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ice合作原則的哲學軌道

王宏軍 何 剛

(浙江嘉興學院,嘉興,314001;華東師范大學,上海,200241)

1. 合作原則提出的理據

Grice一生沒有寫過專著,直到1987年才編輯出版了一部論文集,收錄了自己的論文和演講稿共19篇,其中不乏經典的開山之作,如于1975年首次公開發表的論文“邏輯與會話”,文中提出了著名的“合作原則”。該論文的宗旨不在于提出一個關于會話的理論,而是要解決如何分析自然語言的語義問題。我們知道,羅素(Russell)要通過邏輯分析消除語言的日常用法對哲學和邏輯帶來的消極影響,不合邏輯定義的則說明日常語言有缺陷。與羅素不同,Grice想通過對日常語言的分析發現其自身的特點,然后再尋找它跟哲學的結合點。也就是說,邏輯分析只能解決日常語言中的一部分語義問題,多出來的部分需要通過新的途徑(如語用學)來解決。那么如何解決多出來的意義呢？Grice提出了“言外之意”的理論。凡用邏輯語義理論解決不了的意義,則需要借助“言外之意”理論加以解決。言外之意有多種,其中突出的就是“會話含義”。會話含義是人們根據會話原則(如合作原則、禮貌原則等)是否得到遵守而推導出來的一種意義,這是隨語境變化而變化的語用意義。Grice為解決邏輯與自然語言、語義與語用的關系問題提出了一個理論架構,推動了一系列相關研究。

2. 對合作原則的挑戰

國外語用學界從不同的角度對Grice提出的合作原則提出了批判。為使Grice的語用學理論真正成為新格賴斯理論,諸多學者針對合作原則的四個準則的本質進行卓有成效的探討,并試圖改進最初的Grice準則,提出了一些旨在補充或完善“合作原則”的新原則。

Kasher(1982)較早對合作原則發起挑戰。他認為這一原則既站得住腳又不堪一擊。一方面,合作原則必須依靠下面的假設才能成立,即在任何會話的任何階段,我們總能辨別出會話的共同目的或方向;另一方面,合作原則推崇會話雙方為達到想要實現的目的而努力,但它并沒有限制為達到此目的所采用的方式。Leech(1983)提出的禮貌原則、Horn(1984)的等級原則、Levinson(1983)的三原則、Brown和Levinson(1987)的面子論、Sperber和Wilson(1986,1995)的關聯原則,都從不同角度和層面對合作原則進行修訂。另外,Green(1996)用否定形式對合作原則及其準則進行了修訂。Wayne(1998)提出Grice會話含義理論幾乎是失敗的,并對會話含義的理論定義、可推導性假設、生成性假設進行了全面的批判分析。Bethan(2007)認為Grice的研究有兩個缺陷:一是基于內省,沒有語料依據;二是沒有考慮到人際因素。

國內學者也對Grice的“合作原則”提出了批評,主要包括以下幾點:1)Grice對“關聯”準則的說明非常籠統,沒有闡明這一概念的性質,也沒有說明如何使說的話具有關聯性;2)合作準則僅單方面說明說話人為使聽話人聽懂其話語意思而遵守的各項準則,卻忽略了聽話人如何根據說話人話語命題的內容建立起相關的語境,并在此語境中做出相應語境假設從而推斷出語境蘊含;3)合作原則解釋了話語的字面意義和實際意義之間的關系,卻沒有解釋為什么人們常要違反合作原則,以含蓄的、間接的方式表達思想、進行交流;4)Grice的會話含義理論著重研究的是特殊會話含義,未能涵蓋一般會話含義,因而限制了理論的解釋力。會話含義本身可以分為一般(generalized)和特殊(particularized)兩種,一般會話含義和會話的特定語境無關,特殊會話含義的推導則依賴語境,而Grice的理論只適用于后者;5)Grice的會話含義理論沒有提供含義推導的機制。顯然,這些批評的共同點都是認為Grice的首要意圖是要構建一種會話理論,而這是一種錯誤的理解。

3. 合作原則的哲學基礎

Grice套用了康德的量、質、關系和方式四個哲學范疇體系:任何事物都有自身一定的量的規定性,質的規定性,與其他事物的關系,自身存在的方式。這種哲學淵源使Grice的合作原則具有了高度的概括力和一定的解釋力。Grice構建的意義理論以他對語言和思維關系的理解為基礎,他把現實、思維和語言的關系描述為一種三角關系。

圖1 Grice的現實、思維和語言關系圖

如圖1所示,無論是直接還是間接的關系(現實與語言的關系是間接的)都和說話人的思想有關,可惜這點被很多Grice的研究者忽視了。如果話語的意義是說話人說話時的所思所想,那么意義的解讀也必須回歸說話人。

Grice的意義理論是個哲學論題。其實,Grice從未分析過聽話人對意義的推導過程,更沒有提供含義推導的機制。一個以說話人意圖為基礎的意義理論不可能對聽話人的話語理解過程做出正確、全面的描述。Grice只想弄清楚什么是意義以及應該怎樣分析意義,只不過他對意義進行的概念性分析(conceptual analysis)超越了語言的邏輯層面。Grice的合作原則是以說話人為中心構建的。合作原則的總原則是說話人的話語總是服務于某一交際目的,為了實現這一目的,說話人會用他認為適合的方式進行交際,比如,講真話、提供適量的信息、用明白易懂的語言等。這些全部是說話人在話語產生過程中所為,而不是聽話人在話語理解過程中所能掌控的。那么,我們為什么在闡述合作原則時常常出現含糊和偏離呢？其原因在于我們對該語用原則的理解仍然停留在表面上,對藏于其后的哲學思想探究不夠,沒能將它與哲學家的其他著述聯系起來,也未將合作原則視為作者哲學思想的一部分,從而導致作為哲學術語的合作和作為普通詞匯的“合作”的混淆。言語交際是合作性的,但合作性并不等于相互配合。

Grice的意義分析是一種哲學分析。他在哲學軌道上研究意義,目的是構建一種語言使用的認識論,這是他一生的追求。馮光武(2006:11)認為,表面看,Grice的意義理論似乎與理性沒什么聯系,其實不然。首先,他從人(說話人)入手去分析語言意義,認定語言的意義包含著人的因素;第二,其意義理論中幾個核心概念都與理性密不可分:意圖的傳遞與識別、所言的確定、會話含義的形成與理解以及言說時說什么、如何說,無不體現人的理性特征?？傊?Grice認為言語交際是一種為了達到交際目的而付出的努力,受理性制約,屬理性行為。

理性是Grice意義分析模式的根基所在。強調意義的理性因素就是強調人的因素。這不僅忠實反映了Grice的哲學追求,而且使以Grice意義理論為基礎的語用學更加具有解釋力,因為話語的產生和理解,只屬于有理性頭腦的人類。理性是會話最高層次的原則,因為只有認定對方是理性的,話語理解才有可能;只有互認對方是理性的,交際才有必要。因此,理性貫穿了Grice的整個思想脈絡,是他分析言語活動機制的軸心。所以,Grice的語言研究是在哲學的軌道上進行的,他對話語的研究是為了說明言語交際行為和其他人類行為一樣是理性的。

不可否認的是,Grice的說話人意義學說直接觸發了對交際過程的再認識,給傳統的交際理論帶來了巨大沖擊。傳統的交際理論認為交際就是一個說話人編碼、聽話人解碼的過程,只要交際雙方共享一套符號系統,交際就能成功。就連Levinson(1983,1987)也認為Grice的目的就是要建立一種比傳統的“編碼—解碼”模式更為合理的交際模式。另外一個例子就是關聯理論。它從人的信息處理是以最佳關聯為取向的特征出發,構建了一種較為系統的“認知—交際”模式。但是,它對Grice的意義理論的認識卻偏離了哲學家原本的哲學目的。我們認為,這種偏離是因為他們解讀Grice的意義理論時過多聚焦于會話含義這一因素,他們注意到會話含義涉及交際雙方,且具有可推導性。推導是聽話人的工作,含義就是聽話人對交際意圖的一種推斷,因而認定Grice旨在解釋話語的理解過程。這種解讀值得商榷。

我們可以看到,雖然Grice的意義理論是個哲學論題,卻與當代語用學的建立和發展關系密切?？梢哉f,沒有Grice關于語言意義的論述,就沒有語用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誕生和成長,更沒有語用學的現狀。然而,語用學家一方面把這一理論視為語用學理論的基石,另一方面對它的認識具有一定程度的片面性,忽略了它的根本傾向,偏離了哲學家原本的哲學關懷。由此可見,如果我們能記住Grice的理論構建的支柱是概念性分析,而不是社會性分析、文化性分析,那么,許多對Grice語用學理論的批判就會偃旗息鼓。

4. 對合作原則的再思考

Grice是哲學家,不是語言學家,他對意義的研究是在哲學軌道上進行的,他的合作原則是個高度概括的原則,是人們交際時需要遵守的一般性原則。我們該怎么去理解合作原則呢？究竟是一種普遍的語用原則在引導著交際中雙方的推理活動,還是多種原則在同時或分別起作用呢?下面是我們對“合作原則”的層級理解(見圖2)。合作原則是種理性原則,也是人們交往的最一般的原則,我們稱之為“一般設定”(general assumption)。社會設定(social assumption)比合作原則要低一個層級,屬于次級原則(less general assumption)。文化設定(cultural assumption)比社會設定要低一個層級,屬于基礎層的原則(the least assumption)。這里,合作原則統領社會設定和文化設定,社會設定和文化設定在很多時候有重疊之處。

圖2 合作原則的層級

4.1 合作原則

Grice將合作原則分為四個范疇,每個范疇又包括一條準則和一些次準則。合作原則的主要內容是:我們講的話要真實,要有足夠的信息量,與當前說的話要有關聯,并且表達要清楚。這構成我們進行理性交際的基本要求。合作原則作為個性導向文化的典型代表,所要實現的是社會成員在言語互動和行為過程中協調差異、促成合作成功、相互理解的文化使命。合作原則中的幾項準則就是盡可能地爭取理解他人行為和話語的真實意圖(質—誠信、量—求實、關聯—迅捷、方式—不走彎路),它體現了“協同”的文化精神。

如果我們用合作原則去解釋具體的話語,也許會遇到一些解釋不清的情況,這就需要區分層級來對具體的話語進行解釋。

4.2 社會設定

社會設定指社會語境所要求的、人們在交際中普遍遵守的一些人文的、規約的社會原則,如禮貌原則、合理原則、權勢原則、和諧原則等。社會設定在層級上低于合作原則,它為人們在社會層面上進行交往設定了一些具體的原則(或準則),指導人們的社會交往。所以,人們交往中的言語行為首先必須滿足情境合理(有合理的行為前提)、合適(人際可接受)及有效(話語獲得預期的理解、回應)。這是因為一種言語行為成功的因素是多種多樣的(情境的、個人的、社交的、社會語境的、文化語境的),卻不是每一個因素都會得到社會或社交認同。例如,“拍馬屁”是一種可以在情境中討得被奉承人歡心,從而幫助阿諛奉承者獲得預期效果的言語行為(說好話、夸獎、贊揚、吹捧只是手段,其用意是獲取個人目的)。但是,“拍馬屁”是被社會共同體所不齒、甚至反感的行為,因為涉嫌“拍馬屁”的話語,多半言過其實,有的甚至是假話、謊話,讓大多數在場者惡心、反感,是言語行為的“真誠條件”所無法接受的。因此,“拍馬屁”無論多么動聽,多么有效,都是社交語境或社會言語共同體認為不正當的、乃至不能接受的。每一個社交語境都有自己的規矩,哪些話好說,哪些話不好說,哪些話絕對不能說,與話者都非常清楚。因此,社會情境的有效性是行為理性化的第一原則。

禮貌作為一種行為規范和處世方式,體現在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起著“調節和潤滑”人際關系的作用,實現和諧交流之目的。間接言語行為以一種言語行為來間接地實施另一種言外行為,成為禮貌原則良好的實現手段,促進了人際溝通,達到了良好的人際交往效果。例如,我們漢語文化對跨年齡段交往的原則是“尊老愛幼”,這一原則要求年輕人對長輩講話要以“尊敬”的口吻,即使不同意也不要頂撞對方。反過來,長輩要盡量使自己的意見以比較柔和、親切、易于接受的方式傳達給年幼者。長輩教育晚輩要言傳身教,以自己的良好形象影響晚輩,不可放縱自己,為老不尊。這樣的具體規則和范式對雙方都有權威性和驅使性,使每個參與者都充分意識到自己的角色、地位和行為限制,從而使相互交往呈現良性循環。

4.3 文化設定

文化設定指的是文化共同體關于人類一切活動的總的假設或約定。何剛(2004)把文化設定分為三個層面的信息:文化意識層(文化共同體的核心信念、價值觀、態度設定)、語用演算層(依據文化意識形態派生的語境——情景化的原則、規則、規范)、文化基礎事實層(文化基本語義單元、基本事實、基本事件描述、基本互動類型模式和行為序列等)。

4.3.1 文化意識層

文化意識層包括文化信念(關于什么是什么)、文化價值(關于什么是對的,什么是不對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什么是有用的/有利的/值得提倡的,什么是沒用的/不利的/應當避免或反對的)、文化態度(關于怎樣處理具體情境中發生的行為、事件、話語等的方式:包容與排斥、喜好與厭惡、歡迎與回避、接受與拒絕、偏好與禁忌等信息)。因此,文化意識層構成了指導人際交往、言語互動、個人言行等等所遵循的原則、規則、范式的基礎。

4.3.2 語用演算層

語用演算層是依據文化意識層確立的用于指導共同體內部人際交往、言語互動和個人言行的一整套原則和規范。它之所以具有“工具性”,是因為它是介乎文化意識層和具體事項之間、對具體事項進行操作的設定。這樣的具體規則和范式對雙方都有權威性和驅使性,使每個參與者都充分意識到自己的角色、地位和行為限制,從而使相互交往呈現良性循環。語用運算層是文化儀式在言語活動和行為建構或理解中的體現和機制化。它是由原則和規則或規矩、準則等構成。作為一個多元化的社會,人的行為會遵循一些普遍的原則,如誠實原則、友善原則、尊重個性原則、平等待人原則等,當然這些原則之間也會有普遍程度的級次差異。

4.3.3 文化基礎事實層

文化基礎事實層指一個文化共同體通過共同生活所積累、流傳下來的、承載著豐富的文化信息的那些物質的和非物質的事實/實在。文化基礎事實包括能夠引起文化聯想的所有事實(觀念、典故、習慣、風俗、格言、警句、語用方式、數字、形象、藝術、建筑以及其他歷史遺跡)。文化基礎事實層可以細分為基本理念、基本生活方式、基本活動系統、基本行為序列、基本交往模式等文化語義范疇。它是文化共同體為適應自然環境、建構社會體系與運作、實現其存在和發展而努力的結果。

4.3.4 文化設定的功能

我們認為,文化設定在交際中起到的作用應從四個方面考慮:(1)文化設定可以確保話語社團中人際互動按照文化所倡導或優選的方式進行,避免文化的沖突;(2)文化設定確保言語行為及互動不對文化價值體系形成破壞性的沖擊力;(3)文化設定確保人際交往的良好氛圍和社會互動的正常進行;(4)文化設定確保文化親和力的鞏固、加強和持續。下面我們來觀察一下這四個方面的內容。

(1) 文化設定的基本方式:特定的假設首先作用于會話直接情境特征的感知,優選一些特征而忽略另一些特征。例如,在特定情境中,話題的起始優選上級而非下級,這樣,下級的會話角色始終是被動的、回應性的,上下級之間就不會發生沖突。東亞文化圈里的許多文化也有這樣的特征:上司不開口,下級不會主動開口;上司說是,下級通常不會說不。

(2) 文化設定一旦優選了一套言語行為和互動方式,就會使之承擔起維護和鞏固文化價值體系的功能。這套方式的確立注定要起到鑒別異己言行和方式的作用,對一切相異的言行加以糾正、甚至刪除。例如,在日本文化中,家族中最年長的人有絕對的話語權,一切言語行為都要服從于他,而一切與之不同的意見乃至挑戰都會被認為是不禮貌的。再如,我們漢語文化設定對長輩要絕對遵從,因此,孩子對父母親的不敬言行會立即招致批評和斥責。這樣,可以從具體言行入手,杜絕異己文化對本文化價值體系的破壞。

(3) 文化設定一旦成為語用共同體的普遍語用意識,就會指導或引導彼此之間的言語互動,促進良好互動氛圍的形成和社會運行的正常展開。比如,美國文化設定的互信(mutual trust)使人們在社會交往中容易彼此信任,而有了這種信任,合作才能進行。文化設定可以幫助形成社會良性互動氛圍。

(4) 文化設定對行為和方式優選的核心原則就是所選項必須有利于成員間向心力/親和力的形成、鞏固、拓展和持久。認同一套文化設定就意味著成員們會使自己的言語行為和互動符合這套設定的要求,也就意味著彼此共鳴的產生。例如,“正義”是一種文化價值設定,人們相信,在自然和社會中,它是普遍存在的,因此,“堅持正義”是所有正常人的自覺理念和行動,對于“非正義”言行的譴責就會使正義得以推廣和維護,使人們的社會生活井然有序。

文化關于言語互動和行為的設定,是文化語境作用在行為層次上的體現,是文化的語用價值的體現。系統化的文化設定構成文化語境優選的語用方式,它是每一個文化語用共同體成員進行言語行為、參與言語互動、理解和解釋互動中的話語的必要參照和指導,也是文化語用學解釋的核心內容。所謂“沒有規矩就不成方圓”,每一文化要得以形成和發展,并保持持久的活力,就必然要對其成員的言語行為和互動形式進行有效的設定。描寫文化設定,有助于更加深入地理解同質語境的文化構成,這對跨文化語用學的幫助也是顯而易見的。

5. 結語

合作原則是哲學家在哲學軌道上建構的,它是指導人們進行理性交往的一個總的原則。我們提出指導人們交往的三個層級(原則):合作原則、社會設定、文化設定。合作原則是一種指導性的原則,對話語的具體的解釋應該在第二、第三層面上進行。這樣我們就不會對合作原則有誤解,也能更好地對具體的話語進行解釋。本文的目的在于引起討論,有助于更好地理解Grice的合作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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