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囈語

毛國聰

面癱，是一種改頭換面的感覺。

——題記

四十多年了，我終于生出了一種嶄新的東西。

剛剛發現它的時候，我非常驚奇，那個家伙居然使我的右眼不能閉上，嘴角勢不可擋地向左邊歪去，口水悄無聲息地淌了出來，兩耳再也聽不清世界的聲音……除了我的右臉，其他部位都有了強烈的感覺。

經過醫生的鑒定，它被科學地叫做面癱。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在我右臉上成長起來的。是一縷風帶給我的禮物？是潛伏的病毒想要露面了？還是多年勞碌奔波的成就？

據說，面癱，只有古老而神秘的中醫才能對付。

于是，我帶著它，走進了花香四溢、彌漫著大自然氣息的中醫醫院。

針灸、天灸、艾灸。溫暖的手，反復地撫摸。法半夏、銀花、木通、車前草，散發著迷人的香味。蜈蚣、蝎子，都來為我助陣。每天，我的身邊搖曳著醫生、護士、親朋好友們親切的身影。

面癱，在我的臉上駐扎了整整一周，可我仍然感到陌生和麻木。

我終于躺下了。

所有的證據都表明：我已生病。

身體的某個部位出了問題，而且被醫生和某種儀器發現了，就是生病。或者，我們隱藏了很久的秘密，被大家知道了，就是生病。

我早就明白，會有這么一天，當我生不出其他什么的時候，就會生病。

一旦生出了病，一切都不重要了。

在病榻上，我只管一心一意地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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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們嚴肅地說：你必須這樣……

我的愛人不容置疑地說：你不能那樣……

朋友們異口同聲地說：你要注意……

一位摯友肯定地說：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面癱的啊……又說，你這是“面子工程”啊……又說，頭可斷，面子不能不要……又說，你要改頭換面了……

一些儀器也在我身上發出許多奇怪的聲音……

我覺得，他們說的話，句句都是真理。

我暗暗發誓：從此以后，我要做一個聽話的孩子。

此時此刻，醫生是最值得信賴的人。

我決定，把自己的一切交給他，包括生命。

我是一個病人。

在我身邊來來往往的都是可愛的天使。

我是一個病人。

最冷酷的世界也露出了一副溫柔的面孔。

我是一個病人。

我原諒了生病以外的所有人、事。

此時此刻，我堅信，沒有人會棄我而去。我更堅信，暫時的躺下，是為了更挺直地站起來。

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

我可以名正言順地拒絕某些人，一些事。

誰也不會指責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有一張漏風的嘴。經常不眨眼地盯著你。有時，向你歪嘴、拋媚眼、扮鬼臉……

誰也不會懷疑我意味深長的，笑。

面對任何人，我都敢支支吾吾、語無倫次。

我以百歲老人的名義，請你們停止如雷貫耳的竊竊私語。

我甚至可以用手勢命令這個世界：馬上，安靜。不準……

我努力地閉上眼睛，我看到了，偉大的自由。

不就是面癱嗎？

僅僅是半個臉不聽使喚，只是沒有了半邊面子，可我還有手腳，還有軀體，還有腦袋，還有蓬蓬勃勃的思想。我的心臟還在跳動。我的血液還在流淌。

你們看，我所有的骨頭都完好無損。

我是一位勇士。青腫的手臂，還能夠涌出殷紅的鮮血。

我不再拒絕。哪怕世界上只剩下了，苦澀。

每天，我的臉都無所畏懼地迎接亮閃閃的銀針，包括我的手腳腹背。

從今以后，何懼萬箭穿心？

安詳地，我望著外面的狂風暴雨。

疼痛，只是肌膚的事。最苦的，只是那些藥劑。

不就是面癱嗎？它是我生出來的東西，它已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縱然它要在我臉上扎根，我也要讓它發芽、開花、結果。

哈哈，我已生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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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還活著，都是幸福的人。

窗口的陽光依然燦爛而溫暖。

大地躺成了綿延的秋色。

深秋里才有的金黃啊，那是我的滿腔渴望。

天空，越來越高遠、清透。一顆顆明亮的星辰，正在向我走來。

成熟的心事，掛滿了人生的枝頭。我的生命正在慢慢著色。

無論是躺下還是站起來，我都擁有無數頑強的理由。即使冬天來了，我也要躺著賞雪。

在病榻上，我要感恩自己，他一直伴隨著我，不離不棄，包括我的面癱，都在跟我一起默默地拼搏、奮斗。

多想一朝醒來，又是從前。

過去的一切是多么的美好，哪怕是失眠的冬夜。

多想站起來，走出這扇門，走進山野，看看那些熟悉的花草樹木；走進城市，再次握緊那些溫暖的手；走進煙籠霧繞的房子，望望那些親切的面孔……還有等了我很久的香煙，期盼著與我交流的書籍，約定與我推杯把盞的兄弟……

此時，夜已深。

誰能理解我莫名其妙地，流眼淚？

誰能詮釋我使勁閉眼睛的意義？

僅僅兩個星期，一種習慣開始向另一種習慣妥協。

隔壁的呻吟，不再那么驚心動魄。燈光驟滅的瞬間，也不會引起吶喊。

時間，越來越清晰。

許多年以后，我不知道還能不能記得此時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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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地，我想感覺面癱的存在，我想知道它要告訴我什么。

可每當我閉上眼睛，它卻抽身離去，留下滿世界的靜寂。

我聽到了一些詭異的聲音，我看到了許多魅惑的影子……

“閉目此生新活計，安心是藥更無方。”我反復吟誦著蘇東坡的詩句。

“大病養身，小病養心。”我不停地琢磨著朋友的贈語。

寧靜，就是對生命最大的尊敬。

我不斷地告誡自己，即使生病，也要認認真真。

夜半醒來，街道馬路，還是那樣的燈火闌珊；漫天的星星，仍然朦朧著無垠的大地。

世界，并沒有傾斜。

我已學會了，享受寧靜。

所有的一切，將從面癱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