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么比做真實的自己能讓人快樂!
斷裂的青春
16歲的楚楚有著典型青島女孩的模樣,高挑、白皙、漂亮,在以足球出名的二十五中讀高中。但是楚楚不踢球,愛跳舞、愛玩、愛鬧、有點瘋,在緊張的學習之余,會和同學偷偷地溜到海邊的廣場玩滑板或去臺東的溜冰場滑旱冰……和所有獨生子女一樣被父母寵愛。
一切都在楚楚16歲生日的夜晚戛然而止。
楚楚的生日在暑假,剛剛放假幾天,她和幾個同學約好了先吃飯然后去滑旱冰。
吃飯的時候喝了一點啤酒,這些在青島出生長大的孩子從小就對街頭的扎啤充滿感情,那晚喝得有點興奮,就在旱冰場上手牽手連成長長一排,張揚地阻擋著所有人的滑行。
為此和另一群年紀相仿的少年發生了爭執,那些少年的衣著、言語和表情,都代表著他們來自不同的環境。如果在平時,也許楚楚會躲著他們,但那天,他們都大意了,尤其楚楚,16歲生日,有些興奮和激昂,毫不相讓地和對方爭執起來……幾乎要動手了,保安及時過來將他們驅散。那幾個少年在一個角落嘀咕片刻后離開了,楚楚有種勝利的開心,和同學繼續玩了下去,一直快到晚上10點多。
楚楚趕上了回家的末班車。
楚楚的家在市北的老城區,公交站到家大概三四百米,街邊依舊聚集著吃夜市的人,亂糟糟的,家附近的幾棟樓也剛剛拆了,成了一片廢墟。
楚楚就是在路過那片廢墟時被攔截的。她沒有留意到那幾個少年什么時候出現的,沒有來得及喊叫,她的嘴巴一下被死死掩住了,身體也被急促地拖向廢墟的深處,淹沒在燈火照射不到的一小片黑暗中……有什么重重打到頭上,楚楚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楚楚只感覺身體的每一處都在疼,整個人被撕裂一般。
當時是深夜11點半,從楚楚和同學分開,不足一個小時的時間。電話上有數不清的未接來電,就在那一個小時,楚楚的父母尋找她快要發瘋了,但他們,還是錯過了家門前不遠的那片黑暗的廢墟……
楚楚在醫院躺了半個月,沒有再哭,在大多數時間里閉著眼睛,不想看見任何人,警察、悲傷的爸媽,還有自己的身體。那曾是讓楚楚無比驕傲的身體,它光潔柔軟、干凈完美,但是現在——到處都是傷痕,從里到外,廢墟的石頭瓦塊擦傷了楚楚的許多處皮膚,后背的肩頸處和左手臂有兩道口子,縫了好多針,醫生說,會留下傷疤,切得太深了……但是楚楚不再覺得身體的疼,她覺得所有的傷疤,都一刀刀雕刻在了心里,她甚至渴望可以睡過去不再醒來。
可還是要活著,要配合警察的詢問,要吃飯喝水,承受父母的悲傷……警察兩天后就抓住了傷害楚楚的那幾個少年,他們中最大的,只有18歲。
楚楚沒有再回學校,也再沒有見過學校里曾經熟悉的任何人,老師,或者同學。在她的身體漸漸康復之后,爸媽帶她離開了青島,去了蘇州的姑姑家。姑姑已經聯系好了一所女高,進入女高的楚楚,改名桑柔。
桑是姑父的姓。
楚楚知道,親人是在用這樣的方式讓她和過去一刀兩斷——換一個地方,換一個名字,桑柔是個嶄新的女孩,漂亮、溫柔、有點內向、不愛說話。
那么就這樣吧,楚楚想,把一切都交給時間。
安全的孤單
好像真的就一刀兩斷了。這是一個嶄新的城市,沒有熟悉的面孔,沒有人知道那個夜晚另一個城市發生的事情,楚楚甚至因為聽不懂蘇州話而覺得安全。
身體已經完全康復,只如醫生所說,左手臂和頸上留了縫合后的兩道傷疤。楚楚再也沒有穿過短袖和低領的衣服,即使夏天再炎熱。這樣的楚楚,看上去更加安靜羞澀。
性格完全改變了,楚楚不再鬧不再瘋,甚至沒有再跳過舞,成績越來越優秀,常常被當作班里的典范。父母提供足夠的經濟,姑姑一家提供足夠的愛,連小她五歲的表弟都曉得讓著她,因為楚楚是女人,他是男人。父母在假期趕過來團聚,楚楚沒有再回過青島,16歲之前的所有一切,就被這樣驟然地隔斷,楚楚也開始慢慢忘記那個曾經叫楚楚的熱熱鬧鬧的女孩子,開始熟悉桑柔。
兩年后,楚楚考入蘇州大學,學服裝設計,很適合女孩子的專業。大學離姑姑家不是很遠,楚楚沒有住校,每天搭了姑父的車去上課,下課后坐公交車回家,晚上幾乎從不出門,待在家里看書,很少上網。
已經讀了高中的表弟說,楚楚很古典。
表弟這樣說的時候,楚楚就笑,那個隱藏在心底的鬧騰騰的女孩子,已經離楚楚越來越遠了。
有著古典氣質的楚楚,在大學里自然有男生追,也有看上去很好的男生,英俊溫和,楚楚也會心動。但卻無法真正接受,好像中間有個特定的距離,他們只能站在那個距離之外,近一步,楚楚就會躲一下。
和女生的關系也是那樣不遠不近,沒有所謂的閨蜜,楚楚對每一個女孩子都是溫和的,卻又都是有所防備和有所保留的。她從不向她們坦白自己的心情和心事。
由此,楚楚成了有些神秘的女生。但是,沒有人知道楚楚的孤單,是她自己不想打破,因為這種孤單感,讓她覺得安全。而安全感,正是楚楚想要的。
虛幻的忘記
就這樣讀完了大學,母親希望楚楚繼續讀研,楚楚放棄了,是想自己能負擔自己的生活,這些年,爸媽為她付出太多,楚楚計算得出。
是在人才中心遇見朝陽的,在看到他的時候,楚楚只感覺到一陣眩暈。
朝陽,是楚楚高中時的好朋友,一個高大帥氣的男孩子。離開青島后,如同忘記曾經的自己一樣,楚楚把朝陽忘記了,把很多人都忘記了,是刻意地忘記。
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在7年后的蘇州遇見,此時的朝陽,更加俊朗明媚,就這樣突然出現在楚楚眼前。
楚楚反應過來的第一個舉動是轉身想逃,卻沒有逃開,朝陽比她的反應更快一步,他一把抓住了楚楚的手腕,神情中滿是驚喜,他喊了她的名字,楚楚。
楚楚就那樣被定在那里,忽然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力量,在瞬間,將她推回到了16歲的那個夜晚。
楚楚一把推開了朝陽,用了很大的力氣,然后轉身朝外跑去,一直奔跑,好像被過去追趕著無路可逃一樣,直到失去力氣。
停下來,蹲在路邊,楚楚大口大口喘著氣,又猛然回頭,朝陽并沒有追過來,剛才的遇見,也不過是人生片段中的一次巧合,世界那么大,誰都可以遇見誰。可是這樣的遇見,卻是楚楚無法承受的,楚楚驚恐地發現,7年的努力,竟然經不起這一點小小的碰撞。楚楚,這個名字從來就沒有消失過,輕輕一喚,往事便卷土重來。
抱著雙膝,蹲在人來人往的街中,把頭深深掩埋下去,楚楚哭了。
那天晚上,楚楚在燈光下看自己左手臂的傷疤,大約兩厘米的長度,縫合的痕跡有些丑陋。可是這傷疤,卻如此真實地已經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楚楚想,為什么她要嫌棄這傷疤,這是她的身體,為什么,她要嫌棄自己?
姑姑在外面喊:“桑柔,吃飯了。”
楚楚怔了片刻,覺得這個名字如此陌生,只是跟了她7年的符號——楚楚終于知道其實她一直都在原點,從來沒有走出去過。這7年看起來平靜的忘記,如此虛幻。活在這樣的虛幻里,她從來沒有快樂過,安靜的桑柔,羞澀的桑柔,內斂的桑柔,都不是她。她是楚楚,骨子里愛瘋愛鬧的女子。曾經,是命運摧殘了青春,但之后,是她委屈了自己的心性。可是,那是一個錯誤。這些年,她是在用一個錯誤掩蓋另一個錯誤,表面很安全,但內里,已經千瘡百孔。
楚楚有一種強烈的愿望,她不想再要這虛假的安全。
因為半天沒有回答,姑姑推開了門,“柔柔,吃飯了。”
楚楚抬起頭來看著姑姑,姑姑和父母一樣,是愛她的人,可是他們愛她的方式并不正確,他們不知道,對她而言,逃避不過是一種虛妄的欺騙,總有一天,人生會回到原點,而現在,這一天到來了。
于是楚楚慢慢地說:“姑姑,我想把名字改回去,我想回青島。我在電視上看到了,青島現在很漂亮,我想回去了。”說完,楚楚忽然輕松起來,是這7年中從來不曾有過的輕松。不顧姑姑愕然到忘記回答,楚楚輕輕地笑了。
開花的傷痕
那天晚上,姑姑和媽媽通了許久的電話,后來,楚楚把電話接了過去。楚楚說:“媽,我想回家。我想重新做楚楚,我不愿意做桑柔,因為做桑柔,我不快樂。”
媽媽哽咽了,“可是……”
“我不怕了,媽,只要不怕,就沒有什么會傷害我。現在,我不怕了。”楚楚的口吻很堅決。午后那場恣意的淚水,讓楚楚明白了人生其實無處可逃,回頭面對,也許是最好的方式——楚楚已經定下心來,即使母親依舊遲疑著,她還是堅決地訂了一周后回青島的火車票。
那幾天,楚楚開始到處跑著去買帶回家的禮物,順便和同學告別,風風火火的樣子讓大家瞠目。表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追在她后面喊:“桑柔,你是不是吃興奮劑了?沒事吧你?”
楚楚給表弟一個大大的擁抱,“弟弟,以后不要再叫我桑柔,我叫楚楚!”
“嗯,這名字酷。”表弟贊美,“楚楚,你好像從古代睡醒了哦。”
是的,楚楚睡醒了,從一個冗長而虛幻的夢里。醒了,真好。
坐上那列紅色的火車,楚楚覺得呼吸那樣透徹。那是2008年的夏天,楚楚回到青島,要母親陪著她去了一家紋身店,她很堅決地在自己的左手臂和后頸的傷疤上,紋了兩朵小巧的玫瑰花,非常精致、漂亮。
楚楚穿上了新買的黑色小吊帶,玫瑰紅色牛仔褲,走在有海風吹拂的街中,有男孩子對著她打口哨。楚楚感覺到媽媽握著她的手那樣一緊,她轉頭,對媽媽笑了,“媽,不好嗎?”
媽媽沒說話,重新握緊楚楚的手。這一次的緊,是對女兒一種失而復得的酸楚和感慨吧,楚楚感覺得到。
那個夏天,楚楚看了奧運會的帆船比賽,到處尋找能夠找到的曾經的同學。他們大多都待在青島,他們給了重新回來的楚楚毫不吝嗇的擁抱。楚楚知道,他們都知道7年前發生的事情,也許那時候,整個城市都知道,那么,她還有什么好怕的呢?活在一個如此了解自己的城市里,才可以做真正的自己。不用掩飾,不用偽裝,真好。
然后楚楚在一家服飾公司做了一段時間的設計,覺得不夠自由,2009年夏天,楚楚辭了工作,借了一些資金,盤下了臺東繁華商業街的一個小店面,開了一家小的服飾店——這是楚楚一直想做的,做民族特色的女裝,所有的衣服,都有手工的繡花。
一群女子很快成為固定客戶。她們喜歡楚楚在衣服袖口或褲腳手繡的小花,也喜歡楚楚身上那兩朵別致的玫瑰。楚楚會告訴她們,之所以紋身,是因為以前受過傷,有傷疤,不好看,索性就讓它開成花。
讓傷痕開成花,這也成為楚楚服裝店的一句宣傳語。一年后,楚楚招了兩名織補高手專門做服裝織補,修補那些破損的而主人又舍不得丟棄的衣服,一針一針,在那些或大或小的破洞上縫出花朵,重新成為主人的珍愛之物。
也會遇見熟人,他們看見她,會吃驚地喊一聲,呀,楚楚。
她就會笑著脆生生地應一聲。
這樣的楚楚,很像16歲之前,所有的快樂都那么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