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達喜
日本花祭民俗與中國儺蠟文化
□余達喜

日本花祭據傳已有700多年的歷史,是國家重要的無形文化資產,在日本享有盛名。日本國際常民文化研究機構,開展亞洲祭祀表演的比較研究,邀請了中國、日本、韓國的學者對日本愛知縣奧三河地區的花祭進行考察。2009年12月13日,我們在東榮町中在家(村落名)對當地的花祭表演進行了全程考察。
中在家的花祭祭場大約由神座、舞場、神屋、事務所四部分組成。神座是花祭的中心,供奉牌位和供品,花大夫等神職人員以及鼓師、笛師盤座其中,空中懸吊五色紙條做成的“天蓋”。墻梁上貼滿了白紙剪刻的日月圖案和五方馬圖案。舞場的四周有五棵新砍的綠樹枝插在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上,中間壘起一泥灶,上面架有一口鐵鍋(湯立)。舞場的一側是一間神屋,供舞者候場和存放道具、服飾。另一側是受理神事關系登記奉納的事務所和可供人觀摩的“見物席”。特別引起我關注的是在祭場之外的前后2個空曠山地上,分別設有2個小的祭壇。祭壇很特別,由五根新竹頂部夾著紅、黃、青、白、黑五色紙條,按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插在地上,下面有五谷供品,可能是五方神靈降臨的“天梯”。此外,在舞場的前端空曠地上設有一個火塘,里面大塊的木柴燃燒不息,柴煙騰空,很像中國古代的柴燎祭天。
花祭的構成十分繁雜,大體上由迎神、誦經喚神、人和神的舞蹈、還神等環節組成。
花祭的儀式過程也十分冗長、單調。從早上8點一直到晚上11點左右才結束。24個藝能舞蹈穿插在神事過程中,有花之舞(三人扇舞、三人刀舞、四人劍舞);有鬼之舞(山見鬼舞、榊鬼舞、茂吉舞);還有一些類似“三番叟”的翁舞等。
關于花祭的含義,日本學術界眾說紛紜。我比較認同折口信夫先生的解釋:花是稻穗的象征,是意味自然萬物的生命之花(見野村伸一先生的資料)。從現場考察的許多民俗事項來看,花祭與中國的儺祭和蠟祭有許多相似的地方。
蠟祭源于中國古代原始社會,是先民在農耕過程中,對谷物和農業神的崇拜。據《禮記·郊特牲》記載:“郊之祭也,大報本反始也。天子大蠟八。伊耆氏為蠟,蠟也者,索也;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饗之也,蠟之祭也,主先嗇而祭司嗇也。祭百種。以報嗇也。饗農,及郵表畷,禽獸,仁之至,義之盡也。古之君子,使之必報之。迎貓,為其食田鼠也;迎虎,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祭坊與水庸,事也。曰: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
蠟祭所祭之神都和農業有關。先嗇是農業的首創神——神農氏。《易經·系辭》說“神農氏作,斫木為耜,揉木為耒,教民樹藝五谷”。意思是說神農氏發明了耒耙農耕農具用來翻田耕種,收成五谷。五谷即稻、黍、稷、麥、菽。貓、虎因食田鼠和田豕,保護農作物而受祭,坊和水庸(堤坊和水渠)因灌溉農田,蓄水泄洪也受祭之。總之大凡對農業豐收有功的,都仁之至,義之盡,使之必報。顯然,蠟祭是報田祭、豐饒祭、感恩祭。
據悉,花祭主要散存于日本交通相對落后的天龍川中游一帶的山區。我們考察的中在家也是一個地處深山的村落。舊時中在家的自然條件肯定是昔不如今,野獸出沒,山洪泛濫,水土流失,旱災、水災、蟲蝗之災都是農業的大害,有個好年成實為不易。從現場參與花祭的民眾心理來看,山民們感謝百神的恩賜,祈愿五谷豐收,防止疫病災害,驅除污穢邪惡的民俗愿望還是很明顯的。
花祭中有許多與中國五方觀念很相似的民俗事項。紅黃青白黑五色紙飾,代表東西南北中的五方新綠枝,以及身著紅黃青白黑五色服飾、面具的榊鬼,還有每個舞蹈基本上都是跳五個方位等。可以說五方觀念貫穿整個花祭儀式。
祭五方而求年是中國古代傳統的祭祀做法。《禮記·郊特牲》曰:“八蠟以記四方。”祓禳于四方是中國蠟祭的重要內容。在國際常民文化研究機構,我們觀看了涉沢敬三早期拍攝的花祭映像,其中有許多五方觀念的信息,如“四方旗四”,以及用白紙做的“八橋”,掛在四個方位。表示神從這里下凡等(見野村伸一資料)。
在中國民俗文化中四方與五行是對應的,四方中蘊涵了五方。就像四時一樣,春夏秋冬配置了“季夏”(夏季的第三個月,即舊歷六月),與五行對應,所謂“春為木,夏為火,季夏為土,秋為金,冬為水”。空間方位也是如此,東南西北配置了中央,成為東方為木,南方為火,西方為金,北方為水,中央為土。五行、五色、五祀、五方、五帝、五神,在中國民間祭祀文化中是非常重要而又充滿神秘力量的巫術觀念。中國儺戲中法師請神先要恭請東方青帝兵,南方赤帝兵,西方白帝兵,北方黑帝兵,中央黃帝兵,然后再參拜五方功曹,即東方青功曹,南方赤功曹,西方白功曹,北方黑功曹,中央黃功曹,爾后是驅逐五方瘟疫。由開山神揮舞鉞斧五方砍殺:一砍東方甲乙木,二砍南方丙丁火,三砍西方庚辛金,四砍北方壬癸水,唯有中央不砍(中央戊己土)。
中在家花祭中的:五色“天蓋”可能是迎送天神的“幡蓋”;五棵新綠枝可能是五方天神下凡的“天梯”;五色榊鬼跳五方可能是驅逐五方不祥;場外的祭壇里的供品可能是“五谷”;場中央的“湯立”可能是“五祀”中的祭灶(五祀即門、戶、中霤、灶、行)。中國民間祭灶神很盛行,每年家家戶戶都要舉行祭灶儀式。
日本花祭的日期安排各地都不一樣。大多數都集中在每年的11月到來年的二三月。東榮町小林諏訪神社為11月的第2個星期六,中在家為12月的第2個期日,古戶為1月的二三日,豐根村的布川為3月的第1個星期六等等。其實,中國古代的蠟祭初始時也是祭無定日。《說文》說“冬至后三戊,臘祭百神”(臘、蠟相通,臘是蠟的轉稱)。原因是,冬至在我國的農歷中,并不是一個固定的日子,有時會在年終的十二月,有時會落在來年的一月。大約到了南北朝時,才將十二月初八日定為臘日。這一點是否影響到了日本的花祭舉行日有待于進一步研究。
酬神報賽為“蠟”,驅鬼除崇為“儺”,儺祭和蠟祭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相互融合,衍為民俗。《后漢書·禮儀志》載:“先臘一日,大儺,謂之逐疫”。《荊楚歲時記》:“臘鼓鳴,春草生,村人并擊細腰鼓,戴胡公頭,及作金剛力士,以逐疫”。可見儺蠟在古代就相互滲透,相互融合。
儺是農耕文化的產物。主要分布在中國南方以水稻生產為主的稻作農業區。我曾作過一次調查,以北緯40度為界,越往南走,儺文化越是密集,而北緯40度以北,都是以“薩滿”為主。一個是稻作文化,一個是游牧文化。我稱之為“南儺北薩”。日本學者諏訪春雄先生也有過類似的論述:“假面文化在赤道四周地區大量存在著,越往北方,假面文化就越少,因此,我認為假面文化與某種農耕或者旱田耕作相關”(諏訪春雄《假面的分布》)。我曾從1996年開始,從日本北邊的巖手縣一直往南直到沖繩島,考察了許多的追儺行事。令我感興趣的是,它們和中國的儺一樣,與農業稻作文化關系十分密切。
日本是一個很重視農業祭祀的國家,各地舉行的追儺行事,我們時常可以看到火把的運用。大分縣國東町六鄉滿山成佛寺舉行《修正鬼會》,幾十米高的巨大火把豎立寺廟旁,讓人嘆為觀止,其驅逐儀式也是由火把引領三位來訪神走村串戶,沿門逐除。愛知縣岡崎市龍山寺的《鬼祭》更是火把成群,聲勢浩大,形成強大的“火攻”陣勢。還有京都廬山寺的《鬼法樂》,吉田神社的《節分》都是大量使用火把逐疫。很顯然是受到中國儺文化的影響。火把是中國驅儺中的重要關目,據《續漢書·禮儀志》介紹:“先臘一日,大儺,謂之逐疫……持炬火,送疫出端門,門外騶騎傳炬出宮,司馬闕門外五營騎士,傳火棄雒水中。”《東京賦》又載:“煌火馳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可見火把是驅儺的強形式。中國南方江西南豐三蹊鄉石郵村的搜儺儀式通宵達旦,火把始終貫穿整個儀式。該村有專門的組織“火把會”,負責每年從山林里砍下大量的山竹曬干,制作成2—4米的火把(舊時
還有幾畝專門供火把用的山林)。搜儺時負責傳送火把,攜照田塍沿門逐除時,火把引領開山神于每家每戶目察區陬,戈擊四隅,驅逐不祥。我問當地鄉民為何要用這么多的火把,鄉民除了告訴我是祖上傳下來的以外,還告訴我“疫鬼怕火”。鄉民說的疫鬼實質上就是影響谷物及人畜生長的“陰氣”。《禮記·月令》說:“季冬之月,命有司大儺,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氣。”在古人的思維中,萬物都是有生命的,冬春交替之季,陰氣若不及時驅除,來年定為禍害,必須借助陽精之火逐陰達陽,“送寒氣”就是毆除陰氣帶來的不祥。云南少數民族的“火把節”跟稻作文化關系更為直接。據《西南少數民族風俗志》介紹,在武定,祿勸彝族地區,火把節既可以火燒危害禾苗的害蟲,又可以使谷穗看到火把,加快生長。日本學者伊藤清司先生也敏銳地看到了這一點:“火不單是征服邪鬼惡魔,而且是招來神靈,以便保護農作物,保證豐收的象征。舉行火把節,既可以用火燒死為害禾苗的害蟲,又可以使谷物的穗看到火把,而加快生長。”(伊藤清司《傳說與社會習俗——火把節故事研究》)
在中在家的花祭中,我們多次看到幾位女童持火把引領山見鬼、榊鬼等,圍繞“湯立”目察區陬,司執遺鬼,很象中國古儺索室毆疫景象。此外,花祭舞場外一直燃燒的火塘,也是可以與火把互相參照的。一般意義上人們可能會理解為是深山里圍觀群眾御寒取暖的篝火。其實它也是為強化火把逐疫功能的 “柴燎”(或說庭燎)。“柴燎”即燒柴祭天,是中國古老的祭祀儀式,《爾雅》曰“祭天曰燔柴”。古人祭天用“煙祀”,燃燒時柴煙升上天空,人們希望騰空上升的柴煙能把人們的愿望傳遞給天神。同時又希望天神順著柴煙降臨人間。即是祈神,迎神,又是借巨大的陽精光焰逐陰達陽,驅邪逐疫。它和火把的功用在本質上是相通的。鄭玄注“樹于門外曰大燭,于門內曰庭燎”。
“湯立”也是日本花祭中的重要關目,其中隱藏著許多等待我們破譯的文化密碼。盡管各地“湯立”的形制各有不同,有的是用泥壘起來的,有的是用鐵鍋架起來的,但所有的神事和舞蹈都是以它為中心,它在花祭中的突出位置是非常引人注目的。
中國民間有“祭灶”的風俗,傳說先民由茹毛飲血到用火燒烤食物,發明了火食,由此創造了灶神。《事物原會》稱:“黃帝作灶,死為灶神。”《淮南子·汜論篇》:“炎帝作火而死為灶。 ”《周禮》說:“為祝融,祀以為灶神。”黃帝、炎帝、祝融都是傳說中的灶神,火食對人類的生活關系實在太密切了。早期的灶神產生于人們對火的自然崇拜,逐步成為國家祀典的“五祀”之一。后來由掌管灶火和飲食,演變成監察人間善惡功過并報上帝的監察神。傳說灶神是天帝派往各家的監察大員,專門負責監察每家每戶的德行與功過,每年臘月二十三灶神升天專門向天帝稟報人間善惡。由于愛打小報告,說壞話,因此民間“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論語》)。每年祭灶神都要用麥芽糖粘在灶神嘴上,讓它在天帝面前多甜言蜜語,少惡言惡語,避免天帝懲罰。

如果我們將“湯立”和中國祭灶從民俗心理,象征意義以及功能和作用等角度加以比較,可能是個十分有趣的課題。在我看來,對“湯立”的研究,應該是多方位的取樣描述。遺憾的是對花祭的考察僅僅是第一次,而且是站在中國學者的立場,因此,還有待于今后與日本學者來共同討論。
需要特別提出的是花祭中有一件道具應該引起我們的關注,那就是四個青年舞者在潑水時使用稻草做成的掃帚。他們邊舞邊用掃帚向圍觀群眾潑灑湯立鍋中的圣水,祝福人們潔凈吉祥。我們知道,驅邪與納吉是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面,驅邪的目的是為了納吉。《東京賦》在描寫古代驅儺情景時,有這樣的記載:“方相秉鉞,巫麲操茢”。“鉞”是斧鉞兵器,以兇制兇,用于驅趕疫鬼,“茢”是掃帚,既可掃除不祥,又可潔凈納祥。掃帚除穢,由來已久。“帚”字最早可見于甲骨文,陜西出土的商周青銅器上,就有“子持帚作灑掃形”的銘文。
威榮該留著,
威榮不要掃。
福祿更昌盛,
福祿也不掃。
口嘴口舌掃,
牛瘟馬瘟掃,
豬瘟狗瘟掃,
1)介紹了掘進機遠程監控系統的結構與工作原理,完成了掘進機試驗樣機的遠程控制,構建了主副工控機遠程監控系統,實現了試驗樣機的遠程控制與在線監控,試驗表明,該遠程監控系統可以直觀、準確且清晰地顯示掘進機所有動作與相關數據,運行性能穩定,適用于多種掘進機試驗研究。
雞瘟牛瘟掃。
災害與瘟病,
走嘍!走嘍!
再看貴州地戲《掃開場》詩文,全是吉利之語:
掃開場,掃開場,
掃個紅日照四方,
掃個大場賣牛馬,
掃個小場賣豬羊,
掃個文場賣筆墨,
掃個武場賣刀槍。
……
而《掃收場》詩文全是驅邪納吉的內容:
木精木怪掃出去,
金銀財寶掃進門,
火精火怪掃出去,
牛馬成群掃進來,
金精金怪掃出去,
五谷豐登掃進門,
水精水怪掃出去,
萬股銀水淌進門,
天瘟掃在天堂地,
地瘟掃在地少卜,
各種疾病掃出去,
一鞭打出九霄云。
掃帚除穢納吉的功用,發展到現今又成為中國傳統的“掃年”習俗。每年臘月二十四日人們都要忙于打掃房子,清潔房室,把一切“晦氣”、“污穢之氣”統統掃出門。因為“塵”與“陳”諧音,又有“除陳布新”、“除舊迎新”的說法。
花祭從取圣潔之水精進潔齋,到最后用掃帚潑水為民除穢納吉。盡管遮蔽在背后的掃帚作用不容易被人關注,但我們可以從用掃帚潑灑圣水的象征意義與中國儺蠟驅邪納吉,求吉祥的心理作用中看到它們是相一致的。多多少少含有儺蠟的遺緒。
花祭的民俗功能是驅疫除穢,凈化潔齋,形式特點是神事和藝能,結構特點是詩、樂、舞為一體。它和中國的儺蠟文化非常相似。但是要將花祭與中國的儺蠟文化進行比較,困難比較大。首先是缺少資料以及對花祭學術史的了解(這方面日術的研究者已經積累了許多研究成果);其次是對花祭的了解實在是太少(僅此一次的考察)。因此,也只能作為第一次考察零碎的觀后感和一些表象的描述,也難免有些偏頗和謬誤。本文只希望在今后的研究中為大家提供一些基礎性資料,共同來完成共通性的研究成果。
責任編輯陳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