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磊
愛情最后的儀式
■吳磊

我是那一年冬天在醫院認識錢璐的。到年底了,病情不重的病人都理順東西回去過年了。奶奶是胃癌,不知能不能捱過大年。街上熱鬧非凡,過年的氣氛一天比一天濃,更顯出醫院的冷清。我哈著氣,拎著盛滿鯽魚湯的暖瓶,一進門發現窗戶邊上一個年輕的女孩在用匙子一下一下往奶奶嘴里喂水。病房里沒有其他人,我將暖瓶遞給她,坐在另一張床上,埋頭看一本書,大概是王朔的什么小說,我那時,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對他的小說特別著迷,夢想著什么時候也遇著一個滿嘴京片子的小妞。現在想來,光線,還有心情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多么的大。我沒有注意到那個女孩,因為她坐在一個逆光的位置,還因為她穿了件城里女孩不會去穿的暗黃格的呢子外套。大概是誰的什么鄉下親戚,這個念頭只在我腦子里一閃。我沉浸在小說里,一直等到嬸子來換我。嬸子是刻麻將的,身上是一股硬塑料的刺鼻氣味,我低頭看書時,突然聞到這股味道,就合上書,道了聲好,準備回去。剛出病房又被嬸叫了回來,嬸讓我與那個女孩同走:你叔今天回來吃飯,錢璐得趕回去做午飯。我走得很快,經過一條手術專用通道時,順著斜坡下去幾乎要跑起來,等到了醫院大門口,后面的人已經跑丟了,我站在外面的花壇邊等她。一會兒,一個女孩從昏暗的走廊里出來了,正是上午九十點鐘的陽光,夾帶著耀眼的金黃一下將那個女孩照得通體透明,她拎著一個黑色的小包,瞇著眼睛,嘴唇紅艷艷的,從黑暗里走過來,讓我一下子驚住了。她走到我跟前,我慌忙扭過頭去,假裝找自行車,可是腦子里充滿了那個耀眼的形象。
哥,不著急,好好想一下,車放在什么地方的?她看我有些呆頭呆腦的,找了半天都沒找到車子,就過來幫著找。我第一次聽人叫我哥,感覺一下子與之親近了許多。
女孩大方地坐在我車后面,一股清香傳過來,其實不過最普通的雪花膏味,但那氣味一直到夜晚都陪伴著我,讓我躺在床上失去了看小說的興趣,并且覺得這個冬天的夜晚格外悶熱。
這就是我與錢璐的第一次相識,20歲的我被一種莫名的東西擊中了,變得六神不安。我絮絮叨叨對曹建說著錢璐,仿佛一松口,她就會飛掉。曹建說,打臺球吧,你看我就剩下一只黑8了。我一看索性丟掉球桿,走吧,找個地方坐坐吧。于是我們又去了工人文化宮跳舞。那段時間,為了找個人傾訴滿腔的愁緒,我不斷地邀請曹建在小城的娛樂場所轉悠。曹建被我纏得沒辦法了,就說,你膽子小,我看你可以去找一找陳大富。陳大富就是我叔叔,那時候我們已經開始在背后直呼其名了。曹建小時候和我在一個院里住著,曾經在夏天的夜晚睡在涼席上聽我叔叔講他的故事,那時候的叔叔在我們腦子里共同的印象就是他講述的那樣,是個熱愛詩歌和書法,曾經在金色的黃昏,背桿鳥槍帶著一幫煤礦學校的學生上山打獵。歸來途中,西風烈烈,我們都想像得出風吹起叔叔長發飄飄的浪漫景象,少不得的,他還會隨口背出毛主席的詩詞: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不到長城非好漢……不過后來等到我們都進了工廠,上著叫苦連天的三班倒時,我們覺得這個形象是個狗屁。你叔叔太滑頭了。一次等我們又被叔叔哄著出了他的公司時,曹建這樣對我說,曹建有些不服氣,他常常敲打我,陳泉,我就不明白,他是不是你親叔叔。好在我那時,并不著急想進叔叔的公司,我知道他的公司是怎么回事?我更關心的是錢璐,這個有著血一般紅艷嘴唇的鄉下女孩。其實我那時也認識幾個單位上的女孩,也有漂亮的,妖艷的,故弄風騷的,工休時,常常幾個一群去過舞廳。那時跳交際舞剛剛在小城里風行開來,我們在車間里上夜班時,監工不在,我們就將車間變成了舞廳,一個班的男女在一起學跳舞,如果你那時夜間恰巧從美達瓷磚廠經過,會透過灰塵撲撲的大窗戶看到我們年輕的身影笨拙地在舞蹈。
現在想來那段日子是無聊而美麗的,只是奇怪,為什么對經常在一起的女孩沒有興趣呢,而對這個一面之緣的叫錢璐的鄉下女孩卻一見鐘情。我覺得傾訴絲毫不解決問題,像被一股力量推著,我開始頻頻出現在醫院,即便輪不到我值班,也會找個理由過去。他們都以為我是孝順,沒人會朝這方面想。冬天的夜晚,我常常在外面加個羽絨服,騎著自行車從城東頂著狂風往鼓樓區的醫院趕。快到醫院時,我就停下來,脫掉羽絨服,露出一身筆挺的西服,還有紫格子領帶,我知道,這一身能使我接近帥哥的形象,頭發已經在鏡子前梳了半個小時,風一吹前功盡棄,于是又從屁股口袋里掏出一把迷你小梳子,別過頭順著風,在黑暗里猛梳幾把,帶著滿身寒氣和一身筆挺的西服來到醫院。整個樓道都黑洞洞的,沒有人氣。不過我知道,轉過幾道彎,爬上那個手術通道的斜坡,在二樓最里面的一間,住著病入膏肓的我奶奶,還有錢璐。
對我到來,錢璐并未表示奇怪,似乎一切順理成章。時間大多在7點鐘左右,因為等錢璐看護奶奶掛完水,服侍她吃了睡下后,遠處電視里往往傳來新聞聯播的音樂。起先我們只是在病房外的長木椅坐著聊會兒天,走廊的燈很弱,窗戶外常常有煙花騰空而起,大概是想趕在年前結婚的煙花。窗外的明明滅滅更增添了醫院的凄清之感。不過我只是在回憶里有這樣的感覺,當時,心里盛滿了激動,臉發燒般地滾燙,錢璐的臉更加燙,沒有觸摸,但她的熱氣隔著半米都能感覺到,兩張燙燙的臉在近乎黑暗里靜靜地說話。這應該就是我的初戀了。
至今回憶起來,都有種天翻地覆的感覺。我的初戀是繞不過我的叔叔的。他那時剛從煤礦回來,進了物資公司,當了銷售員,這是物盡其用呀,他嘴皮子厲害是人所共知的,只是那時銷售員是很不吃香的行當,沒有關系和犯了錯誤的人才會被調到銷售科。他好像混得不怎么樣,這點從有一年過年的團聚家宴上就可以看出來。大家都到齊了,就他一人沒到。爺爺讓再等等,大家便聊著天等著,不過沒人敢聊關于他的事情,都知道他跟嬸鬧得一蹋糊涂,整個物資公司的大院都被他倆搞得雞飛狗跳。在我記憶里,他與嬸嬸似乎沒好過一天,從結婚起就鬧,既然這樣,我不明白為何還要結婚。他那天來時,似乎剛睡醒的樣子,一向注重儀表的人頭發像雞窠棚子翻翹著,胡子像一溜煤渣涂在唇上和下巴上,身上是一件舊的軍綠大衣,他含糊地和大家打了招呼,胡亂吃了碗米飯,推說有事,又匆匆忙忙地走掉。我第一次有些同情這個叔叔。可是再次見到時,他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神采飛揚和夸夸其談,那是兩年后的一個春節,大概是正月初五。
那時奶奶已經住院,爺爺臉色有些陰,叔叔卻滿臉紅光,談笑風生。不停地和大家干杯,頻率很快,說話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他說過年后將組建一家公司,直接屬于縣三產辦領導,簡言之,是和物資公司平級的,也就是說,我這個叔叔一步登天,成了享受科級待遇的公司老總。當時他的架勢已經是個老總的派頭了。只是讓我沒想到的是,在我按慣例敬酒時,他突然提到了錢璐,大手一揮,像對他的部下說話,他說,小泉子,你的事,叔叔做主了,別擔心,一句話的事情。我聽了顯得激動過頭了,又趕緊敬了他一杯酒,喝得急了,嗆住嗓子,最后眼淚都嗆出來了。我至今還記得他在酒桌上那讓人佩服的手勢,只不過一揮,仿佛美麗的錢璐就已經滾進我的懷抱了。
我詳細為曹建描繪了他那個令人激動的手勢,曹建不以為然,從口袋里摸出半包紅塔山,給了我一支,點上,我們兩個站在工人文化宮門前的臺階上,抽口煙,就仰起頭,朝藍得有些刺眼的天空看上一眼,很無聊。連抽好幾根,曹建突然說,我想請你看個好戲。后來我們去了大森林歌舞廳。我從未去過大森林歌舞廳,因為它門票太貴,去一次相當于去10次工人文化宮,但我沒想到的是,我在那里遇到了叔叔你。曹建讓我看的好戲就是這個,他像個女人一樣在我耳邊嘀嘀咕咕,然后說,怎么樣,打個賭,我請你看這個好戲,你出門票,我當時對他說的根本不信,我說,不至于吧。曹建說,騙你是孫子。
我咬著牙買了兩張門票,曹建似乎熟門熟路,我們在一棵人造大樹的背后找了間包廂,所謂包廂只是半包圍狀,兩頭用木屏隔開,我們呆在里面,膝蓋半跪在沙發上,露出半個頭,朝另外的幾個包廂窺視。雖然燈光時明時暗不大清晰,但是我還是看到了想看的場景。
叔叔做夢也沒想到,他的丑態被我們盡收眼底。在黑暗的大森林歌舞廳,在閃爍的彩燈下,他的皮大衣胡亂丟在茶幾上,旁邊是啤酒、巧克力,開心果什么的一大堆吃食,他顯然是在哪兒剛剛喝多了,摟著一個上身穿大紅羊毛衫,下身穿皮短裙,濃妝艷抹的女人,他像一只困獸般在沙發上蠕動,那女孩像鴨子一樣“嘎嘎嘎”地笑著躲開他逼壓上去的臭氣熏天的嘴唇。我當時看得心跳加速,叔叔的皮褲子與沙發摩擦的聲音讓我的牙根都一陣陣發冷。一邊的曹建不像我這樣,他噴云吐霧,不時拗起頭來斜睨一眼,最后,他“呸”地吐了口痰,將煙頭用手狠狠地彈向舞池的中央,操,太惡心了,是大紅!
即便現在想來,都覺得惡心,而那時簡直是震驚,因為大紅是縣城最“爛”的貨色,據美達瓷磚廠看水塔的老光棍王呆子說,這貨色,連他都嫌臟。這個外號叫“二分錢”的貨色現在居然被擁在我叔叔的懷抱。那天我記得最后他吐得滿地都是,我們離開時,他一個人躺在包廂沙發上睡著了,音樂低沉,光線暗淡,舞池里是一對對貼在一起的黑糊糊的人影……
我當時想,爺爺奶奶要是看到他這副德性,會當場咽氣的。我沒將看到的告訴任何人。只是心里很不安,好像自己做了件見不得人的事情。那一夜,我使勁地想念起回鄉下過年的錢璐,急切地想見到她。
正月初八晚上,我又見到了錢璐。我記得清清楚楚,二十年后的今天,似乎還能感觸到那天陰冷的空氣和空氣中的煙火氣味,青灰色的天空深處不時飄過一盞慢悠悠浮在那里的小洋燈,我和錢璐伏在北門陵園路上一座偏僻的小橋上。不知何時走到了北門,一路我不停地說了些什么都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天錢璐穿了件粉紅色豎領的滑雪衫,她的微微翹起的下巴有一小半藏在里面,她的臉格外的白皙,在黑暗中閃著瓷一樣的光澤。從鼓樓區的醫院到陵園路是一段很遠的距離,我一路說個不停,感覺一生都沒說過這么多話,不知為何會這樣,一個從來都訥于言表的人一下變得健談。錢璐很少說話,不過她的大眼睛流露出的是一股溫情,我能感覺到。我像表白一樣的話語最后起到的效果是不知何時,錢璐的一只手攙著我的肘臂,也許是我表白時過于投入了,這期間下起小雨都不知道,我們冒著雨走到大會堂湖中央的一間小亭子,某一刻,就像喧鬧突然消失,空氣一下變得格外寂靜,我才發現我們居然偎依在一起,在這靜謚的湖中央,潮濕的帶著腥味的湖水,還有雪花膏的清香,讓我覺得有些窒息,我一只手拎著方便袋,里面裝著一件帆布雨披,一只手摟著錢璐有些潮濕的光滑的腰。沒有人再說話了,錢璐微微的呼吸夾帶著身體的清香讓我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還有身體的存在,只有心變得格外敏感,有時像一只小兔子,只想往哪里迅速飛奔,逃避;有時像一只撲騰著翅膀的鷹,在尋找或者等候,仿佛什么地方會有一聲令下,便不顧一切地撲向某個目標……
大概你們能猜到那天的結局吧。是的,最后,我們接吻了。我吻著錢璐,吻著那雙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到的女人的唇,那紅得發黑的兩片唇,柔軟的蠕動的舌頭,還有一股雪花膏混雜著咸濕水腥的味道,我是那么的貪婪,霸道,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再瘦弱,雙臂像大力士般雄壯,而錢璐是一段光滑的綢布,我有時感覺自己完全抓住了她,有時感覺怎么都抓不住,我在一片近乎瘋狂而絕望的窒息中吻著她,甚至咬破了她的唇角,而她閉緊雙眼,一聲不吭。那次初吻讓我變得自信非凡,讓我感覺整個世界都踩在自己的腳下。怎么會這樣,現在想來真是好笑。
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描述這些細節,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想說,那一刻,我是真的擁有了這個叫錢璐的女孩,這一刻,她是以一個干凈的身體,在這個寒冷的正月的夜晚與我在一起的。我老是回憶這段場景,在之后的二十年的時光里,這成了我的鴉片。她使我對生活不至于過度悲觀,使生活得以延續下去。
25歲時,我的父母還有親朋好友已經為我介紹過6個女朋友,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4個,去相過兩次親,這兩個不幸或者幸運的女孩一個特別像錢璐,一個與錢璐迥然不同。我陪著她們在寒冷的冬夜從鼓樓區的醫院一直走到城北,其間忍受著呼呼的刀子一樣的北風,和不斷揚起的灰塵,那條五年前的小路如今正在改造,挖得坑坑洼洼,一邊鋪了一些水泥,一邊還是爛泥土,風一起嗆得人直咳嗽,終于站到陵園路上那座已經變得更加偏僻和陳舊的小橋上時,和我約會的女孩都快讓人認不出來了,她們精心打扮的一身都蒙上了一層灰白的塵土,她們奇怪地看著我,不知道為何會將她們帶到這個破地方,而街上到處是燈火輝煌的溜冰場和網吧,還有卡拉OK、休閑茶樓……
有種傷痕,時間都抹不掉。像一種障礙,橫在我心里,讓我害怕。那段日子我徹夜徘徊在鼓樓醫院的大門外,門口賣水果的老奶奶和寄存自行車的老頭,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像一頭困獸在他們身邊走來走去,在暗淡的路燈下,在刀子樣的寒風里,我已經守了四個夜晚。自從那次與錢璐湖心亭約會后,她突然失蹤了,像空氣一樣。我不能老在病房里等,我穿著上次約會穿的那件淺黃色的短大衣,那上面殘留著錢璐雪花膏的氣味,我一直穿著它,仿佛想證明什么東西的存在。可是我有時懷疑,也許什么都沒有發生過,我去了很多地方,叔叔家,她的一個什么遠房的姐姐家,還有湖心亭,我們曾經待過的小橋,如泰河,河邊看魚人的破草棚子,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過了,然而,真的沒有一絲痕跡,錢璐像人間蒸發一樣。有許多可怕的景象在我腦子里像過電影般播映,我不善思考的大腦變得十分縝密,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夠想到的可能,進行篩選,論證,那些天,遇到我的人都發覺我變了個人,臉色蒼白,神情抑郁,心不在焉,像魂被什么東西叼走了。
而我的叔叔真是一個幸運兒,身體上的陳氏基因沒有束縛住他,也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機遇,從一個采購員一下變成了一家公司的老總。雖然他的公司現在看來算不上什么,但在當時的小城,在東西南北中一下開了五個店面,擁有了近六七十名員工,他們看到他從黑色的桑塔那下來,都畢恭畢敬地喊“陳總”。我也喊“陳總”,有一次從他在市區公園邊的總公司旁邊路過,他恰巧從里面出來,被一個身材窈窕的女人攙扶著,記得當時是下午,可他像剛從哪里睡醒似的,或許是中午應酬喝多了,出來時,差點和我的自行車碰到,筆挺的培羅蒙藏青西服讓我這個穿著咸菜黃工作服正準備去工廠上中班的小工人一下子蒙住了,我不知怎的,脫口而出“陳總”,而不是“叔叔”,而他居然絲毫沒有猶豫地答應了,可他大概壓根沒認出我是誰。其實如果樹會說話,當時叫他一聲,他也會答應的。他的身體里面已經沒有別的了,他不是父親,不是兒子,也不是丈夫,更不是叔叔,他的身份只有一個“陳總”!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父親讓我去他公司的請求,這讓父親很吃驚,也讓我吃驚,讓所有的家庭成員都感到吃驚。
現在想來,這其實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當時,我不知哪兒出了問題,一個女孩在與你有了唇吻之親后,卻突然消失了。開始覺得是一個玩笑,后來,我覺得像個陰謀。回到家,父母也是怪怪的,我先將自己關在小房間里,那里平時不住人,是貯存室,冬天特別冷,但我覺得自己只有在那里面才能舒服點,清醒點,否則會爆炸掉。父母似乎知道了什么,也不主動問我,我越想越奇怪,于是去問他們,他們如我所想地吱吱唔唔,答非所問。我想用自虐的方式來示威。小房間不夠冷,我將自己關在開著窗子的陽臺,陽臺上的仙人掌都凍得似乎要焉了,我坐在一張矮小的方凳上,黑漆漆的,天空中間或有一叢煙花升起,照亮我呆的一方天地。我開始也覺得冷,后來手腳發麻,幾乎要失去知覺。父母也不管我,他們的窗戶里忽閃著電視還有隱約的“嘿哈”聲,像是一部什么武打片。這樣的角色其實沒有什么意義,或者說,我遇到的問題,是無法通融的,往常,父母都會與我溝通的,這次,卻似乎不吃這套。他們或許知道我和錢璐的事情。我想,他們肯定也知道,錢璐消失了。也許錢璐的消失是他們一手策劃?可是為什么呢,錢璐是個漂亮又勤快的女孩,他們一直喜歡她的。只不過幾天時間,難道真的發生了什么我無法理解的事情。
當20歲的我腦子里藏著一頭困獸時,一些駭人的想法會來找我。我去找我的叔叔,我臉色蒼白地出現在他家,他不在。問嬸嬸,嬸嬸說她不知道,也不關心。嬸嬸還在刻麻將,室內是一股奇怪的硬塑料的刺鼻氣味,嬸嬸言語和表情,讓我對自己的判斷確信無疑。當時我滿腦子里都是和曹建在舞廳里看到的一幕。現在曹建也到了他的公司(是他舅舅的關系,他舅舅是物資局的科長),我將自己的疑惑告訴他,曹建看我失魂落魄的模樣,笑著說,你以為呢?我說,屁話,我知道還來找你?曹建又說了一句屁話:一切皆有可能。
我后來是帶著嬸嬸的一句話出去的。
叔叔在他40歲的時候,可真夠聰明的,居然在嬸嬸眼皮子底下玩花樣,嬸嬸其實最清醒。那天我去找她,她什么都沒說,只是告訴我,天下好姑娘很多了,何必吊在這棵樹上。可是我當時哪能聽懂呢?所有的人都只是暗示,連我的父母也是。后來我去了嬸嬸說的李會計家。我一直以為李會計真的是錢璐的二姨。叔叔將錢璐藏在她“二姨”家,可是李會計只是公司的會計。錢璐告訴過我,她在城里沒有親戚。那天在我吻得她喘不過氣來時,她抱著我說,我就是她的親人了。我說,什么親人呢,她說哥哥吧。我說不行。她說那你說是什么?我動了下嘴唇,說了一個名字,她一下將腦袋拱在我懷里,使勁用手掌拍打我的背。我那天摟著她,一泡尿憋著,都舍不得花時間去解決。直到快天亮時,我們才分開,我要去廠里。我們在一家熱氣騰騰的燒餅店里吃了早點,在一家寫著吳記水果店邊的公用廁所停下,我先去方便,出來時接過燒餅還有那個裝雨衣的包裹,錢璐從廁所出來時,臉色發白,我問她怎么了,她卻紅了臉,我追問,她告訴我,“大姨媽”來了。我清楚記得這天是2月25日。這是我所愛的女孩的“紅”日。叔叔你知道嗎?
那天從嬸嬸家出來,我去了李會計家,當時已經過了晚飯時間,那是個新式小區,她們家在一樓,門縫里透出光亮,還有電視機的聲音若隱若現。我敲門,開門的是一個頗有姿色的少婦,電燈在后面將她纖細的腰還有勻稱的臉襯得格外玲瓏,還有濕漉漉的卷發散發著果味洗發水清香。她似乎認識我,嘴上特別客氣,但并沒有讓我進去的意思。她的聲音也好聽,有些尖細,所以當她直接告訴我,錢璐不在時。我沒有懷疑。對聲音好聽的女人,我天生抱有信任。可是剛出門,我就發覺,這毫無道理。因為在公用走廊微弱的燈光下,我看到一輛紅色的車座有點破損的二八女式自行車。是錢璐的。那上面還纏了一道細銅絲,銅絲是我從廠里帶出來的。我又敲門,這次李會計有些不耐煩了,不過,她的聲音還是好聽,她說,車是錢璐的,不過她真不在。我心里希望她讓我進去看看,但門很快被關牢,我呆呆站在門口,過會兒,似乎燈都熄掉了,門縫里黑洞洞的。我有些走投無路,有一刻很沖動,在門前抬了幾次腳,想一下踹開。我認定錢璐就在里面。一個晚歸的鄰居,從我身邊走過,扭頭看了幾回,眼光頗是警覺。
那天,我壓根沒想離開,我是抱著死守的決心來的,可是天真的冷,熬到下半夜,居然下起了雪,雪下得猛,不過一兩個小時,天地就一片灰白了,我跺著腳繞著李會計家院子跑,后來看到遠處有幾個值勤的民警“啪嗒啪嗒”走過來,就趕緊躲到一邊去,蜷著身子蹲在一座垃圾筒邊,過會兒,等腳步聲遠了,才直起身子,這時,我看到李會計家窗戶里一張紫色的窗簾在擺動,那窗簾讓我想到室內的溫暖,讓我仿佛看到錢璐懶洋洋的身子陷在棉被里的樣子,我突然有些憤怒,覺得自己這樣真是可笑,像只流浪狗。我來到門前,發現那輛自行車還在,我有些搞不明白了,如果錢璐在里面又存心躲著我,自行車是不會丟在外面的,那么會不會是一種暗示呢。或許她也是身不由己?我看著那輛車的紅色座墊,突然有了主意,從上衣口袋掏出一支倉庫記賬用的黑水筆,在座墊上寫下幾個數字:2.25。一口氣寫了三遍。我想明天如果錢璐看到肯定會明白的。
二十年后,我還清晰記得那種水筆的黑色與自行車座墊的腥紅融在一起的怪異效果。那是醒目的,甚至觸目驚心!像什么呢?像處女的血。
后來我過得很不好,老是出問題。經歷了兩次短暫的婚姻。原因不在她們,她們都很努力,想把日子過好,可是誰知道我心里頭的那個黑洞呢?洞里藏匿的東西不但毀了我,還毀了所有與我親近的女人。
錢璐是我心里的黑洞。我那時幾乎要死去,一會兒絕望,一會兒又感動流淚,覺得一切不過是我的主觀臆想。后來,大概是5天后,我終于接到一個電話,在我值班的倉庫,錢璐突然出現了。現在想來,那其實是最后的告別。兩個月后,她去了叔叔的公司。兩年后,她又不知所蹤。
那天,我正在倉庫收發貨物,一個電工興沖沖跑來告訴我,有位穿紅衣服的女孩在二道門等我。那電工艷羨的眼神,我至今記憶猶新。遠遠的,錢璐低著頭站在亭子邊,我的眼睛像被拴住,那長長的一段水泥路幾乎不會走了。
那天我值夜班,錢璐沒走。我們在地磅房邊的小屋里,粘作一團。本來有那么多的話要問,她卻什么都不說,她仿佛要彌補,用她的唇,她的手,她的身子將我的疑問堵住。小屋外的一顆銀杏樹枝不斷拍打著圍墻上的電線,我伏在錢璐身上,在狹小的床上騰挪,錢璐輕拍我的背脊,像對待一個受了傷害的孩子,她嘴里咕嚕著什么,好像要我慢點,慢點。我慢不了,怎么能慢下來!我像一個急行軍的戰士迫不急待地要進入最后的陣地,也許什么都不需要問,答案就會出現。我在等待最后的沖刺。
可是我沒行!我沒能進入最后的陣地,沮喪地看著那灘粘糊狀的東西噴在外面。
我又努力了幾次,都沒用。半夜里似乎下起了小雨,錢璐睡著了,她的手還保持著拍打我的姿勢,搭在我肩上,在一抹路燈余光的映照下,看著這個嘴唇紅艷的女孩,那個畫面又頑固地侵入我的腦子,一遍遍地放映著:在大森林歌舞廳,在昏暗旋轉的射燈下,兩具膠著的身體不停蠕動著,黑色的皮褲子摩擦著沙發……
那一天,我終于沒能行!
那以后,也沒有。
吳磊,男,1971年生,江蘇泰興人。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先后在《雨花》、《都市小說》、《佛山文藝》、《鹿鳴》、《遼河》、《草原》等雜志上發表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