浪氣地發騷?又說怪不得要上旅館呢!是不是跟野漢子去過了?說,快說。
委屈、惱怒,讓躺著的阿同猛地跳起來,說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就從這跳下去摔死。說著向前面的豁口跑去。秋田馬上也蹦起來,追了上去。
就在這時,阿同看見在豁口邊一個正要站起的男人??匆娝?,對方正要挺起的身體一下子又彎到半蹲半起的姿勢,看上去就像準備攻擊的樣子。阿同一下子就剎住腳步,受驚嚇般地尖叫。她的驚叫,讓那個男人慌亂起來,身體搖晃著想要奪路而逃。隨后跟過來的秋田顯然認識那個男人,他一邊拽過赤裸著身體的妻子擋在身后,一邊指著對方罵。
那個人,顯然是心虛和羞愧,并不應聲,而是向斜側面一個橫梁里鉆。嘩啦一聲,橫梁倒了。那人的重心一偏,腳下一個趔趄,身體向下直直地仰了下去,眨眼間人就沒了。緊接著,一聲劃破夜空類似號叫的聲音凄厲地響起,突然又戛然而止,撲通一聲悶響后就死一般地靜。
一會兒,呼喊聲和一束束手電筒射了過來。阿同哆哆嗦嗦地看見,一條藏在骨縫里的蛇蜿蜒地從那個男人的頭發里爬了出來,正在一點點地向一個方向集合,不一會就聚了一攤。
夜還繼續著,可蛇卻越來越冰冷了。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