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長在大山里,我自以為對山最為了解。常常與人炫耀:我是大山的兒子!
很小的時候,想象著,上到屋后的那座山頂,就到天上了。上山的石階就是上天的梯子。
稍長大點了,跟父親一起上山砍柴,登臨山頂,我發現離天還那么遙遠。層層疊疊的大山一眼也望不到盡頭。我問父親,山那邊的那邊是不是天?父親說,等你長大了走出大山就知道了。讀書的時候,老師常對我們說,要翻過秦嶺,走出潼關。意思是考上更好的學校,走出大山,走向大世界。
最終,我沒能走出大山,走向大世界。在山里上學,勞動,工作。從這個山溝到那個山溝,始終圍繞山轉,與大山為伍。后來雖然進了小城,還是一座山城。
也曾有過“出山”的念頭,突然一個臆想,悄悄地背井離鄉。在繁華的大都市里,我顛沛流離,處處碰壁,頭破血流。在一個天橋上,萬念俱灰的我,看到白駒過隙般的人流,我問自己:你從哪里來?這時,我才知道,長安雖好,不是久留之地。山里,才是我的宿命。于是,我去了離天最近的地方——西藏。我要讓心靈在那里得到一次洗禮。
在海拔4300多米的羊八井,我喘著氣,拒絕了吸氧。那一刻,壓抑的心,放飛了。
旅館里,我遇到一位來自香港的登山家阿毛。由于常年櫛風沐雨,受強烈的紫外線照射,他面如古銅,說話時總露出8顆潔白的大門牙。原來他和隊友們攀登珠穆朗瑪峰,兩星期前就在一級營地等待好天氣準備沖頂。結果十幾天過去了,沒有一天的好天氣,彈盡糧絕,只好撤下來。他們在羊八井稍作修整,等天氣好了再去沖頂。
我問阿毛,你們以登山為職業的人整天風餐露宿,像個苦行僧,到底圖的什么?他反問我,你說呢?
我當然不能理解。他不正面回答,卻講了他的經歷。他是職業登山者,攀登過世界上好多 8000米以上的高峰。他說,最感動的不是登頂的那一刻,而是回到家里,見到親人的第一眼。當你能活著回來就是一種勝利。第一件事就是關上門,美美地睡上幾天幾夜,像過電影似的回味爬山過程中那些細節,還有沿路的風景。感覺,最美好。
阿毛的話,讓我對山有了更深的感悟。在那些聳入云端的高山上,是不適宜人類生存的。頂多只是短暫的停留。你永遠也無法征服它們。當你虔誠問鼎它時,山會告訴你好多你所不知道的道理。幫你從更高的角度認識這個世界。然后你還是得下山,過著你的平常日子。
第二天,我打起背包離開了西藏。回到我生活的原點,重新開始那種平淡的生活。山,以廣闊的胸懷接納了一顆背叛的靈魂。像一個父親包容一個一度迷失自己的孩子。
高山經歷了最殘酷的折疊,也贏得了最高聳的榮譽。它有誕生也有消亡,它將被颶風撫平,它將被酸雨沖刷,它將把潰敗的肌體化做肥沃的土地,它將在柔和的平坦中溫習偉大。
一座山,因為它宏大,故稱大山;一座山,因為它高聳,才叫高山。山,讓我們永遠以謙遜和恭敬的姿態——高山仰止。山,讓我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物必須仰視。
說征服高山是在自欺欺人,只有狂妄自大的人才會口出狂言。只能說明你的淺薄,你的短見。真正的高山是不可能被征服的。只不過仁厚的大山寬容地接納了登山者,能在它頭頂作片刻的歇息;也是大山給你一窺真顏的恩賜。
不亢不卑的大山,用大智慧,大仁愛,大包容,大堅忍淬礪著自己,卻凈化著我們的身心。我喜歡山。在大山的面前我永遠虔誠地膜拜,一路朝圣。
(原載《陜西農村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