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過一次鳥語.
那里是-條山野間的河谷.河床低低的.塞滿了石頭.只剩下一點淺淺的水了.卻清冽見底.流淌著的水聲喚起許多歌聲的記憶.又如弦.誘引著那些鳥兒們飛來飛去.河谷的上方.遠山低埡成一條弓的背了.上面長著綠的短松和野櫻桃林.密葉低埡.想那櫻桃果子紅了的時候.圓圓的透明.如鳥的歌聲滾出河谷.而現在.色彩是寂寞的.霧像-件尚未睡醒的衣衫.覆蓋著如夢的沉睡.
這時候我聽見了鳥語.只有在這時候我才聽見了鳥語.卻看不見她們的飛翔.這是真正的鳥語.她們是被泉水洗凈了的.她們躲在那些高高的樹枝密集的葉叢中間.經過蒼翠的綠色的過濾.一滴滴垂掛著.淡淡地淌下了山壁.這便是鳥語.這才是鳥語.只有在無人傾聽的時候.只有在無憂無慮的山野.有一點野花的香氣.有霧.有流水從石間穿過.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她們才開口說話.自由自在.說她們想說的什么.人是聽不懂的.但是卻有人要冒充她們的知音.每天我都看見養鳥人提著他們的籠子到公園里去[放風".-位駝背的老者.挑著兩只高大的鳥籠.籠子邊上還圍著深藍色的幛帷.他將鳥籠子掛在樹上.揭去幛帷.這時陽光照進籠.鳥兒卻盲目似的并不睜開眼睛.有水.有沙子.有金黃的粟米.甚至還有一兩只主人特意抓來的小蟲子.馴養者給鳥的待遇是優越的.
然而她們并不歌唱.不想說一句話.
那個駝背老人瞇細了眼睛.在打盹.他想聽鳥語嗎?囚者的告白.供認.詛咒.還是喃喃自語呢?
什么也沒有.鳥兒保持沉默.
我忽然想起了奧斯維辛集中營.在那陰森的百萬亡靈蒙難的牢獄.毒氣室與焚尸房前面.一個人在拉提琴.這個不幸的囚者得以幸存下來.是由于殺人的屠夫和劊子手要他為死亡涂抹那發黑的嘴唇.這個不幸的囚者奏出了魔鬼的音樂.
我在想:關在籠子里的鳥兒能唱出什么好聽的歌兒來呢?
成了游手好閑的紳士們之寵物的哈巴狗除了搖搖尾巴還會干什么呢?
假如每-個人都提一只金絲鳥籠.假如每一只鳥籠里都關一只沉默的鳥.假如世上所有的鳥兒全從山林進入了市場--
我還能聽到一次真正的鳥語嗎?
生如夏花摘自《中國名家散文精選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