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學書法時,父親從古舊的柜子里翻了半天,找出兩本水寫字帖。他把其中一本楷書的給我,留下行書那本。我翻開一看,那淡藍色的紙上有紅線標出的正楷字,很是歡喜。更讓我歡喜的是爸爸說這種紙用水描寫以后,寫的地方會立刻變黑,然后會漸漸變干,干了以后還能繼續使用。我喜歡得要命,催著父親馬上教我練字。
父親帶著我,又翻箱倒柜地找出過年寫春聯用的兩支毛筆。因為長時間沒用也沒洗,那毛筆的一端粘在一起,硬硬的,父親說要用水泡開才行。
父親把筆放到井邊的一只破碗里,放上水,和我蹲在邊上守著,守著那堅硬的筆頭像一朵花一樣地開放。水漸漸變黑,而筆頭還像千年的雪蓮籽一樣,似乎一動不動。我想可能是碗太小,便自作主張地把家里洗臉用的臉盆拿來,對父親說:“放在盆里泡,多放點水,很快就能泡開了。”
父親看看我,先是一愣,接著搖搖頭說:“泡筆洗筆,是學書法的第一步。如果連這點耐心都沒有,還學什么書法?泡筆的時候不能急,不能用力按,否則會把筆頭按壞的。”我沒想到練字還有這么多的門道。
大約半個小時之后,那兩只似睡了千年的古蓮籽在父親換了幾次水之后終于露出本色,奇怪的是一支筆頭為白色,另一支卻是淡淡的紅色,真如一朵小小的睡蓮一樣。
“這支給你。”父親把那支筆頭小一些且如蓮花的毛筆給我,自己拿著另一支。
我們拿著筆,找裝水蘸筆的器具。
只見父親走到堂屋的梳妝臺前,拿了母親用剩的一個空雪花膏瓶子,在里面裝上水,然后放到我們練字的小方桌上,有些得意地說:“寫寫看。”
屋里滿是淡淡的香氣。
我握著筆,蘸了蘸瓶子里的水就準備寫字,卻被父親立刻制止。
“筆拿得不對。”說完,父親又教我執筆運筆。
當我學會這一切之后,父親也坐下來,用他那支白色筆照著字帖寫行書字。
寫了幾行,父親抬頭看我,見我寫得比他還快,笑笑說:“要慢,要有耐心。”
不一會兒,他又自鳴得意地說:“有沒有聞到什么味道?”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說:“有點香味。”
“知道是哪來的香味嗎?”他繼續得意地問。
“當然是瓶子里的啦。”
“你再聞聞。”
“還是瓶子里的。”我堅持地說。
他笑了,用毛筆指指面前的字說:“是字里的。”
我哭笑不得,心想這字的香味還不是來自瓶子里嗎?
父親看到我的表情,不以為然地說:“人們常說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說一個人的品質達到一定的境界后,他的品質會在他的字里、文章里表現出來。”
“你現在只聞到瓶子的香味,卻聞不到字的香味。我告訴你,這字因為瓶子,也是香的。如果一個人有高尚的道德情操,那么這個人就是一只有香味的瓶子,他寫出的文章、寫出的字、說出的話、做出的事,就能讓人從中‘聞’到香味。”
當年,我不甚明了父親話里的含義,但是,在他指導下寫了十多年的字,的確大有進步。再后來學著寫文章,漸漸地也有了很大的進步。現在回過頭來想想父親的話,似乎覺得自己在練字作文的過程中,做人的境界也提升了許多,因為在我的內心深處,父親的那句“人是一只有香味的瓶子”已經深深地扎了根。
責編: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