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5日,歡歡去了。
上午,風冷得刺臉。歡歡跟我磨,兩只前爪抱著我的腿,拖著走都不松開,我想到了御寒用的護膝。我大喊:“OUT!(出去)”它才松開,我笑著對妻說:“咱家的狗懂英語了!”其實哪是,它只是看我的神情、聽我的聲調罷了。
午飯在外面吃的,忙完回來已傍晚,放歡歡出去透氣。開電腦時,我看見歡歡的身影,從窗外草坪上一閃而過。也就是十幾分鐘,女兒放學回來,開房門后叫我:“我關單元門擠著歡歡了!”我趕忙出去,心想別把腿夾壞啊。歡歡萎在地上,頭勾著,好像在舔傷口。我一碰它,發現舌頭竟伸著,被牙卡著,而大睜著的眼卻不動了。
才一兩分鐘啊,怎會這樣?我抱起了它,身子軟軟的。叫它,沒反應。我讓女兒回屋,她想不明白自己只是隨手關門,歡歡怎么就這樣了,她哭了起來。我飛快地想,寵物醫院離家好幾里地,而我的車上午出了問題還未修。
抱著歡歡出門,小區內找不到出租車,黃昏時候正值交通高峰,我站在路口一時攔不下車,我說:“歡歡,咱們去醫院,撐住啊。”它的身子依然那么軟,仍是熱的。
10分鐘后,我坐上了車。騰出手來給加班的妻打電話,她懷疑歡歡只是昏迷,而我卻禁不住哽咽。路我清楚,要走7個紅綠燈,我也知道這個臃腫的城市是怎樣擁堵,沒有誰會讓出一條窄窄的通道來,哪怕一個生命正在滑向死亡。歡歡仍沒有聲息,女兒說她關門時聽到兩聲短促的叫聲。我抱著它,淚水流了下來,它聽不懂我的鼓勁,它好像已經聽不見了!
其實還不是最擁堵,15分鐘吧,我到了。檢查卻干脆:心跳早沒了。我理智地要一個紙箱,卻小,放進去要窩著頭,我一下子覺得憋悶,便還是那樣抱著歡歡,走了出來。
車更難打了。我站在街口,看著一輛輛車與我們無關。這算是最冷的一天了,我一直不能接受冬天的黃昏,凌亂、昏黑、冰寒。歡歡在我的懷里,從未有過的溫順,行人車輛如過江之鯽,有人可能覺得奇怪:一個男人無助地抱著一條小狗,小狗嬰孩一樣溫順。我一時回不到家了,而歡歡再也回不了家了!它的身子不再熱了,只是我的手托著的部位有溫度,是我傳過去的。
我流著淚,眼淚流過臉頰很快冰涼。
按說以我的人生閱歷,不應該這樣敏感了。我只是不明白,為什么讓我親歷了歡歡的死?我相信,它上午的纏綿只是讓我更加心如刀割。我還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生命的逝去,本來就對當下境況有些寂然、頹然,又深味了一回凄惶無告、無可奈何的痛苦。正應了那句話“發生在別人身上是故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是事故”,我寧愿平靜度日,不起這波瀾,不寫這樣的文字。
回到家,我意識到還有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女兒的心理障礙。她仍在哭,我知道,12歲的女孩,迎來了她生命中的第一次重創。她愛歡歡,每次我們不在家,歡歡就是她的伴,而歡歡卻瞬間死在她的過失中。孩子也許自此就大了,她不是孩提時不管不顧、示威撒嬌的哭,她在哀泣。
我立刻開導她:“歡歡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歡歡知道你愛它,——這十分重要。人生就是這樣,很多事情不能挽回,你珍惜過就好,記住它就是最好的懷念。”妻回來了,抱住女兒:“這是歡歡的命運,它要離開,怎么也要找一種方式。”
淚水一直流到深夜,在女兒的腦海里,屋里角角落落都是歡歡的影子,而那些影子只會漸漸消逝,再也沒有集矛盾調解員、門鈴、飯渣打掃員、玩伴、小混蛋于一身的歡歡了!她平靜了許多,她的傷口平復了一些嗎,還是壓抑了悲痛?無論哪種狀況,都令人心疼。
災禍分兩種,一種如遠山一樣影影綽綽,很早就給人以警示,但也給了人心理準備的時間;一種是毫無征兆地猝然而至,一下子就碎開了,先是驚愕,痛是滯后的,但綿綿不絕。傷痛無論大小,都需要同樣的過程:刺中、濺血、痛楚、緩和、恢復、遺忘。療傷最好的藥就是時光,我倒想討要多一些的時光,事先備著,在怎么也止不住泄流的最初,一下子敷住。又想到幸福,幸福就是形成某種習慣,在正常狀態下,適應、熟悉從而產生依賴;而苦痛就是打破習慣、終止依賴,而形成新的習慣,也就是療傷的過程。
不知這些道理是否對女兒起作用,歡歡真的去了。俗語云“遠親不如近鄰”,更何況5年來的朝夕相處?就是一根鐵棒也會被捂熱的,它不是鐵棒,它也有溫度回傳過來,來往之間,多深的默契、親近都有了,彼此的依賴不可救藥。
歡歡就像一把飛旋著的刀,在我們三人心上,留下了規格不同的傷口,然后它自己哀絕而去。妻子表現平靜,不可否認的是,她跟歡歡最鐵。我們的心都在女兒身上,我是最后送走歡歡的,也只能這樣,又還能怎樣?
幾天了,我們擠到一張床上睡,我們可能都感到了失去一位成員的孤零,但我們回避著這個話題,日子如平常一樣過,好像我們真的無動于衷,好像歡歡沒有死,好像它從未加入過我們的大家庭。
(編輯 子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