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玉 順
(延邊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歷史系,吉林 延吉133002)
圍繞拓跋代國什翼犍的死期、死地與北魏道武帝建國前的蹤跡,不僅《魏書》本紀與各列傳之間存在矛盾,而且與其他史籍相關記載之間也存在矛盾,這導致了史學界的爭論。目前史學界就此問題存在兩種不同見解的爭論。李憑先生在《道武帝早年經歷考》[1]一文中,根據《晉書·苻堅載記》、《宋書·索虜傳》、《南齊書·魏虜傳》的相關記載,主張什翼犍在代國滅亡的時候沒有死于云中,而是被擄到長安,并死在長安;對《魏書·太祖紀》自道武帝二年(378年)到八年(384年)之間缺少的有關道武帝的蹤跡,則主張道武帝先是被苻洛軍擄到長安,之后因“執父不孝”之罪被苻堅“罪徙蜀地”,然后因燕風的固請再遷返長安后獲得自由,在慕容垂反前秦之后“隨慕容垂居中山”,最后“還領其部”。李先生以此作為《魏書·太祖紀》里有關道武帝缺少記載部分的補充。與此相反,安介生先生在《北魏道武帝早年經歷考辨——與李憑先生商榷》[2]一文中,正面反駁了李先生的見解。他主張什翼犍在前代國滅亡之際,因其長子寔君的叛亂死于云中,而道武帝沒有離開過代北,一直在賀蘭部和獨孤部過著避難生活。此外,姚宏杰先生在《關于道武帝早年身世的若干問題》[3]一文中,也對李先生的觀點提出了質疑,并就《魏書》的可信性問題,對周一良先生主張《魏書》在代國滅亡到復國之間的歷史記載上有意隱瞞了所謂拓跋部族的丑事與恥辱的見解提出了質疑。為此,李先生又撰《再論北魏道武帝早年經歷——答安介生先生》[4]一文,反駁了安先生的質疑。對以上兩種明顯不同的主張,其他學者還沒有專文論及,在其他學者論文中或持相信《魏書》相關記載的態度,或持相信李憑先生的觀點。本文且不論《魏書》與其他相關史籍所引記事孰更可信的問題,僅分析《魏書》相關紀傳之間存在的矛盾與巧合,以及分析《魏書》紀傳與其他史籍相關記載之間存在的矛盾與巧合的問題,擬就什翼犍的死期、死地與北魏建立前道武帝的蹤跡略述淺見,以求正于史學界先賢。
《魏書》①傳之間,從拓跋代國滅亡之際到道武帝(即拓跋珪)復國為止的記載上,多處存在矛盾,以下對其矛盾之處作簡略的分析。②
其一,什翼犍的死期與死地。《魏書》紀傳里對代國滅亡之際什翼犍的狀況,就有“昭成暴崩”與“昭成末年”的不同記載。圍繞什翼犍的死期與死地,《序記》③昭成皇帝三十九年條④、《太祖紀》太祖道武皇帝條⑤、《寔君傳》⑥、《窟咄傳》⑦、《劉庫仁傳》⑧、《許謙傳》⑨、《庾業延傳》⑩、《賀訥傳》?等都記載為“昭成崩”、“昭成暴崩”,明示著什翼犍死于昭成皇帝建國三十九年(376年)的云中。尤其在《寔君傳》里,詳細記載了寔君叛亂的原因、過程以及結果。《高涼王孤傳附子斤傳》?里,唆使寔君叛亂的斤在代國滅亡之后,被前秦苻洛擄到長安,而后以謀逆罪被轘于長安西市。這與《寔君傳》的記載相符,什翼犍似乎在“寔君之亂”時死于云中。但《長孫嵩傳》?里前代國“諸部乖亂”的時期書為“昭成末年”,而沒有書為“昭成崩后”。而這“諸部乖亂”指的是“寔君之亂”后因苻洛軍的內逼而“部眾離散”的事實。《莫題傳》?也對太祖的季父窟咄被擄到長安的時期書為“昭成末”。這與在《窟咄傳》里昭成崩后窟咄因其年長被擄到長安的記載有所出入。“昭成崩”、“昭成暴崩”與“昭成末年”、“昭成末”所表達的意思不同,但都在敘述代國滅亡之際的事,何以如此不同?
其二,道武帝究竟在何地“獲免”?在有關什翼犍的死期與死地以及道武帝“獲免”問題的記載上,《序記》昭成皇帝三十九年條、《太祖紀》太祖道武皇帝條與《燕鳳傳》?之間存在矛盾。三者咋看似在說同一件事,但細究,可發現這些記載之間存在矛盾。根據《序記》、《太祖紀》的記載,什翼犍分明死于昭成皇帝建國三十九年(376年)的云中。但細究《燕鳳傳》,昭成死后,燕鳳和苻堅馬上就道武帝的處置問題與前代國的治理問題進行了談話,時間就是在苻洛凱旋之后。但是,《太祖紀》太祖道武皇帝條把苻堅與燕鳳的談話時期,書在苻洛凱旋之前。兩則記載在其時期上分明存在矛盾,但有一點相同,那就是有關什翼犍之死,作為后繼人談論的是幼小的道武帝(即拓跋珪),而不是已長成被擄到長安的什翼犍幼子窟咄。另外,談論道武帝處置問題的時期就是昭成死亡之后。在這里值得注意的是燕鳳與苻堅的談話地點。苻堅并沒有親征,而是派遣苻洛等將軍攻打了代國,他本人身在長安。?那么,燕鳳何以在長安與苻堅進行談話呢?在《寔君傳》里,苻堅問燕鳳代國亡國之際混亂狀況時,燕鳳能夠“以狀對”,說明代國滅亡之時燕鳳在什翼犍之側。“寔君之亂”后,苻洛軍據來奔告難的“諸皇子婦及宮人”的消息,適時地鎮壓了寔君的叛亂,凱旋時擄去了大量王族及幕僚,如“諸皇子婦”以及窟咄、寔君、斤等,也擄去了許謙等。那么,我們可推知燕鳳亦與許謙等代國幕僚們一起被擄到前秦長安;據《燕鳳傳》的“鳳尋東還”之句,亦可推知燕鳳與苻堅的談話地點就是前秦之都長安。那么,什翼犍很有可能死在長安,并且是被苻洛擄到長安之后不久的時期。值得注意的是,苻洛凱旋之時,因為什翼犍幼子窟咄的存在而把拓跋代國的嫡孫道武帝棄置代地不顧的可能性非常小。因為道武帝是代國的嫡孫,不久的將來長大成人的道武帝糾集舊部民重建代國的可能性會非常大。燕鳳與苻堅把道武帝作為什翼犍的繼承人來談論的事實,也是一個旁證。據當時游牧民族的特征,十三四歲時統帥部落并不是不可能。《魏書》里亦見其例,如長孫嵩、婁伏連等。曾經建立過鮮卑軍事部落大聯盟的檀石槐又是一個很好的例證,他十四五歲時就能率領部落所向披靡。代國滅亡之前,拓拔鮮卑部落聯盟酋長的繼位上,出現過多次兄終弟及的現象,什翼犍的繼位亦屬其例。但我們可以發現酋長即位后,所立的繼承人幾乎都是酋長的兒子。他們原則上推行著父子繼承制,兄終弟及現象很多時候都是爭權斗爭的產物,或是在特殊情況之下才會出現。那么,燕鳳與苻堅談話時,道武帝究竟在哪里呢?兩人為什么就什翼犍的死談論了道武帝的處置問題呢?難道什翼犍一死,就忽然想起了苻洛凱旋時棄置代地不顧或避難在賀蘭部的道武帝了嗎?按照《劉庫仁傳》與《賀訥傳》的記載,這時的道武帝應該還在賀蘭部。因當時苻堅還沒有任命劉庫仁與劉衛辰分攝前代國的河西、河東地區。但按《獻明皇后傳》?,道武帝當時應該在“七介山”。因為苻洛內侮而什翼犍染病不能統帥部落避難陰山之北又遇高車抄掠南下時,獻明皇后已與什翼犍分開,孤身攜子到了“七介山”,并沒有與什翼犍一起回到云中,而且是在什翼犍生前。這“七介山”當時是不是賀訥之領地尚待考證。因為據《奚牧傳》?,道武帝九年(385年)遇劉顯之謀害避難賀蘭部之前居住的地方,就是所謂“從賀蘭部轉興獨孤部”之后居住的七介山。可據《劉庫仁傳》、《賀訥傳》以及《資治通鑒》?的相關記載,獻明皇后分明是什翼犍因“寔君之亂”暴斃之后攜子依靠了賀訥。這樣,在燕鳳與苻堅談話時道武帝究竟在何地的問題上,《魏書》列傳之間,還有與《資治通鑒》的相關記載之間存在矛盾。
其三,獻明皇后攜太祖及衛、秦二王從賀蘭部移居獨孤部的時期。就此,《劉庫仁傳》、《賀訥傳》與《獻明皇后傳》、《穆崇傳》?、《資治通鑒》?相關記載之間存在矛盾。據《劉庫仁傳》與《賀訥傳》,昭成崩后,劉庫仁受苻堅封爵治理了前代國的河東地區,拓跋故民亦依附于劉庫仁。于是,獻明皇后攜太祖及衛、秦二王從賀蘭部移居獨孤部。但據《獻明皇后傳》,獻明皇后的第一次避難是受到苻洛的攻擊,在什翼犍因為染病不能統兵的情況下,不得不與“太祖及故臣吏避難北徙”,而受到高車抄掠南下的時期,是什翼犍生前。昭成皇帝三十九年條,“帝時不豫,……乃率國人避于陰山之北。高車雜種盡叛,……復渡漠南”的記載與《獻明皇后傳》“苻洛之內侮也,后與太祖及故臣吏避難北徙。俄而,高車奄來抄掠,后乘車與太祖避賊而南”的記載,說明獻明皇后賀氏與什翼犍一同避難的事實,是“寔君之亂”之前。這樣,《獻明皇后傳》與《劉庫仁傳》、《賀訥傳》在獻明皇后攜道武帝第一次避難的時期記載上,存在明顯的矛盾。前者書為昭成皇帝生前獻明皇后攜其子一同避難,避難地點先是陰山之北,后是七介山。后兩者書為昭成死后獻明皇后攜諸子避難賀蘭部。再從《獻明皇后傳》,我們看不到太祖從獨孤部避難賀蘭部之前,獻明皇后攜子避難賀蘭部的任何蛛絲馬跡。?敘述同一件事情,何以出現這種矛盾呢?
又據《賀訥傳》里賀訥與道武帝以及其弟賀染干的談話,我們也可推知道武帝遇劉顯的謀害從獨孤部避難賀蘭部是第一次賀蘭部之行。因為道武帝的嫡孫身份,賀訥見到道武帝后非常驚喜,而且拜曰:“官家復國之后當念老臣”,并對欲加害道武帝的其弟賀染干說,“帝大國之世孫,興復先業,于我國中之福”,并與拓跋代國的舊臣一起在牛川推戴道武帝,使滅亡已十年的代國復國。這說明賀訥深知道武帝的嫡孫身份對拓跋舊部民所具有的號召力。這樣的人曾經怎能放任年幼的道武帝隨獻明皇后賀氏移居到獨孤部呢?
再從道武帝登國元年“窟咄之難”時避難賀蘭部的事情,也可推知前次劉顯的謀害之時從獨孤部避難賀蘭部是第一次賀蘭部之行。《穆崇傳》對太祖遇劉顯謀害第一次避難書為“太祖馳如賀蘭部”;遇“窟咄之難”第二次避難書為“復興賀蘭部”。《資治通鑒》也對太祖遇“窟咄之難”避難賀蘭部書為“復依賀蘭部”。這“復”字分明是以第一次為前提。兩則史料所指的第一次就是從獨孤部避難賀蘭部之事。《太祖紀》太祖道武皇帝條的最后有“轉幸”獨孤部的記載,但沒有說明從哪里轉幸獨孤部。有關太祖從賀蘭部移居到獨孤部之事,除了《劉庫仁傳》、《賀訥傳》外,《魏書》其他列傳里只記載了太祖在獨孤部的事情與從獨孤部避難到賀蘭部的事情,哪里都沒有太祖從賀蘭部移居獨孤部的記載。所有記載都不提道武帝二年(378年)到八年(384年)之間道武帝的蹤跡,而直接從劉顯的謀害說起,這難道是偶然的巧合嗎?從賀染干對道武帝的嫉妒與劉顯欲謀害道武帝的事情來看,若幼小的道武帝一直在獨孤部,那么因他的嫡孫身份會時常面臨生命的威脅,這跟燕鳳與苻堅談話時“存而立之”的計劃也相矛盾。
如此看來,《劉庫仁傳》與《賀訥傳》里獻明皇后賀氏攜太祖避難賀蘭部記載的可信性不能不受到懷疑。
其四,劉庫仁“盡忠奉事,不以興廢易節”的真實性。就此,我們可以查看《劉庫仁傳》與《穆崇傳》、《奚斤傳》?、《太祖紀》之間存在的矛盾。《魏書》對劉庫仁予以了高度評價,云:“庫仁盡忠奉事,不以興廢易節”。但《穆崇傳》卻云:“太祖之居獨孤部,崇常往來奉給,時人無及者”。如此看來,率領眾多部落“盡忠奉事”的獨孤部落聯盟酋長劉庫仁不就不如一介部落民了嗎?又《奚斤傳》里,奚斤父簞與劉庫仁之間的關系,以及簞回北魏后受到道武帝封爵的事實,也使“庫仁盡忠奉事,不以興廢易節”的真實性受到質疑。代國滅亡之后,簞避劉庫仁的追殺攜家眷逃入鐵弗部。鐵弗部是引入前秦軍使代國滅亡的仇敵,但道武帝討滅鐵弗之后,簞又回到了拓跋部,而且受到道武帝的封爵。道武帝是感念簞對代國的忠誠,這折射出道武帝對劉庫仁作為的不滿。尤其是《太祖紀》道武帝元年條里“庫仁常謂其子曰:帝有高天下之志,興復洪業,光揚祖宗者,必此主也”的記載,讓人深信道武帝在其元年開始就居住在獨孤部。劉庫仁還認為道武帝是能夠興復代國的人物。但原來附屬于拓跋部落大聯盟的劉庫仁,在代國滅亡后不僅接受了苻堅的封爵忠于苻堅,而且苻堅淝水之敗后慕容前燕的皇族紛紛反叛建國的絕好時機,也沒有做出乘機推戴道武帝,幫復代國的行動,反而感激苻堅的知遇之恩,幫他攻打了慕容垂的軍隊。這讓人對其“盡忠奉事,不以興廢易節”的真實性產生懷疑。《太祖紀》又把劉庫仁的死期寫在道武帝七年(383年)條下,這與《劉庫仁傳》以及《北史》、《資治通鑒》里劉庫仁幫助苻丕攻打包圍鄴城的慕容垂軍隊的事實不符。因為此事發生在《太祖紀》道武帝八年(384年)。《太祖紀》在道武皇帝條與道武帝元年(377年)到九年(385年)之間對劉庫仁的記載,與其他列傳以及其他史籍相關記載之間存在矛盾,這難免讓人懷疑《太祖紀》對劉庫仁記載的可信性。
其五,道武帝看似長期在獨孤部居住的記載。除《太祖紀》之外,《長孫肥傳》的“太祖之在獨孤及賀蘭部,肥常侍從,御侮左右”與《穆崇傳》的“太祖之居獨孤部,崇常往來奉給”中的“常”字,使人誤以為道武帝長期居住在獨孤部。不過這“常”字,并不能代表好幾年或更長時期。如《叔孫建傳》?里叔孫建在賀蘭部侍從道武帝書為“建常從左右”,這說明上面的“常”字并不能說明很長的一段時期,因為道武帝在賀蘭部并沒有待很長時間。又如《安同傳》?的記載,看其脈絡,道武帝似在獨孤部待了很長時間,但《安同傳》并沒有寫明安同“遂留奉侍”的具體時間,所以也不能作為道武帝長期居住獨孤部的依據。
總之,圍繞什翼犍的死期、死地以及道武帝的蹤跡,《魏書》紀傳之間以及與其他史籍相關記載之間存在明顯的矛盾。代表性的是《劉庫仁》、《賀訥傳》、《太祖紀》。尤其是《太祖紀》,在太祖道武皇帝條與道武帝元年(377年)到七年(383年)之間的記載上,不僅在記事的順序上出現了顛倒前后之事的錯誤,而且在記事時間上也出現了差錯。這難免讓人懷疑其記載內容的可信性。
對什翼犍的死期、死地以及道武帝早年蹤跡的記載上,《魏書》不僅在本書紀傳之間存在矛盾,而且與《晉書·苻堅載記上》?、《宋書·索虜傳》?、《南齊書·魏虜傳》?的相關記載也存在矛盾。
首先,圍繞什翼犍的死期、死地問題,《晉書·苻堅載記上》、《宋書·索虜傳》、《南齊書·魏虜傳》在什翼犍被擄到長安的問題上,三者所書相同;但在其死期、死地問題上各執不同說法。這與《魏書》諸多紀傳有關什翼犍于建國三十九年(376年)死在云中的記載存在矛盾。
其次,自代國滅亡到復國期間道武帝的蹤跡問題,《晉書·苻堅載記上》與《南齊書·魏虜傳》記載道武帝亦與什翼犍一同被擄到長安。可是,《晉書·苻堅載記上》只記載了道武帝被擄到長安之初的處置狀況,即以“執父不孝”之罪,發配于蜀地。相反《南齊書·魏虜傳》只記載了苻堅之敗后道武帝的蹤跡,即“子珪,字涉圭,隨慕容垂居中山,還領其部,后稍強盛”。而《宋書·索虜傳》對道武帝早年蹤跡的記載簡略而模糊。這與《太祖紀》、《劉庫仁傳》、《賀訥傳》等《魏書》諸多紀傳里有關道武帝一直留在代地的記載存在矛盾。
據《序紀》,道武帝(即拓跋珪)是什翼犍之嫡孫,是獻明帝寔的遺腹子。而《晉書·苻堅載記上》、《宋書·索虜傳》、《南齊書·魏虜傳》把道武帝拓跋珪書為什翼犍之子,對此周一良先生的《關于崔浩國史之獄》[5]有所解釋,在此不再贅述。
這樣,圍繞什翼犍的死期與死地以及代國滅亡到復國之間道武帝的蹤跡,就《魏書》與《晉書·苻堅載記上》、《宋書·索虜傳》、《南齊書·魏虜傳》的有關記載孰更可信的問題,學界存在爭論。
《魏書》紀傳與南朝史籍《晉書·苻堅載記上》、《宋書·索虜傳》、《南齊書·魏虜傳》對什翼犍死期、死地與道武帝早年蹤跡的記載看似明顯不同,但細究《魏書》紀傳,然后與《晉書》、《南齊書》的相關記載比較,不僅可發現前者與后者之間有巧合之處,而且前者紀傳之間也有巧合之處。
其一,《魏書》對代國滅亡之際的混亂狀態,記載最詳細的莫過于《寔君傳》。據《寔君傳》,寔君聽信拓跋斤的挑唆,發動了叛亂,率所屬“盡害諸王子”,并殺害了什翼犍。之后,“其夜,諸皇子婦及宮人奔告苻洛軍,堅將李柔、張蠔等勒兵內逼,部眾離散”的記載,有些讓人難以理解。對寔君殺害諸王子的事,書為“盡害諸王子”,而對跑到苻洛軍告難,適時地引入苻洛軍,致使代國徹底滅亡的一群人,書為“諸皇子婦及宮人”。為什么沒有寫成“諸王子婦及宮人”而寫成“諸皇子婦及宮人”了呢?查看南朝史籍,《晉書·苻堅載記上》對拓跋代國滅亡之際的一段記載云:“翼犍戰敗,遁于弱水。苻洛逐之,勢窘迫,退還陰山。其子翼圭(即拓跋跬)縛父請降,落等振旅而還,……”。這在其脈絡上與《寔君傳》對代國滅亡之際的描述基本相符。但是,兩則史料對苻洛軍最后進攻代國之前的情況,作了不同描述。《寔君傳》書為“諸皇子婦及宮人奔告苻洛軍”,而《晉書·苻堅載記上》書為“其子翼圭縛父請降”。兩則史料描述的分明是苻洛軍發動最后進攻之前發生的同一件事情,但何以作了不同描述呢?可否認為“諸皇子婦及宮人奔告苻洛軍”的記載,就是“其子翼圭(即拓跋跬)縛父請降”的另一種描述或者是暗示呢?也許“縛父請降”就是獻明皇后在危急情況之下為拯救什翼犍與道武帝導演的苦肉計。?
其二,《太祖紀》太祖道武皇帝條最后一句是“南部大人長孫嵩及元他等,盡將故民南依庫仁,帝于是轉幸獨孤部”。這一句中透露了兩個信息。第一,道武帝從不屬于代國的地區去了獨孤部,就是“轉幸”。這與上述因“劉顯謀逆”和“窟咄之難”避難賀蘭部時“幸”、“馳如”、“復幸”、“復依”等表現有所不同。第二,道武帝“轉幸”獨孤部是因為原來的拓跋故民大多居住在獨孤部。在前面已經提出了《劉庫仁傳》與《賀訥傳》里獻明皇后賀氏攜太祖避難賀蘭部記載的可信性不能不受到懷疑。那么道武帝到底是從何地轉幸獨孤部的呢?我們從《魏書》找不到其他痕跡。查看南朝史籍,《南齊書·魏虜傳》記載了苻堅淝水之敗后道武帝的蹤跡,即“子珪,字涉圭,隨慕容垂居中山,還領其部,后稍強盛”。那么,這“還領其部”是不是說明“轉幸獨孤部”的事情呢?從其“后稍強盛”的描述,我們可推知《南齊書·魏虜傳》指的分明是道武帝而不是別人。因為拓跋部里沒有“還領其部”之后強盛到建國的第二號人物。只是《太祖紀》把這“轉幸獨孤部”時期書在太祖道武皇帝條的最后,道武帝元年條之前。《資治通鑒》也書在376年12月條里。?而《南齊書·魏虜傳》的“還領其部”記事最早也是385年4月以后的事情。?那么,時期上把兩則記載看成同一件事,似乎差距太遠。
從《太祖紀》可看出太祖“轉幸”獨孤部的原因,就是因為原來拓跋代國的故民盡在獨孤部。那么,太祖的“轉幸”目的應該認為是以他嫡孫身份去率領原來拓跋代國的故民,并不是去依靠或避難。作為避難地的安全性來說,道武帝母后獻明皇后賀氏之兄長賀訥的賀蘭部更加安全。這個問題,我們通過劉顯欲謀害道武帝之時在獨孤部七介山的獻明皇后只能讓道武帝先避難賀蘭部,而自己留下麻痹劉顯的使者之外毫無他法的狀況,與在賀蘭部賀染干要加害道武帝時獻明皇后理直氣壯地阻止的狀況[6]相互比較就可推知。
劉顯欲謀害道武帝也是因為要防止因道武帝的到來使代國滅亡后附屬于獨孤部的拓跋代國故民脫離獨孤部。對當時條件下的游牧部落來說,部眾的數量就是其規模與威力的表現。劉顯當然不愿拓跋故民因道武帝的到來脫離獨孤部或道武帝的存在將來威脅他的地位。道武帝的身份既然起如此重要的作用,那么《太祖紀》道武皇帝條里道武帝的“轉幸”記載,其可信性不得不受到懷疑。在《燕鳳傳》里也可看出道武帝嫡孫身份的重要性以及道武帝“獲免”的理由,就是要讓他長大后率領拓跋故民牽制劉庫仁與劉衛辰。那么,幼小的道武帝在劉庫仁的獨孤部時也會具有凝聚拓跋故民的能力,反過來說這一點隨時都可惹來殺身之禍。那么,獻明皇后攜幼子投靠獨孤部的可能性少之又少,因為幼小的道武帝還不具備率領部落的能力。我們可否認為道武帝“轉幸獨孤部”的時期就是《南齊書·魏虜傳》里“還領其部”的時期,而且其“轉幸”的地點就是七介山呢?因為道武帝當時已年滿14周歲,按游牧民族當時的狀況,道武帝不僅能夠率領部落,而且在危難情況下亦可自保。
總之,我們相信南朝與北朝史籍有關什翼犍的死期、死地與道武帝復國前蹤跡的記載,記載的是完全不同之事時,其矛盾不可否認地存在;但相信那些史籍的記載是對同一件事情的不同描述時,竟然能夠發現其巧合之處。
通過對《魏書》紀傳之間以及與其他史籍對什翼犍的死期、死地與道武帝早年蹤跡的記載存在的矛盾的分析,筆者認為《魏書》有關什翼犍死于昭成皇帝三十九年(376年)的云中的記載、道武帝從其元年(377年)到九年(385年)為止一直居住在獨孤部的記載、獻明皇后賀氏于劉庫仁接受苻堅封爵分攝代國東部地區后馬上攜幼子從賀蘭部移居獨孤部的記載,以及太祖道武皇帝條里“轉幸獨孤部”記載時期的可信性都不能不受到懷疑。
又通過分析發現,在南朝史籍與北朝史籍對什翼犍的死期、死地與道武帝早年蹤跡記載的理解上,我們不能采取南北朝史籍孰更可信的態度來否定某一史籍記載的可信性。我們相信南北朝史籍在敘述某一件相同事情作了不同描述時,能夠發現看似矛盾的南北朝史籍的記載卻存在巧合之處,并且南朝史籍還能夠補充北朝史籍缺少的部分內容。
如此看來,周一良先生在《關于崔浩國史之獄》一文中主張的《魏書》在代國滅亡到復國之間的歷史記載上,有意隱瞞了所謂拓跋部族的丑事與恥辱的見解毋庸置疑,我們并不能以南朝史籍與北朝史籍孰更可信的問題來否定周先生的見解。李憑先生有關道武帝早年蹤跡的主張,從南朝史籍與北朝史籍的相關記載看似矛盾但存在巧合并能補充北朝史籍缺少內容的一點上看,更為合理。道武帝元年(377年)到道武帝九年(385年)“轉幸”獨孤部之前,道武帝并沒有留在代國舊地。
注釋:
①有關拓拔鮮卑與北魏的記載,《北史》、《資治通鑒》大多以《魏書》為據,所以本文所提內容不列舉《北史》、《資治通鑒》相同內容的記載。
②因為篇幅有限,以下本文中所提及的《魏書》紀傳與其他史籍紀傳的內容均寫在注釋里,文中盡可能避免重復載錄。
③下文中《魏書》的紀傳志,直接以《XX傳》、《XX紀》、《XX志》來標記。
④《魏書·序記》昭成皇帝三十九年條,“苻堅遣其大司馬苻洛……等諸道來寇,侵逼南境。……帝復遣庫仁率騎十萬逆戰于石子嶺,王師不利。帝時不豫,君臣莫可任者,乃率國人避于陰山之北。高車雜種盡叛,四面寇抄,不得芻牧,復渡漠南。堅軍稍退,乃還。十二月,至云中,旬有二日,帝崩,時年五十七。”
⑤《魏書·太祖紀》,“年六歲,昭成崩。苻堅遣將內侮,將遣帝于長安,既而獲免,語在燕風傳。堅軍既還,國眾離散。堅使庫仁、劉衛辰分攝國事。南部大人長孫嵩及元他等,盡將故民南依庫仁,帝于是轉幸獨孤部。”
⑥《魏書·昭成子孫列傳·寔君轉》,“寔君者,昭成皇帝之庶長子也。……昭成季年,苻堅遣其行唐公苻洛等來寇南京,昭成遣劉庫仁逆戰于石子嶺。昭成時不勝,不能親勒眾軍,乃率諸部避難于陰山,渡漠北。高車四面寇抄,復渡漠南。苻洛軍退,乃還云中……。斤因是說寔君曰:‘帝將立慕容所生,而懼汝為變,欲先殺汝,是以頃日以來,諸子戎服,夜持兵仗,遠汝廬舍,伺便將發,吾愍而相告。’時苻洛等軍猶在君子津,夜常警備,諸皇子挾仗彷徨廬舍之間。寔君視察,以斤言為信,乃率其屬盡害諸王子,昭成亦暴崩。其夜,諸皇子婦及宮人奔告苻洛軍,堅將李柔、張蠔等勒兵內逼,部眾離散。苻堅聞之,召燕鳳問其故,以狀對。堅曰:‘天下之惡一也。’乃執寔君及斤,轘之于長安西市。”
⑦《魏書·昭成子孫列傳·窟咄傳》,“昭成子窟咄,昭成崩后,苻洛以其年長,逼徙長安,苻堅禮之,教以書學。因亂隨慕容永東遷,……。”
⑧《魏書·劉庫仁傳》,“建國三十九年,昭成暴崩,太祖未立,苻堅以……自河以西屬衛辰,自河以東屬庫仁。于是獻明皇后挾太祖及衛、秦二王自賀蘭部來居焉。庫仁盡忠奉事,不以興廢易節,撫納離散,恩信甚彰。”
⑨《魏書·許謙傳》,“昭成崩后,謙徙長安。”
⑩ 《魏書·庾業延傳》,“庾業延,代人也。……。昭成崩,氐寇內侮。……劉顯謀逆,太祖外幸。”
?《魏書》卷83《賀訥傳》,“賀訥,代人,太祖之元舅,獻明后之兄也。……昭成崩,諸部乖亂,獻明后與太祖及衛秦二王依訥。會苻堅使庫仁分攝國事,于是太祖還居獨孤部。訥總攝東部為大人,還居大寧,行其恩信,眾多歸之,侔于庫仁。苻堅假訥鷹揚將軍。……后劉顯之謀逆,太祖聞之,輕騎北歸訥。訥見太祖,驚喜拜曰:‘官家復國之后當念老臣。’太祖笑答曰:‘誠如舅言,要不忘也。’訥中弟染干粗暴,忌太祖,常圖為逆,……訥曰:‘帝大國之世孫,興復先業,于我國中之福。常相持獎,入繼統勛,汝尚異議,豈是臣節!’遂與諸人勸進,太祖登代王位于牛川。”
?《魏書·神元平文諸帝子孫列傳2·高涼王孤傳附子斤傳》,“子斤,失職懷怒,構寔君為逆,死于長安。”
?《魏書·長孫嵩傳》,“父仁,昭成時為南部大人。崇款雅有氣度,年十四,代父統軍。昭成末年,諸部乖亂,苻堅使劉庫仁攝國事,嵩與元他等率部眾歸之。”
?《魏書·莫題傳》,“初,昭成末,太祖季父窟咄徙于長安。”
?《魏書·燕鳳傳》,“及昭成崩,太祖將遷長安。鳳以太祖幼弱,固請于堅曰:‘代祖初崩,臣子亡叛,遺孫沖幼,莫相輔立。其別部大人劉庫仁勇而有智,鐵弗衛辰狡猾多變,皆不可獨任。宜分諸部為二,令此二人統之。兩人素有深仇,其勢莫敢先發,此御邊之良策。待其孫長,乃存而立之,是陛下施大惠于亡國也。’堅從之。鳳尋而還。”
?有關燕鳳與苻堅談話地點為長安的觀點上參見了李憑的《北魏平成時代》,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出版,第18-19頁。
?《魏書·皇后列傳·獻明皇后傳》,“苻洛之內侮也,后與太祖及故臣吏避難北徙。俄而,高車奄來抄掠,后乘車與太祖避賊而南。……行百余里,至七介山南而得免難。”
?《魏書·奚牧傳》,“奚穆,代人也。初,劉顯謀害太祖,梁眷知其謀,潛使牧與崇至七介山以告,語在崇傳。”
?《資治通鑒》卷104,晉紀二十八,晉孝武帝太元元年12月條。
?《魏書·穆崇傳》,“穆崇代人也。……太祖之居獨孤部,崇常往來奉給,時人無及者。后劉顯之謀逆也,……崇來告難,太祖馳如賀蘭部。……窟咄之難,崇外甥于桓等謀執太祖以應之,……,崇乃夜告太祖,太祖誅桓等,北踰陰山,復興賀蘭部。崇甚見崇待。”
?《資治通鑒》卷106,晉紀第二十八,孝武帝太元十一年條,“珪懼內難,北踰陰山,復依賀蘭部。”
?田余慶亦主張獻明皇后賀氏在什翼犍生前一同避難賀蘭部未成而南下。但是認為昭成崩后,“攜子南投獨孤部,停住達九年之久。”參見《賀蘭部離散問題——北魏離散部落個案考察之一》,《歷史研究》,1997年第2期,第32頁。
?《魏書·奚斤傳》,“奚斤,代人也,世典馬牧。父簞,有寵于昭成皇帝。時國有良馬曰‘騧騮’,一夜忽失,求之不得。后知南部大人劉庫仁所盜,養于窟室。簞聞而馳往取馬,庫仁以國甥恃寵,慚而逆擊簞。簞捽其發落,傷其一乳。及苻堅使庫仁與衛辰分領國部,簞懼,將家竄于民間。庫仁求之急,簞遂西奔衛辰。及太祖滅衛辰,簞晚乃得歸,故名位后于舊臣。”
?《魏書·叔孫建傳》,“叔孫建,代人也。……太祖之幸賀蘭部,建常從左右。”
?《魏書·安同傳》,“安同,遼東胡人也。……父屈,……屈友人公孫眷之妹沒入苻氏宮,出賜劉庫仁為妻。庫仁貴寵之。同因隨眷商販,見太祖有濟世之才,遂留奉侍。”
?《晉書·苻堅載記上》,“翼犍戰敗,遁于弱水。苻洛逐之,勢窘迫,退還陰山。其子翼圭(即拓跋跬)縛父請降,落等振旅而還,封賞各有差。……以翼圭執父不孝,遷之于蜀。”
?《宋書·索虜傳》,“其后為苻堅所破,執還長安,后聽北歸。犍死,子開字涉珪代立。”
?《南齊書·魏虜傳》太元元年條,“太元元年,苻堅遣偽并州刺史苻洛伐犍,破龍庭,禽犍還長安,……。堅敗,子珪,字涉圭,隨慕容垂居中山,還領其部,后稍強盛。”
?對此李憑先生提出了“縛父請降”是拓跋珪“代人受過”的主張。參見李憑的《北魏平成時代》,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出版,第141-149頁。
?《資治通鑒》卷104,晉紀二十八,晉孝武帝太元元年12月條,“君信之,遂殺諸弟,并弒什翼犍。是夜,諸子婦及部人奔告秦軍,秦李柔、張蠔勒兵趨云中,部眾逃潰,國中大亂。圭母賀氏以圭走依賀訥。訥,野干之子也。”
? 《資治通鑒》卷106,晉紀二十八,晉孝武帝太元十年(385年)4月條,“垂將北趣中山,以驃騎大將軍弄為前驅,前所假授吏眭邃等皆來迎倏候,上下如初,李攀乃服農之智略。”
[1]李憑.道武帝早年經歷考[J].中國史研究,1992,(1);北魏平成時代[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
[2]安介生.北魏道武帝早年經歷考辨——與李憑先生商榷[J].民族研究,2002,(4).
[3]姚宏杰.關于道武帝早年身世的若干問題 [J].北京大學學報,2003,(3).
[4]李憑.再論北魏道武帝早年經歷考[J].民族研究,2007,(4).
[5]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關于崔浩國史之獄[Z].北京:中華書局,1985.342-350.
[6]魏收.魏書·皇后列傳·獻明皇后轉[Z].北京:中華書局出版,1997.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