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小彬
文學期刊與打工文學的生產
□孔小彬

孔小彬,1978年生于江西九江,現為九江學院文化傳播學院講師。
期刊是打工文學生產、傳播的重要載體。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以來,以打工者聚集密度較大的深圳、佛山、江門等地的地市級文學刊物,像《大鵬灣》《佛山文藝》《江門文藝》等雜志,直接推進了打工文學的發展。
到90年代末期,尤其是新世紀以來,打工文學越來越受關注,一些全國性的純文學期刊也加入進來,這無疑改變了打工文學的分布格局,打工文學也借此實現了精英階層化。借助對期刊的考察,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實際上存在兩個不同層面的打工文學,它們在創作者、閱讀者、文本風格、思想內涵等各個層面都有著重大差異。
一
打工文學發端于珠江三角洲,這一地帶進城務工者云集。起初的《特區文學》《佛山文藝》《江門文藝》等雜志敏銳地發現了這樣的一種雙向的強烈需求,即打工者訴說、表達自身打工生活、生命體驗的需要,以及閱讀、感受與自己有同樣經歷的群體故事的需要。
這幾份刊物分別由廣東省深圳市、佛山市、江門市文聯主管,這些地市級的文學雜志恰如其分地充當了寫作者與閱讀者之間中間媒介的作用。打工群體這個龐大的消費市場的存在也給雜志帶來了可觀的利潤回報。《佛山文藝》最高峰時單期發行量超過50萬冊,遠遠超過了國內一流的大牌文學雜志。《江門文藝》的每期發行量也大致超過了10萬冊。
在國內眾多文學期刊紛紛改版以謀求生路,特別是地市一級的刊物更是舉步維艱的背景下,這些以打工為主要內容的期刊卻“風景這邊獨好”,不僅闖出一條生路,而且影響越來越大,讓人不得不佩服他們經營手段的高明。像《佛山文藝》就已經是在全國范圍內享有一定知名度的期刊,被譽為打工文學第一刊,它在2006年還聯合《人民文學》《莽原》等刊物舉起“新鄉土文學”的大旗,造成較大的影響。
《佛山文藝》《江門文藝》等刊物的成功關鍵在于準確地定位自身,它們的宗旨是要為消費者服務,期刊主打的打工文學在這里也就變成了一種消費品。《佛山文藝》以“貼近現實生活,關懷普通人生,抒寫人間真情”為宗旨,以“清新活潑、平易親切、情趣盎然、可讀性強”為特色,堅持“讀者參與互動攜手共進”。①《江門文藝》的定位是“關注現實生活,堅持平民意識,面向打工一族,兼顧城鄉大眾,文學性和可讀性并重,雅俗共賞”,致力成為普通讀者的生活知音,打工一族的精神家園。《江門文藝》雜志自稱“濃縮了三億打工人的生活狀態,十億老百姓的相關故事”。《打工族》半月刊原名《外來工》,從刊名就不難看出它是一份專門為打工者服務的雜志,是國內創刊最早的打工類雜志,有“打工人的娘家”之稱。它把文學作為一種消費品,強化刊物的服務意識,在每一個細節上都注意招徠“顧客”。
這幾本刊物的風格都有著鮮明的通俗性,如封面,這幾本雜志的封面無一例外地都選擇時尚漂亮的摩登女郎照片,傳達了一種通俗與愉悅性,在第一時間就能吸引特定讀者群的眼球。滿足文化水平基本都在大專以下的打工者的精神需求。
二
90年代中期以來,打工文學逐漸進入了《人民文學》《十月》《當代》《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純文學期刊的視野,尤其是新世紀以來,發表打工文學作品的純文學刊物增多,作品數量也急劇增加。打工文學的影響由于大量純文學期刊的傳播而日益擴大,儼然成為新世紀以來的一個重要文學現象。
純文學期刊的加入也自然給打工文學帶來新的質素,它將打工文學帶入一個新的境地,再也不是迎合消費者的俗化文本了,而是注重深度開掘與人文關懷的、更多純文學審美性的文學。
主流意識形態的介入是促成打工文學分化的一個重要因素。特別是2004年以來,中央以連發“一號文件”關注“三農”問題(農業、農村、農民)的形式一再重申黨和政府對三農問題的高度重視。2004年下半年,由共青團中央、全國青聯主辦的進城務工青年鯤鵬文學獎評選活動,簡稱鯤鵬文學獎,正式拉開帷幕。這一活動的象征意義十分明顯,它表明打工文學由底層的消費化的閱讀現象已然轉身為高層的意識形態化的接納與認可。隨后,2005年這一年的《人民文學》集中刊發了項小米的《二的》(第2期)、荊永鳴的《大聲呼吸》(第9期)、陳應松的《太平狗》(第10期)、羅偉章的《大嫂謠》(第11期)等4個中篇,并在第11期配發開篇“留言”,專門談到刊物對打工文學的理解。《人民文學》作為一種“國家期刊”③,它的意識形態色彩是相當濃厚的。作為國家級的最高刊物,《人民文學》選擇刊發打工文學作品自然有其意識形態背景,而打工文學又借重《人民文學》這個平臺實現了自己的華麗轉身。它不再是局限于一隅的以商業利益為最高訴求的小角色了,而是堂而皇之登上了大雅之堂。
純文學期刊在發表打工文學作品上與《佛山文藝》《江門文藝》相比的重大差別在于,其一,它們絕不以打工文學為唯一的刊物選擇,打工文學作品只是作為一種題材類型散見于純文學期刊的各期之中,它們獲得的是一種累積效應。這種發表方式雖然沒有《佛山文藝》那樣的專門性特點,但在文本質量上可以有更高要求。盡管也有人批評這些打工文學創作的不足,但從當前文學的橫向比較來看,總體來說這些發表在純文學期刊上的打工文學水平還是相當不錯的。另外,《佛山文藝》《江門文藝》等刊物都是半月刊,《當代》《十月》等純文學刊物大都是月刊、雙月刊,單從用稿的從容余裕來看,純文學期刊顯然有更多選擇的可能性。其二,作家的身份再也不是以打工者為主體的兼職身份,而是職業化的知識分子作家。盡管也存在像王十月、周崇賢這樣的打工作家,但給純文學期刊供稿的打工文學寫作者大都已不具有打工經歷,真實、鮮活的打工生活在這些職業作家的作品中已經很難讀到。然而事物總是有兩面性的,知識分子作家的優勢在于,他們往往可以跳開現實記憶的糾纏,以更寬廣的視野、更深沉的思索以及更審美化的方式處理打工題材,打工文學在他們手里因而顯現出精英化的純文學特征。其三,閱讀受眾的不同。文學期刊作為一種現代傳媒,受眾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由于服務的受眾群不同,純文學期刊與消費化的打工期刊在定價、作品風格、發行區域、銷售方式乃至發行地點、附帶廣告等方面都有所不同。特別是由于受眾在文化層次與欣賞能力上的巨大差異,二者在刊發作品的內在要求上也迥然有別。

三
純文學期刊給打工文學至少帶來以下三個方面的變化。
一、人文關懷的濃郁。作為人文知識分子的作家,絕不能以一種游戲的心態去取悅讀者,而應當以寬廣的胸襟,深厚的人文主義情懷去同情、悲憫他筆下人物生活的艱辛、遭際的不公以及命運的悲哀。
純文學刊物在選擇登載打工文學作品時絕不以打工者生活的艱難困窘來滿足讀者獵奇心理或博取讀者廉價淚水,這應當是純文學刊物的一條基本原則。羅偉章《故鄉在遠方》(《長城》2004年第5期)里的石匠陳貴春到城里打工,不斷遇挫。好不容易找到點正經事做,又聽說家里的小女兒一個人燒飯被火燒死了。悲慟的陳貴春買票回來,路上竟被盜,分文全無,無法轉車,也就是說在城里被掠奪得干干凈凈的陳貴春回家的路也斷絕了。走投無路的他最后成了搶匪,第一次搶一個大個子男人并把人打死了,然后是落入法網,被槍決。陳貴春一無所有,災難卻接踵而至,作者的敘述讓我們不但不覺得他的暴力行為的可恨,反倒覺得他的命運的可悲。還有不少作家將筆觸伸向打工者的精神層面,關注這個群體精神上的追求。《山花》2005年第1期上發表的 《接吻長安街》(夏天敏)講述來自云南的打工者,在北京這座城市遭人鄙視,他要實現一個驚人的夢想,那就是與女友在長安街上接吻。“在長安街上接吻于我意義非常重大,它對我精神上的提升起著直接的作用。城里人能在大街上接吻,我為什么不能,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挑戰,它能在心理縮短我和城市的距離。”這接吻已完全脫離了原有的男女親近的內涵,而變成一種莊嚴而怪誕的儀式。2007年第5期《當代》發表賈平凹長篇力作《高興》,作品在給予以五富、劉高興為代表的農民工深切的同情的同時,也探討他們身上精神層面上的閃光特質,即使是在極端貧困狀況下也不失卻樂觀開朗的心境,也不忘記去幫助一切應當幫助的人。
二、現實思索的深入。《打工者》《江門文藝》等商業化低端文學雜志刊載的打工作品往往滿足于對打工生活淺層的表面化生活的記錄,很多作品不過是類似于新聞素材的形式,沒有深入生活的潛流,作者的思考也不能穿透現實生活的堅硬外殼。加上寫作者視野的相對狹小,他們只能就事論事,不能形成對現實生活寬廣豐厚的認識。而純文學期刊的加入,則使打工文學的面貌為之一新。專業作家們往往從中國長期以來形成的城與鄉的對峙的背景去理解打工者的不幸,或者說,作家們在打工故事背后看到了城鄉對峙中鄉村文化的全面潰敗以及中國現代化進程中農民所付出的沉重代價。
周崇賢的小說甚至直接將城市比作是鄉下人的墓地、靈堂,荊永鳴的小說表現了鄉下人在城里的尷尬處境,《歸來》表現了鄉下人飛蛾撲火般地投入城市,《糖藕娘子》反映了進城農民維持生計的艱辛和城里人無所不在的優越感。劉慶邦的《到城里去》則在城鄉對立的背景下深入探討農民自身的精神缺陷,鄉下人可以憑借進城獲得極大的虛榮心的滿足,而進城的農民返鄉則必須是衣錦還鄉,哪怕用的是弄虛作假的方法,否則就會被人瞧不起。
三、審美品質的凸顯。對于打工文學,不少人想當然地認為這是一種粗糙的文學,其文學性經不起考驗。其實這是一種誤解。不能說所有的刊登在純文學期刊上的打工文學都是精品,但可以說這些作品總體上說是具有相當文學審美性的。《上海文學》2004年第1期李師江的《廊橋遺夢之民工版》對造橋工人有相當細膩的心理刻畫,主人公在勞動之余總要經過一個發廊,每次經過發廊后就會在意念中想象得到發廊女人的按摩服務:“難道這就是做雞?如果是,那么花20塊錢就可以當上嫖客了。嫖客,一個多么風光的身份,簡直可以讓自己從農民中脫穎而出。”這是一種扭曲的心理,放在一個底層的農民工身上又十分的真實可信。除了細膩深入的心理刻畫外,有些小說在敘事上也很注意。吳玄的《發廊》(《花城》2002年第5期)中的敘述人“我”,既是故事的參與者,又直接對當事人的生活遭際展開自由的評述;劉繼明的《送你一束紅花草》(《上海文學》2004年第12期)通過敘事者小寶——鄉村診所里的一名學徒的眼睛來隱約交代主人公櫻桃的故事。從城里歸來的櫻桃患有不可根治的疾病,雖然櫻桃從城里掙來的錢給家里蓋了很好的樓房,患病的她卻被無情的驅逐出來,村里也有不少關于櫻桃的閑言碎語。只有小寶同情她。在給櫻桃打針的時候小寶總要捎帶一束紅花草,這一點浪漫溫情更加彰顯現實世界的冷酷無情。文本的張力正是通過選擇敘事人小寶這個涉世未深、懵懂無知的少年來實現的。
打工文學的發展至今已有二三十年的歷史,我們關于打工文學的認識長期以來存在一個誤區,那就是把具有“底層寫”和“寫底層”兩種不同形式的打工文學混為一談,并想當然地認為凡是寫底層的文學就是粗糙的、缺乏文學性的文學。
實際上,由于90年代中后期以來,特別是新世紀初以來主流意識形態的介入和純文學期刊的加入,打工文學已經走向高端,實現了自身的分化。職業作家的加盟大大提升了打工文學的審美品質和精神內涵。當前的打工文學出現了大眾消費化與知識分子寫作的不同形態。所以,我們在評價打工文學時為了避免以偏概全,需要慎重地加以區別。
注釋:
①《94’奉獻》,《佛山文藝》1993年第12期,第1頁。
②《留言》,《人民文學》2005年第11期。
③吳俊:《〈人民文學〉與“國家文學”——關于中國當代文學的制度設計》,《揚子江評論》2007年第1期。
④賀芒:《〈佛山文藝〉與打工文學的生產》,《文藝爭鳴》2009年第11期。
責任編輯陳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