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認同與沖突:轉型期我國社會的階層意識概覽

馬廣海

(山東大學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山東濟南 250100)

存在、認同與沖突:轉型期我國社會的階層意識概覽

馬廣海

(山東大學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山東濟南 250100)

階層意識是一定社會階層成員對于社會不平等狀況的認知、評價和感受的綜合反映,它既包含作為階層成員個體的主觀意識方面,也包含作為階層成員共同認知的集體意識的方面。社會轉型以來,階層存在意識經歷了從潛伏期、萌發期到強化期的發展過程;與當前社會階層結構特征相聯系的階層認同意識則呈現為“兩極清晰中間模糊”的階層認同特征;較為突出的沖突性或對立性則是目前階層集體意識的重要特征。

階層意識;階層認同;階層集體意識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階層的變遷是整個社會轉型最核心的問題之一。因此,近幾十年來,社會階層問題一直是我國社會學研究關注的焦點。然而,人們更重視從經濟社會地位的角度即客觀角度進行研究,相對來說,從社會分層的主觀角度的研究則要少得多。階層或階級意識問題正是社會分層研究中最重要的主觀方面的問題之一。隨著我國社會階層分化趨勢的不斷增強,人們的階層意識也發生了一系列重要的變化,對它們的了解和把握無疑有助于深化我國的社會分層研究。因此,本文將對我國社會自轉型以來的階層或階級意識問題作一個初步的整理,以期能夠更好地認識我國社會的階層分化現象。

一、關于階層意識的概念

階層或階級意識,是一個含義十分復雜的概念,不同的理論家對它的解釋存在著很大的差別。總體上來說,對于階層或階級意識的理解可以概括為基于兩種立場的理論觀點,即集體意識的立場和個體意識的立場。前者將階層或階級意識看成是集體意識的概念,而后者則將其看成是特殊的個體意識的概念。馬克思、盧卡奇 (Georg Lukacs)、湯普森 (E.P.Thompson)等理論家都在集體意識的意義上使用階級意識,而賴特(Erik Olin W right)等社會學家則在個體意識的意義上使用此概念。

在馬克思的階級分析理論中,階級意識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但是,馬克思本人并沒有對階級意識做出明確的界定,而是在論述工人階級從“自在階級”(class-in-itself)到“自為階級”(class-for-itself)的轉變過程中,將階級意識看成是這種轉變的關鍵環節或不可缺少的要素。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一文中指出,僅僅是大批工人的共同的經濟地位和他們與資本家的共同利害關系,只能使他們形成一個“自在階級”,只有在他們與資產階級的對立和沖突中,逐漸意識到自己的共同處境和利益,并團結起來,才能成為一個有意識的“自為階級”。①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 4卷)》,人民出版社 1965年版,第 196頁。概括起來看,馬克思的階級意識概念具有以下兩個方面的含義:第一是指一個階級作為一個集體對自己的階級地位和利益的覺悟;第二是指一個階級的成員所具有的相似的情感、幻想、思想方式等。①劉欣:《轉型期中國居民的階層意識》,《社會學研究》2001年第 3期。由此可見,在馬克思那里,階級意識的存在形態是群體性的,而不是個體性的。

在馬克思階級意識理論的基礎上,盧卡奇更明確地闡述了階級意識的集體性質。盧卡奇把階級意識看作是整體的階級對自己在社會經濟關系中所處的歷史地位和使命的認識,是“變成為意識的對階級歷史地位的感覺。”“階級意識既不是組成階級的單個人所思想、所感覺的東西的總和,也不是它們的平均值”②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 1992年版,第 133頁、104—105頁。,而是超越于階級集團中個人觀念之上的“群體意識”。正如賴特所指出的,對某些理論家來說,階級意識被看作是階級作為群體性實體的一個對應現實的或者被賦予的特征,這一觀點在盧卡奇的著作中得到了最好表現。③E·O·賴特:《階級》,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6年版,第 244頁。湯普森則從歷史、社會和文化的角度考察了階級意識和階級的形成問題,并把階級意識的形成作為英國工人階級形成的標志。所謂工人階級意識,就是“各個不同群體的勞動人民之間的利益認同以及它與其他階級利益對立的意識。”他指出:“當一批人從共同的經歷中得出結論 (不管這種經歷是從前輩那里得來的還是親身體驗到的),感到并明確說出他們之間的共同利益與其他人不同 (并且常常是對立)時,階級就產生了。”④E·P·湯普森:《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譯林出版社 2001版,第 211頁、第 1-2頁。這就是說,階級意識和階級的形成是分不開的,階級成員在共同經歷的基礎上,認識到了共同的階級利益的時候,階級意識和階級也就產生了。很明顯,湯普森的觀點與傳統馬克思主義關于階級形成的理論是一脈相承的,“湯普森在階級意識問題上的理論創新始終是在馬克思主義生產方式分析范式的基礎上展開的”。⑤張亮:《階級、文化與民族傳統》,江蘇人民出版社 2008年版,第 67頁。所以,湯普森也是在集體意義上使用階級意識這一概念的。

除了以上理論家之外,還有米爾斯 (C.W rightMills)、奧爾曼 (B.Ol lman)和邁克爾·曼 (MichaelMann)等人也都堅持階級意識的集體概念性質,強調階級意識是整體的階級所具有的現實特征。總起來看,這一立場的理論觀點往往是建立在對階級之間的利益沖突的分析基礎之上的。

賴特是將階級意識理解為人類個體作為階級成員的具體屬性——即個體意識概念的社會學家之一。賴特試圖將馬克思宏觀層次上的階級理論擴展到微觀層次的解釋上,將宏觀層次的分析單位理解為相關的微觀分析單位的“聚合體”。因此,在賴特的理論中,基本上否認了階級意識作為集體概念的性質。他說:“我將用階級意識概念去指個人主觀性的特定方面,因此,意識將作為一個嚴格的微觀概念來使用。”他還指出,“‘階級’意識可視為意識中帶有獨特的階級特性的意識方面……意識的階級特性是指意識中那些影響個人實際上如何在一定的階級關系結構中發揮作用的,以及影響這些關系本身的方面”,因此,對階級意識的測量,“將被設計成旨在用一般方法開掘與工人階級或資產階級利益相一致的個人所持態度的范圍。”⑥賴特:《后工業社會中的階級:階級分析的比較研究》,遼寧教育出版社 2004年版,第 389-393頁。除了賴特之外,其他如森特斯 (Centers)、戈德索普 (Goldthorpe)、杰克曼夫婦 (Jackman&Jackman)等人也基本上是在個體意識的意義上理解和使用階級意識這一概念的。我國社會學界對這一問題的研究還相對較少,從已有的研究成果來看,將階層階級意識看作是個體意識的居多數。劉欣是這一觀點的代表,他認為,階層意識不是一個集體意識的概念,“它所指的是居于一定社會階層地位的個人對社會不平等狀況及其自身所處的社會經濟地位的主觀意識、評價和感受。”⑦劉欣:《轉型期中國城市居民的階層意識》,《社會學研究》2001年第 3期。王春光、李煒等明確同意劉欣的觀點,而陳天柱、蘇祥等則基本上全盤采納了劉欣關于階層意識的定義。⑧王春光、李煒:《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的主觀性建構和客觀實在》,《江蘇社會科學》2002年第 4期;陳天柱、蘇祥:《中國白領階層意識形成的兩種理論解釋及其比較研究》,《社會科學研究》2010年第 2期。

我們認為,兩種理解階層或階級意識的立場并不是不可調和的。事實上,階層或階級意識既有其集體意識的一面,也有其個體意識的一面。對階層或階級意識的討論完全可以在這兩個方面結合的基礎上來進行。階級或階層,作為一個群體性的實體,它一定有著表征整個階級或階層的集體性的階級階層意識。因此,我們討論階層意識時,就不應該僅僅討論個體關于階層存在的認知或感受問題。個人關于社會不平等狀況以及對自身社會經濟地位的主觀意識是我們研究階層意識的一個重要起點,但并不是階層意識的全部內容。從邏輯上來說,階層意識一定包含著其作為集體意識的方面。因為,人在階層階級關系結構中的位置是決定意識形成的一個重要機制,階層階級地位客觀地結構化了行動者的利益,集體的階層階級意識也一定能形成于這種結構化的過程之中。當被一種相似或相同的階級階層地位結構化了的行動者,面對著相似或相同的利益訴求,產生相似或相同的認知、評價和感受時,集體形態的階層意識的形成就是一個必然的結果。

因此,我們認為,不承認或不接受階層意識的集體意識的層面是對階層意識的不完整的理解。馬克思的階級理論作為一種社會哲學或社會歷史理論,旨在揭示社會發展的基本規律,因此,它放棄對階級意識個體層面的考察是由其理論品質所決定的。而我們在經驗層面上對階層意識做社會學意義上的考察,則必然要涉及到個體和集體這兩個方面的問題,這也是由社會學的學科性質所決定的。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將階層意識簡要定義如下:階層意識是一定社會階層的成員對于社會不平等狀況的認知、評價和感受的綜合反映。它既包含著作為階層成員的個體的主觀意識方面,也包含著作為階層成員共同認知的集體意識的方面。具體來說,它包括如下幾個方面的內容:第一,階層存在意識,即處在一定階層地位的個人對于社會階層存在狀況的認知和評價。如果一個人強烈地認為這個社會是存在著階級階層的,那么,這個人就具有明確的階層存在意識,反之,他的階層存在意識就是不明確的或微弱的。對階層存在狀況的認知是階層意識的基礎,試想,如果一個人連社會是否有階層的存在都感知不到的話,就更談不上對自己和他人的階層地位的認識了。第二,階層認同意識,指的是階層成員對自己社會階層地位的主觀感知和評價,也就是人們從主觀上認同自己是屬于什么社會階層。第三,階層集體意識,即在某一社會階層內大多數成員共同持有的或普遍認可的某些價值觀念、社會認知等主觀反應。作為某一社會階層的集體意識,往往反映的是一些與本階層的共同利益相關聯的內容。它經常地表現為階層成員對某些重大事件的相似性的評價,或對某些社會政策執行效果的相似的感知以及對一些社會政治權利的共同訴求。

以下,我們就這三個方面對我國社會轉型以來的階層意識狀況做一個概略的分析。

二、階層存在意識:形成與強化

眾所周知,我國社會在改革開放之前,一方面在經濟上實行平均主義的大鍋飯制度,另一方面在意識形態領域里既強化階級斗爭又倡導消除階層差別 (當時叫做消除“三大差別”),這種狀態導致了人們在階級階層問題上觀念的混亂。總體上來說,那時人們的階級階層觀念是處在這樣一個兩極對立的矛盾體上,即一種虛幻的假想敵——階級斗爭對象——的頑固存在與“人民內部”無階層差別的完美想象。當時人們信奉的一種價值觀念是“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甚至于人們天真地相信“掏糞工人與國家主席平起平坐”。從黨的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以后,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觀念逐漸淡漠、消失,但平均主義的經濟制度并沒有在短時間內得到改造,完美的無階層差別想象仍然慣性地存留于人們的意識之中。但隨著經濟體制改革的深化,隨著平均主義大鍋飯體制的逐步瓦解,客觀的階層分化既成事實,人們關于階層存在的意識也開始逐漸形成并日益強化,直至階層存在成為人們強烈的感受和明確的社會認知。這是我國民眾的階層存在意識在改革以來變化發展的一個基本脈絡。具體來說,階層存在意識的形成和發展經歷了如下幾個階段。

潛伏期。1990年代初期之前,階層存在意識尚沒有明顯的反映出來,關于社會分層的意識尚處在朦朧的潛伏狀態。此時,改革開放盡管已經進行了十多年,但一方面由于思維想象的慣性作用使人們不太關注階層分化問題,另一方面客觀上當時的階層分化也不明顯。這個時期不僅計劃體制在各個領域還發揮著相當大的作用,而且當時的社會正處在一個社會資源的擴散時期,①孫立平:《斷裂:20世紀 90年代以來的中國社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3年版,第 59-63頁。不同階層都從改革中獲得了一部分利益,即使出現了這樣那樣的差別,其差別程度也不太顯著。因此,在這個時期廣大民眾還沒有產生明顯的階層存在意識。

萌發期。90年代以后,特別是 90年代中期開始到 20世紀末,階層存在意識開始萌發,并逐漸形成了較為穩固的存在形態。階層意識在這個時期的發生與發展也是與當時我國社會的發展狀況相適應的。90年代以后的中國社會,社會資源的集聚基本上一直呈上升趨勢,它使群體間的收入和財富差別越拉越大,使社會的邊緣地帶出現了明顯的凋敝,②孫立平:《斷裂:20世紀 90年代以來的中國社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3年版,第 61-62頁。也使社會階層的分化日趨明顯。在客觀的階層分化進程不斷加速的情況下,催生出階層存在意識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從有關的實證研究中我們看到這一判斷是基本符合事實的。

1991年盧漢龍等基于對上海市民的調查資料得出了“中國社會目前有階層化的差別但無階層化意識”的結論,①盧漢龍:《社會地位觀:中國市民如何看待自己的地位》,天津“國際社會學研究方法研討會”,1993年 8月 24-26日。但在劉欣 1996年對武漢市民階層意識的抽樣調查中發現,武漢市民具有明顯的階層認知,大約有3/4的被調查者意識到自己所處的是一個不平等的社會。劉欣用“階層意識的相對剝奪論命題”來解釋兩項研究結論之間的差異,認為分層機制的變化使一部分人在社會經濟地位或生活機遇上處于相對剝奪的狀態,而當人們處于相對剝奪地位時,無論其占據的客觀分層地位是高還是低,都會傾向于做出社會不平等的判斷。②劉欣:《轉型期中國城市居民的階層意識》,《社會學研究》2001年第 3期。這種解釋對于當時武漢市民的階層意識狀況來說無疑是有說服力的,但與盧漢龍的研究兩相比較就不難發現,劉欣忽視了一個簡單的時間因素的作用。其實,90年代初的中國社會,無論是從具有結構主義取向的“靜態”模型還是從強調社會流動和生活機遇的“動態”模型看 (劉欣解釋兩項研究結果差異的理論前提就是這兩種不同取向的理論模型),階層意識都是比較不明顯的,兩項研究結果的差異不是從不同“模型”的角度審視的結果,兩個研究結論都反映了當時人們關于階層分化意識的客觀事實,這種差異只能說明我國民眾的階層存在意識是隨著社會改革進程的不斷推進而逐漸形成的。李春玲對比了 1995、1996年和 1999、2000年人們對于社會區分的感知的調查結果發現,與 1995年、1996年訪談資料相比,1999年和 2000年人們的社會區分意識明顯強化,不論是用“階級”的概念還是“階層”的概念,或者其他什么口語化的說法,絕大多數受訪人都認為人群間的社會經濟區分是存在的,而且階層之間的分類界限和社會經濟特征在人們頭腦中越來越清晰。③李春玲:《斷裂與碎片:當代中國社會階層分化實證分析》,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5年版,第 519頁。因為三位學者的研究不是針對相同的對象,調查樣本的選取方式也不盡相同,因此,我們不能說這幾個研究結論之間有什么內在的連續性,但它們至少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了我國民眾的階層存在意識在上世紀 90年代大概的發生與發展形態。

強化期。進入 21世紀,階層存在意識被迅速強化,人們逐漸明顯地甚至是強烈地感受到了階層差別與社會不平等的存在。階層存在意識被迅速強化的社會背景就是我國社會貧富差距的迅速拉大。據有關方面統計,改革之初的 1981年收入差距的基尼系數只有 0.281,處于一個比較平均的狀態,整個 90年代呈逐步攀升之勢,到了 2002年,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測算就達到了 0.458。2002年以后,雖然國家統計局不再對外公布基尼系數了,④李培林:《和諧社會十講》,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6年版,第 107頁。但根據許多學者的研究,此后的基尼系數仍然是快速攀升的,例如,根據中國人民大學課題組的計算,2004年我國城鎮人均年收入分布的基尼系數為 0.561。⑤汝信等主編:《2007年:中國社會形勢分析與預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6年 12月版,第 23頁。也就是說,我國社會的收入差距已達到十分懸殊的程度了。從世界范圍內看,中國也是收入差距擴大最快的國家之一。我們知道,經濟差距在社會分層中的作用是十分重大的,無論對社會分層標準持有什么樣的觀點,經濟指標從來都是不會被忽視的。因此,在一個貧富差距迅速擴大的社會中,人們必然會強烈地感受到階層差別和社會不平等的存在,即階層存在意識必然會被迅速強化。

從諸多的經驗研究成果中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在農村社會還是在城市社會,與上世紀 90年代中期以前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進入 21世紀以后人們的階層存在意識越來越明顯。陸意龍利用 2006CGSS農村調查資料對農民的階級意識進行了實證分析,發現有 70%的農村居民有明確的階級認知,表明他們已經感受到了階級的差別,或從階級的角度來理解社會不平等。⑥陸益龍:《鄉村居民的階級意識和階層認同:結構抑或建構》,《江蘇社會科學》2010年第 1期。而王春光、李煒利用 1999-2001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當代中國社會結構變遷研究”課題組在湖北省漢川市的調查資料分析發現,當時的農民只有不到51%的人具有階層存在意識。⑦王春光、李煒:《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的主觀性建構和客觀實在》,《江蘇社會科學》2002年第 4期。這從一個側面說明,進入新世紀后,農村居民的階層存在意識在迅速增強。由此看來,即使是在農村社區,由于農民彼此間只存有地域的聯系,他們利益的同一性并不使他們彼此間形成任何的共同關系等原因,⑧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 18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 8卷)》,人民出版社 1972年版,第 152頁。農村居民的階層存在意識同樣隨著社會的階層化進程而逐漸明確。作為一種客觀的結構性因素,貧富差距的拉大和社會階層分化的事實,一定會反映到農村居民的社會認知當中。

在筆者本人 2007年的一項調查中,當問到“您認為當前中國社會的貧富差距狀況怎么樣”時,雖然農村居民與城鎮居民同意“存在嚴重的貧富差距”和“存在一定的貧富差距”人數比例有所不同,但總體上來看差距并不太大,見下表:

被調查者對于當前貧富差距的判斷

問卷調查的統計結果顯示,在接受調查的城鎮居民中,有 55.3%的人認為目前存在嚴重的貧富差距,有44.7%的人認為目前存在一定的貧富差距;在接受調查的農村居民中,40.9%的人認為目前存在嚴重的貧富差距,54.5%的人認為目前存在一定的貧富差距。①馬廣海:《貧富差距背景下的社會心態簡析》,《東岳論叢》2008年第 5期。雖然調查對象的選取范圍僅限于山東省的部分地區,但我們仍然有理由認為,進入本世紀以后,無論是在城鎮還是在農村,人們越來越明顯地感受到了貧富差距的存在,感受到了社會階層的存在,即具有了明顯的或強烈的階層存在意識,這是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

奧索斯基 (S.Ossowski)認為,不同社會類型或不同歷史時期,人們對于社會結構的感知、想象和解釋是不同的。他認為,對社會結構的闡釋本身也是一種“社會事實”,它“是對于確定類型的人類關系的出現或延續的一種回應。對這種結構的解釋模式與實際存在的結構類型是相關聯的。”②Ossowski,Stanislaw,1963,Class Structure in the Social Consciousness.p6-7.London:Sage Publications.當前我國居民關于社會階層的存在意識,其實也是一種對于社會結構狀況的主觀闡釋,是對于日益階層化的社會結構關系的自然回應,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了當前我國社會階層分化的程度和進度等現實狀態。

三、階層認同意識:兩極清晰中間模糊

人們的階層存在意識不斷得到強化的事實說明,這些年來我國社會一直處于不斷的階層分化過程之中,正是這種持續不斷的階層分化過程才強烈地影響了人們關于現實社會結構的觀念。那么,在社會階層不斷分化的時期,社會成員對自己的社會階層地位的理解和認識情況又是怎樣的呢?即人們能否把自己明確地歸屬于不同的社會階層呢?這就是我們要討論的階層認同意識問題,它是階層意識研究的另一個重要方面。

根據多數學者的意見,階層認同就是指個人對自己在社會階層結構中所占據的位置的主觀感知,也可以說階層認同就是個人對自己所屬社會階層的一種主觀定位。如同階層分化狀況會反映到人們的階層存在意識中一樣,社會階層的結構特點也會反映到人們的階層認同意識之中,我們將會看到,在階層認同方面表現出來的一些重要特征,正是我國現階段社會階層結構特點的反映。

由于階層認同反映的是個人對自己的階層地位的主觀感知,因此,它與根據一定的客觀指標所確定的個人所屬的社會階層常常是不一致的。在社會分層研究中,這種按照客觀指標劃分出來的社會階層稱之為“理論階層”或“客觀階層”,社會個體主觀認同的階層稱之為“認同階層”。社會分層的諸多研究已經證明,客觀的階層歸屬與主觀的階層認同之間的關聯度,在不同的社會、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文化傳統和政治環境中是有著很大差別的。對于個體來說,階層認同不僅僅受到客觀的階層結構的影響,個人的家庭背景、政治傾向、宗教信仰等因素,都會影響到他將自己歸屬于什么樣的認同階層之中。由于個體對自己所屬社會階層的主觀感受和主觀定義不同,兩個屬于同一客觀階層的社會成員可能會產生十分不同的階層認同意識,進而會產生基于不同認識的社會行動。所以,從社會分層研究的角度來看,與“客觀階層”一樣,“認同階層”同樣具有重要的階層分析價值。然而,“客觀階層”與“認同階層”也不可能是完全分離的,作為深層的結構性因素,客觀階層的狀況必然會曲折地影響到人們的主觀階層認同。

眾多研究顯示,當前我國民眾的階層認同意識處于十分復雜的狀態之中。總起來看,可以概括為兩種情況:第一是主觀階層認同與客觀階層歸類的不一致或偏移問題;第二是階層認同或定位的清晰與否問題。第一種情況指的是由于種種原因,人們或者是認同于高于自己所屬客觀階層的階層,或者是認同于低于自己所屬客觀階層的階層。例如,有的研究者指出,我國社會中間階層的階層認同具有明顯的下移傾向;①李培林、張翼:《中國中產階級的規模、認同和社會態度》,《社會》2008年第 2期。還有的研究顯示,我國城市居民在聲望地位的認同上有向上位移的現象;②劉欣:《轉型期中國城市居民的階層意識》,《社會學研究》2001年第 3期。與此相對應,有的研究發現,農村居民的階層認同具有向下位移的傾向。③陸益龍:《鄉村居民的階級意識和階層認同:結構抑或建構》,《江蘇社會科學》2010年第 1期。而更細致的研究則發現,處在上層和下層的農村居民的主觀地位認同分別呈現出上層“向下偏移”與下層“向上偏移”的狀況。④盧福營:《客觀地位分層與主觀地位認同》,《中國人口科學》2006年第 3期。這些難以進行統一評價的研究結論,說明了當前我國社會成員在階層認同問題上的復雜性,也反映了當前我國社會階層分化本身的復雜性。而第二種情況,即階層認同的清晰與否問題,則是更直接地反映出了我國現階段社會階層結構的特點。在這個方面表現出來的是一種“兩極清晰中間模糊”的階層認同特征,這也是本文所要重點關注的一個階層認同問題。

所謂兩極清晰中間模糊的階層認同,指的是在當前我國社會中,能夠明確而清晰地對自己的社會階層地位進行定位的是社會的上層群體和社會的底層群體,而處于中間社會階層的成員對自己的階層地位則相對不是那么明確、清晰,甚至是模糊的。為這一判斷提供實證支持的是李春玲的研究,李春玲的研究發現,主觀身份認同與客觀階層歸類一致性最高的是農業勞動者階層 (或農民階層),其次是無業失業半失業者階層;按照中國社科院“社會結構變遷”課題組的研究,農民階層和無業失業半失業者階層都處在社會的下層甚至底層,⑤陸學藝主編:《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研究報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2年版,第 9頁。他們幾乎沒有什么困惑地就明確了自己的社會階層地位。與社會底層成員的高一致性認同形成呼應的是,國家與社會管理者和專業技術人員等較高社會階層成員的主觀身份認同,與客觀階層歸類也具有高度的一致性。相比而言,經理人員和辦事人員階層的身份認同率都比較低,尤其是辦事人員階層的身份認同具有明顯的分散性和模糊性,這說明處于中間社會階層的成員在自己的階層身份認同上是處于比較模糊的狀態的。⑥李 春玲:《斷裂與碎片》,第 271-272頁。需要說明的是,在陸學藝的“十大階層”劃分中,“經理人員階層”屬于第二高等級的階層,對于這一劃分,學界是有不同意見的,因為經理人員并不是資產所有者,其階層等級反而高于“私營企業主階層”,“打工者”高于“老板”顯然是不合理的。所以,在這里我們還是把經理人員看作是與辦事人員階層差不多的社會中間階層。

對于這種階層認同現象,學者們做出了一些解釋。李春玲認為,上層社會成員的優越感以及想壟斷某些特權以穩固和維持其優越地位的意識,強化了其階層內部的身份認同和與較低社會階層的區別;而底層社會成員極度的失落和強烈的不滿情緒也會增強階層內部的身份認同和對較高階層的仇視心理。⑦李春玲:《斷裂與碎片:當代中國社會階層分化實證分析》,第 277頁。筆者認為,這種解釋雖然有一定道理,但并沒有觸及到這種階層認同現象背后更為根本的社會結構原因,也沒有明確指出此現象所蘊含的社會風險信號。

我國社會學界一種較為普遍的看法認為,從 1990年代中期以來我國社會就出現了一種社會階層結構的定型化趨勢。⑧孫立平:《失衡:斷裂社會的運作邏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4年版,第 81-85頁。而我們仔細分析就會發現,這種定型化并不是發生在所有社會階層內的,而是主要集中在社會的兩極,即最高和最低的社會階層中。十幾年來,我們的社會一直在一些制度和非制度性安排下,強化著這種兩極社會階層的定型。在上層形成了明顯的“精英再生產”現象,既產生著“富二代”,也產生著“官二代”;在下層,則形成了明顯的貧困、弱勢的代際傳遞和延續,并堵塞了許多曾經是下層社會成員向上層社會流動的途徑。例如,高校中來自農村的大學生比例比恢復高考之初大幅下降,農村大學生就業率明顯低于城市學生,對于下層社會成員來說,接受高等教育不再是超越自身社會階層的推進力量等等。總之,這些年來我國社會的上層和下層的“階級再生產”現象愈演愈烈。在這樣的社會階層定型化的背景中,處在社會兩極的人們產生強烈的階層認同意識是不言而喻的。

至于處于中間地帶的社會階層成員的階層認同意識明顯弱于兩極階層,也是有其相應的結構性原因的。我國社會的諸多中間階層本身就是新生社會階層,發育不完善,界限不明確,缺乏穩定性,這自然會使其階層成員產生階層認同上的困難和混亂。但更為重要的是,我國社會的許多制度安排極不利于中間階層的發展,產生了明顯的中間階層被剝奪的現象。近些年來,“中產階層的無產化”、“中產階層淪為弱勢利益集團”等關于中間階層生存狀況的負面評價不斷見之于報端,①孫立平:《重建社會:轉型社會的秩序再造》,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9年版,第 117頁。在這種情況下,社會中間階層成員不僅在階層認同上模糊不清,而且出現明顯的自我階層定位下移的現象,也就不難理解了。

綜合以上情況我們看到,這樣一種階層認同傾向的背后代表的是極不合理的社會階層結構。根據奧索斯基的觀點,如果人們在社會不平等結構的認知上傾向于階梯式而非兩極對立的階級模式的話,則表明社會成員的大多數居于中間階級的位置上。而從我們的現實來看,無論是階層認同清晰度的兩極化還是中間階層認同的模糊化、下移傾向,都表明我們的社會正在向著從奧索斯基的觀點延伸出來的結論——社會兩極分化——的方向發展。②劉欣:《轉型期中國城市居民的階層意識》,《社會學研究》2001年第 3期。而關于兩極社會發展的危險后果,在馬克思經典作家那里早已經以對資產階級社會的批判和揭露的形式表達得淋漓盡致了。因此,這無疑是一個需要引起我們高度重視的問題。

四、階層集體意識:沖突性特征凸現

個人的階層認同其實是在與其他人的比較中發生的。因為,作為處在社會關系結構中的每一個人,當他審視和判定自己的社會階層地位時,必然要發生與其他人的相互比較和參照,所以,當個人發生自我階層認同的同時,成員之間相互的身份認同過程也同時會發生。而一旦階層成員之間具有了相互的階層認同,就為集體層面上的階層意識的產生奠定了基礎。因此,從階層認同意識的研究上必然要延伸到整體層面的階層意識問題上來。

如上所說,階層的集體意識,所反映的是一些與整個階層的共同利益相關聯的內容。進一步而言,它所表達的是一個階層的集體意愿和訴求,代表的是一個階層或階級整體的關于社會不平等的意見和認識。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是“集體地”存在著的。而其存在的基礎就是社會成員相似或相同的社會境遇,即相似或相同的社會經濟地位和利益以及相似的階層認同等。那么,當前我國社會階層的集體意識的主要特點是什么呢?我們認為,從上世紀 90年代中期以來,伴隨著社會資源在一些社會階層內的畸形集聚和對一些社會階層的不合理的剝奪,階層意識在階層的整體層面上反映出來的是日益明顯的沖突性或對立性。這一特征正符合理論家們所揭示的作為集體意識的階層階級意識的基本性質。

從總體上來看,我國社會目前的階層沖突意識主要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貧富之間的階層沖突意識。可以說,這是所有的階層沖突意識中最為強烈和明顯的。張翼的研究發現在貧富之間的沖突感知中,有超過 90%的人認為貧富階層之間在利益問題上存在著不同程度的沖突。③張 翼:《城市社會階級階層沖突意識的差異及其原因》;李友梅等主編:《當代中國社會分層:理論與實證》,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6年版 ,第 183-187頁。翁定軍的研究也發現,貧富階層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嫌貧愛富”和“嫌富憐貧”傾向。④翁定軍:《階級或階層意識中的心理因素:公平感和態度傾向》,《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 1期。

貧富之間階層沖突意識在現實層面上的表現,就是貧富階層之間的相互排斥、對立以及相互之間的負面或消極的評價。除了階層階級利益的不同以外,還由于在生活方式、價值觀念等方面的差異,使得貧富階層之間存在著天然的隔閡。更由于富裕階層中一些人的非法致富和“為富不仁”行為,導致了人們強烈的憤懣甚至仇視心理。在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調查中心進行的一項調查中,對于“您認為如今社會上的富人中,有多少通過正當手段致富?”的問題,僅有 5.3%的人回答“有很多”。也許事實上合法致富的富人要遠遠高于這個比例,但是,在公眾中卻有相當多的人認為,很多富人的財富來源是不合理甚至是不合法的。對于富人的其他方面的評價也是如此,在筆者的調查中,當問到“你對當今的富人是‘為富不仁’的說法有何評價”時,有超過半數的(53.6%)被調查者表示同意或非常同意。當問到“你所了解的富人中有多少人會主動幫助窮人”時,絕大多數被調查者 (83.4%)的回答是“很少”。⑤馬廣海:《貧富差距背景下的社會心態簡析》,《東岳論叢》2008年第 5期。

第二,干群之間的階層沖突意識。在我國“干部”或“國家干部”是一種重要的身份稱謂。新中國成立后,與國家統一的計劃管理模式相一致,政府把在各類組織中從事管理工作的人稱之為“國家干部”,由“黨、政、軍、企、事、群”六大系列構成。改革以后,企業管理人員和知識分子逐漸從干部中分離出來,現在的“干部”一般就是指其中最核心的部分——黨政干部,而國際上通用的稱謂是“公務員”。⑥朱光磊:《當代中國社會階層分析》,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7年版,第 123-124.我們知道,中國的黨政干部是掌握著重要的公共權力和控制著巨大的公共資源的一個階層。而通常所謂的“群眾”就是指不掌握或很少掌握權力和資源的人群,在中國有一個極具傳統特色的稱謂,就是“老百姓”。因此,干群之間的階層沖突意識,也就是“黨政干部”和“老百姓”之間的沖突意識。干群之間的沖突意識與貧富之間的階層沖突意識一樣,都是階層沖突意識表現最嚴重的領域。2002年的一項調查發現,我國城市市民中大約有八成的人認為干群之間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利益沖突。①李培林等:《社會沖突與階級意識:當代中國社會矛盾問題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5年版,第 205頁。除了一些定量研究的數據發現以外,我們從現實生活中的一些輿論和實際事例中對這種沖突意識的感受可能會更為深刻。有一種廣為流傳的關于貪腐官員人數之眾的說法是:“把某某級別的官員拉出來排隊,全部槍斃肯定有被冤枉的,但隔一個斃一個肯定有漏網的。”我們從這種說法中獲得的當然不是貪腐官員的準確比例,而是看到了在人們的意識中對這些貪污腐敗官員的痛恨程度以及想象中的懲治方式的極端程度。2004年 10月在重慶萬州,僅僅一個冒充公務員的市場管理人員在與人爭執中說了一句“我是公務員,打你花錢可以擺平”的話,就引起公憤,很快聚集了上萬人,演變成為嚴重的沖擊政府的突發事件。②國家行政學院“當前的人民內部矛盾”課題組:《中國改革》,2005年第 7期。2009年 6月貴州省發生的“甕安事件”,本來只是一起普通的民事案件,但最后發展成為上萬人聚集沖擊政府的群體性事件,有關領導認為,這個事件充分暴露了干部與群眾關系長期積聚的矛盾。干群之間階層沖突意識的嚴重程度由此可見一斑。劉少奇同志早就指出:“人民內部矛盾,現在是大量地表現在人民群眾同領導者之間的矛盾上。”③劉少奇:《劉少奇選集 (下卷)》,人民出版社 1985年版,第 303頁。這個判斷在今天似乎更加具有現實意義。

第三,城鄉之間的階層沖突意識。我國社會一直就是一個城鄉分割的二元社會,城鄉之間存在著種種制度性和非制度性的隔閡,導致了種種矛盾和沖突意識的產生。然而,在有的學者的實證研究中,城鄉沖突意識是各個領域中程度最不顯著的。張翼的研究顯示,在農民和市民之間,大多數城市市民都認為,這兩個階層“沒有沖突”或“很少有沖突”。只有大約一成的被訪問對象認為農民和市民之間存在著利益沖突。④張 翼:《城市社會階級階層沖突意識的差異及其原因》;李友梅等主編:《當代中國社會分層:理論與實證》,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6年版 ,第 183頁。但我們認為,城鄉之間的階層沖突意識可能不會像研究者數據顯示的那樣那么簡單。對于被訪問的城市市民來說,問卷調查顯示的只是一個很抽象的“農村居民”的概念,這個概念所代表的不僅是社會地位比一般市民低得多的農民,而且也是沒有對他們的利益構成危害的一個社會階層或社會群體。但事實上當“農村居民”和城市市民之間形成了現實的利益爭奪 (如就業機會的爭奪)時,雙方都會感受到這種沖突意識的存在。進城農民工與城市居民之間的矛盾,其實就是城鄉之間沖突意識的集中表現。許多研究都發現,城市社會中對農民工存在著種種偏見和歧視,農民工不能融入他們工作的城市社會,城市居民也難以接納為他們的城市建設做出貢獻的農民工。在這種情況下,城鄉之間階層沖突意識的產生往往是不可避免的。其他如長期以來對農村的“取多予少”的政策和不斷擴大的城鄉居民的收入差距等,也都會導致城鄉之間階層沖突意識的產生。由此看來,城鄉之間的階層沖突意識也是不容忽視的一個重要問題。

第四,勞資之間的階層沖突意識。一般來說,勞資關系指的是資本所有者與雇傭勞動者之間的關系。我們這里所討論的“勞”與“資”,既包括私營企業和外資企業勞資雙方,也包括國有企業的管理者階層與一般職工階層。這是因為雖然在國企中廠長 (經理)、書記和普通職工一樣,都是“國家的雇員”,但是管理者與普通職工之間卻因職務和崗位的不同而在現實當中存在著方方面面的重大不同。管理者作為國家在國有企業的代表,不僅在招收員工、評價考核員工業績等方面有著決定性的權威和權力,而且對于國有企業的資源也有享有重要的支配權,一些國有企業的領導者和一般職工的收入更是云壤之別。可以說,他們也是名副其實的“老板”。所以,從階層沖突意識的角度看,在國有企業和私營、外資企業中有著高度的一致性。“勞資關系是一種典型的強弱不對等的關系”,而“這樣一種不對等的關系,在目前的我國表現得更為失衡和突出。”⑤孫立平:《失衡:斷裂社會的運作邏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4年版,第 43頁。所以,許多實證研究顯示,不論是國有企業的管理者和職工之間還是私營、外資企業的勞資之間都存在著顯著的階層沖突。另外,國有企業改制中的大量職工下崗失業,大量國有資產流失以及國有企業干部的權力尋租,還有私企、外企對雇傭勞動者的瘋狂壓榨,都使得勞資沖突意識日趨嚴重和劇烈,演變成為命案的吉林“通鋼事件”就是這沖突意識的集中爆發。⑥關于“通鋼事件”的詳情可參考 2009年 7月該事件發生以后各媒體的報道。

以上僅是在宏觀的層面上對各階層沖突意識的一個簡要分析,如果要深入到各個階層內部詳細分析這一問題,情況要復雜得多。同時,我們還看到,這些沖突也不是各自界限分明的,貧富之間、干群之間、城鄉之間以及勞資之間還有著各種各樣的交叉重疊的關聯,各種因素之間的相互影響遠不是在我們這么簡要的分析中能顯示出來的。

另外,一個十分重要的需要說明的問題是,盡管沖突性特征在階層集體意識中已經日趨明顯甚至嚴重,但它絕不是階層集體意識的全部內容,更不是階層集體意識的常態。雖然許多被訪者在經過理性的思考之后,會認為階層之間存在著利益沖突,但并不是每一個這么回答的人都會切實感受到這種沖突的現實存在。實際上,階層沖突意識的顯現更需要一些特定的條件。例如,當一種政策的實施有利于某些人群的利益而不利于其他人群時,這些階層之間的沖突意識可能會隨之顯現甚至強烈。但是,當降低或消除了這些條件的影響時,階層沖突意識也會隨之降低甚至消失。所以,對我們來說,更重要的也是更具有現實意義的任務,就是要探討和認識當前社會階層沖突意識產生的原因是什么。

那么,當前我國社會中階層沖突意識的產生原因是什么呢?一些實證研究已經在微觀的層面上揭示出了影響階層沖突意識的許多具體原因,如受教育程度的不同、自我階層認同的差別以及個人生命歷程的參照等等。在這里我們僅就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做一個質性的判斷。根據沖突論社會學家科塞的觀點,有兩類原因能夠導致階級階層的沖突,一類是“物質性原因”,即經濟利益等方面的原因;另一類是“價值性原因”,即信仰和價值評判標準等方面的原因。根據對諸多研究成果的分析,我們認為,當前我國社會的階層沖突意識主要還是在“物質性原因”基礎上產生的。也就是說,這種階層沖突意識的本質還主要是一種物質利益之爭,而不是一種價值性的沖突。下層社會群體的各種抗爭還是基于利益目標的社會行動,而不是對于現存政權或體制的否定。這一判斷至關重要,它不僅關系到如何看待當前的階層沖突問題,更關系到如何解決階層沖突的政策選擇。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在政策實踐中一定不要把利益性的抗爭推向了價值性的沖突。否則,類似“通鋼事件是你死我活的階級矛盾”的說法就有可能不幸成為更大的社會悲劇的讖語。

五、結語

在以上的論述中,我們主要借助于已有的文獻資料,對我國社會轉型期的階層意識問題進行了較為系統的分析。在明確了階層意識概念含義的基礎上首先討論了我國民眾的階層存在意識從潛伏期到強化期的演化過程,從中我們看到,正是我國社會迅速階層化的事實逐漸強化了人們對于階層存在的感知;另外,我們還討論了階層認同意識方面“兩極清晰中間模糊”的階層認同特征,并闡述了這一階層認同特征與現實的階層結構特點之間的聯系;最后,我們從不同階層關系的角度分析了作為階層集體意識的重要特征——沖突性特征問題,通過分析我們看到,雖然沖突意識不是階層集體意識的全部內容,但是在如此廣泛的領域內都存在著明顯的沖突意識的事實說明,目前的社會沖突問題是必須引起我們高度重視的現實問題。

階層意識研究的意義十分重大,它不僅從主觀的角度深化了社會分層研究,而且還直接揭示了階層分化背景下人們的社會心態特點。然而,目前我國學術界對這一問題的研究才剛剛開始,在這一領域還有許多理論問題和經驗問題需要解決,例如,最基本的關于如何理解階層意識的概念問題,似乎尚難以達成共識。另外,在經驗研究方面也缺乏對與階層意識相關的經驗現象的系統梳理和分析。因此,在階層意識問題的研究上,從理論和經驗兩個方面繼續深入地發掘和探討將是十分必要的。

C912

A

]1003-4145[2011]05-0064-09

2011-02-22

馬廣海 (1959—),山東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我國社會轉型期的階層分化與社會心態問題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07BSH051)亦

是由本人同名學位論文第四部分“階層意識:我國民眾對階層分化的社會認知”改寫而成。參見:http;//epub.edu.cnki.net。

(責任編輯:陸影 luyinga12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