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594天。
楊惠賢捏起藍芯圓珠筆,在日歷本上紅色的12旁邊寫下這個數字——兒子王朝入獄已經1594天。
2011年3月12日,星期六,也是植樹節,但對楊惠賢來說,只意味著每月一次的探監日。
2006年10月31日晚,去給客戶送貨的王朝突然失蹤。
楊惠賢的世界從此徹底改變。
她以為兒子被人綁架,十多天后才知道,王朝被捕了。后來的起訴書上稱,2006年8月11日12時10分,被告人王朝蒙面入戶到保定市XX家,采用暴力捆綁等手段搶劫人民幣13000元、紅色三星手機一部,首飾若干。
楊惠賢的第一反應是心里一下踏實許多:“說他有別的罪我真不敢保證一定沒有,但要說他搶劫,還專門趕去保定搶,怎么可能?他不缺那點兒錢。”
那時的王朝在石家莊有兩個公司,身家數百萬,穿戴只要名牌,2003年就開起了二十多萬的車,正志得意滿。
更何況,8月11日當天,跟人撞了車的王朝在石家莊給車驗損,有多人證言,也有書面簽名證據,怎么會跑到150公里外的保定入室搶劫?“一定很快就能還王朝清白的。”楊惠賢覺得。
2007年12月10日,保定市北市區法院,第一任主審法官被莫名換掉后,王朝一審被判搶劫罪,有期徒刑13年。
“又來看兒子啦?”守著石家莊鹿泉監獄探視鐵門的獄警向楊惠賢打招呼:“來得太多,對兒子其實也不好。”六七天前,是監獄醫院的每月探視日,楊惠賢剛來過。
2010年4月26日,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經審查認為,原判認定被告人王朝犯搶劫罪的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決定本案由高院進行提審。11月22日,河北省高院終審裁定,認為原裁判認定的部分事實不清,撤銷該案的一次刑事判決和兩次刑事裁定,發回保定市北市區法院重新審判。
4年多來,楊惠賢從未如此接近希望。
“起碼他已經不是罪犯了,作為嫌疑人,不能再押在監獄了。”可河北省高院的終審裁定作出了3個多月,還沒有發到王朝手上,他還在監獄。
有人勸楊惠賢,監獄比看守所醫療條件好,不如待在監獄算了。楊惠賢梗梗脖子:“那可不行,起碼我兒子從那個罪犯堆里出來了,看守所最大算個嫌疑人、被告人,我覺得看到光明和未來了。”
楊惠賢拽拽肩上的紫色小包,走進探視大廳,坐在分好的窗口邊等兒子。
34歲的王朝坐在了探視大廳玻璃墻的那邊,拿起電話聽筒。剛才他還在輸液,走路搖搖晃晃,臉微微浮腫。
他從始至終沒有認罪,零口供。“我開始被抓,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辦案的讓我好好想想犯了啥罪,我哪兒想得出來?有人進來,辦案的介紹說是保定市北市區公安分局李剛副局長。第二天晚上,他們開始打我,李剛第一個動手,上夾棍,夾手腕。他一動手,辦案的跟著動手。那些酷刑啊!太可怕了。后來看守所都拒絕收我,把我拉到醫院去搶救了11天。”
“打成那樣,不是我還不認罪,是我不知道認什么罪。”王朝說,收到的第一份起訴書上,罪名是運毒販毒,很快被收了回去,后來又成了搶劫罪。“我當時還高興,入室搶劫根本和我不沾邊,肯定能很快出去。”
那個朋友眼中活潑健康的小伙子已經渾身傷病。“如果我一開始走減刑的路,再過一年多就可以出去了。可我現在一直抗拒改造,不能減刑,得坐滿13年牢。”
很多人勸楊惠賢,讓王朝一邊減刑,一邊上訴吧。可減刑的第一條要求就是認罪。
“我沒有犯罪,不可能認罪,我媽媽也不會答應的!”王朝說,
“對!哪怕減刑到一天,他也是搶劫犯!我們要的是無罪釋放。”楊惠賢說。
王朝受過高等教育,在監獄里比較少見,管理人員想讓他編監獄刊物,可他交的文章是《我要申訴到底》。“后來管理人員再也沒搭理我。”
周圍的人都不相信申訴能有什么用。王朝的前妻覺得他清白,但也覺得不可能翻案,“你媽在瞎鬧。”王朝低下頭:“明天是我們離婚3周年紀念日,她已經又結婚,生了一個兒子,挺幸福的。”
只有媽媽堅持去申訴。一審、二審,向保定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申訴被駁回,向河北省高院提出申訴,高院指令保定中院再審,再審繼續維持原判,再向河北省高院提出申訴,高院決定提審,終審裁定撤銷以前的三次判決和裁定。
跑下來這一圈,花了4年半的時間。有人向王朝說:“這一切都是你媽媽磕頭磕來的。”
“我知道我媽只是個普通人,那個龐大的執法機器系統一旦啟動,要說螳臂擋車,我媽連螳臂都算不上。她一步步把我的案子推到現在,得有多苦。”王朝說。
但王朝老和媽媽發脾氣,幾天前給媽媽發去短信,連寫了8個“騙子”。“我這樣傷她的心,不是真怪她,我知道那是孩子對老人不負責任的情緒,但我沒有別的渠道可以發泄。我真對不起她。”
給媽媽的信上,他寫:“在監獄里,最最痛苦的事情就是這樣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覺得觸手可及的東西,一次次煙消云散。多次下來,我已經快要崩潰了。但我還是會對下一次懷有百分百的希望。如果不自欺欺人,怎么在監獄里活下去啊?”
二
1602天。
60歲的楊惠賢一個人住在石家莊13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里,空蕩蕩的三室兩廳。
2003年,王朝的爸爸突然被查出得了癌癥,3個多月后就去世了。“他一輩子對我好,家里什么事兒都不讓我做,我光管上班就行。”楊惠賢想,他死了我真是沒法過。
王朝一審判決那天,正是王朝的爸爸四周年祭日。楊惠賢覺得,他怎么不保佑我們娘倆呢?“人死就真是不在了,只有我來做,為兒子跑吧!”
“王朝被打時,我覺得不行,憑什么打人啊?我到處寫材料,告李剛。李剛找人跟我說,他沒刑迅逼供,要反訴我。我說讓他趕緊反訴,我巴不得呢。我那會兒都瘋了,反訴我也得告。也不知道上哪兒告,就寫材料,哪兒都快遞一份,光快遞費就花了兩千多塊錢,一個回音都沒有。”楊惠賢還留著一大沓快遞單。
案子的每一個重要日期都刻在了楊惠賢腦子里,張口就能說出來,案子的幾大疑點更是倒背如流。
最艱難的時刻,她抱著案卷沖到北京。“托人把我領進了中央政法委,也不認識誰,一看見辦公室就闖進去,逮哪兒算哪兒,見個人我就磕頭,也不知道人家是什么官兒。這次還不錯,人家看了我的證據,當時給河北省高院寫了一封信,讓他們認真公正審理。之后,省高院第一次認定事實不清,證據不充分,指令發回再審了。”
這樣的好運氣很少,每次遇到,楊惠賢都問自己:“是不是要轉運了?”
“阿姨在這案子里都能當大半個律師了。”王朝的再審辯護律師李波說:“要沒有她一直推一直磨,這案子肯定不會有今天。”
楊惠賢跑了89趟保定,5趟北京。2007年8月,本來準備判王朝無罪的一審主審法官被突然換掉了,楊惠賢驟發心臟病,躺倒路邊。之后,她又6次倒在路邊,被人送進醫院,6次下病危通知書都沒有人接。
“你說是不是因為沒人接,我才活下來了?”總吃不下飯的楊惠賢說說話停下來,喝一口水:“我得喝水,要不然我兒子真完了,他成搶劫犯了。”
楊惠賢的日歷上寫滿每天做了什么,總是去某機關,或見某人,或者“熬著”。每一頁上都有“最難、最苦、最高代價的,莫過于蒙冤申訴難!”或者安慰自己“楊惠賢,養好身體,朝前看!”日期旁,都標著王朝的入獄天數。
律師費已經花了二十多萬,加上歸還外面的欠款等等,楊惠賢已經負債幾十萬。作過幾十年會計的她,把欠款清單仔細列好,甚至寫好了遺書給姐姐,詳細交待欠誰多少錢。“如果我突然沒了,王朝還沒回來,就讓姐姐賣了這房子還錢,剩下的給父母。”
“我的日子是一小時一小時熬的,1600多天,熬得全身是病。只要王朝一回來,我就什么也不盼了。”楊惠賢又喝一口水說。
三
1603天。
楊惠賢打聽到北市區法院終于要給王朝送河北省高院的裁定書了,將把王朝從監獄換押到保定看守所。
頭天晚上,楊惠賢輾轉難眠。她做了幾手準備,到監獄門口等著,如果能辦保外就醫,王朝就能回家。如果辦不了,就跟著法院去保定。更遠的她不知道怎么想了。9點多鐘,楊惠賢和王朝的朋友們趕到了鹿泉監獄門口。王朝讓大家站在監獄醫院樓外的停車場上,他想看一眼。
“真孩子氣。一會兒不就見著了嘛。”楊惠賢一邊說一邊站在冷風中等著,一扇菱格窗后伸出了V字手勢,王朝高興地喊:“保定什么時候來人啊?”
3個多小時過去了,沒見人來。
楊惠賢四處聯系,才知道他們今天不來了。她預想了好多種情況,沒想到這種。
“那明天來不來呢?”
“估計夠嗆。”
“那什么時候來呢?”
“到時候通知你吧!”
把消息告訴剛剛還興奮的王朝,他炸開了,沖著電話另一邊的媽媽吼:“你是個騙子!你和他們一起騙我!”
楊惠賢的手微微抖著,使勁才捏住電話:“你繼續,你有什么難聽的話,都沖我來!全說完。”她把語氣盡量放平,眼淚卻已經滾下來了。
晚上,傳來王朝的新消息。他在醫院吞了幾枚針頭,第六次自殺,還好被救了。
“只有一死,才能證明我的清白。”給媽媽的短信上,他說。
四
1604天。
楊惠賢第89次來保定。
上午,王朝被北市區法院的車從監獄提走了。楊惠賢聽說后急忙趕往保定市看守所。她要在看守所門前看兒子一眼。
楊惠賢坐在看守所巨大鐵門邊的小門檻上,自己跟自己說:“車要來了不停,我就攔在前面,看它停不停。”
每一輛公檢法的車來,楊惠賢都趕過去看,怯怯地想攔,又怕不是。
來了一輛黑窗戶的,看不清里面,楊惠賢幾乎確定就是它了,奔過去把臉貼上玻璃看。發現不是,又不好意思地后退,連連道歉。
一輛廂式貨車駛進門,楊惠賢疑惑兒子是不是被藏在里面。門衛室的人說那車只運貨,楊惠賢才賠笑說:“我說呢,也沒個窗戶,應該不會裝人。”
幾小時后,快到下午4點,運著王朝的車才來了,4輛車,十幾人。楊惠賢感嘆:“運我兒子一個人,要這么大陣勢。”
下車去門衛室登記的法官見到楊惠賢,瞪大眼睛,第一句話:“你怎么知道的?”
車上,王朝大喊著“媽媽、媽媽”。“我胃里有針,疼!”“他們還沒給我裁定書!”像告狀的孩子。
楊惠賢隔著囚車窗戶安慰兒子:“沒事了,沒事了。到這了會給你的。”
幾十秒鐘后,王朝又消失在大鐵門后了。
五
1605天。
楊惠賢去了保定市北市區公安分局,本來想找當年的辦案民警,卻看到李剛副局長的名字仍掛在大廳里。
向河北省高院申訴時,楊惠賢提供了一份舉報材料。她說是一審宣判時,北市區公安局的3名干警當面交給他的。材料稱,李剛是為幫朋友,授意抓獲王朝的。
楊惠賢認為,兒子被判入獄,是因為當年與李氏兄弟合作工程時,為工程款糾紛爭執過。“那兄弟在事發前找到過我家,說那筆錢不結清楚,就找人把王朝抓起來。據我了解,這兩兄弟和李剛關系很好。”
除了開庭外,楊惠賢從未和李剛見過面,她決定去辦公室找李剛。
主管刑偵工作的李剛還記得這個案子,他讓人給楊惠賢倒杯水,坐下談。“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從辦案民警到分局領導,在這個案件中沒有任何牽扯。給王朝定罪和他生意上的糾紛完全沒有關系。”
下午,當年一審時被換掉的主審法官來找楊惠賢。他已經退休了,聽說這個案子的新進展,來幫楊惠賢修改一下辯護詞。
“我那是第一次看到刑案審到一半,換下毫無問題的法官。”這位從業二十多年的老法官說:“那時氣啊!警方提供的證據,沒有一個成立的,我已經開了兩次庭,準備判決無罪,突然就被換掉了。”
一份省高院對此案意見的材料中顯示,省高院對此案提出14個疑點,包括被害人是否辨認過被告人,案發具體時間和持續時間有疑點,是否持槍,酒瓶和指紋提取有疑點,王朝沒有作案時間等等。這和老法官當年所認為的疑點基本相同。
王朝曾跟媽媽說,他能出來,想的就是和媽媽一起去海南島,曬太陽,吹海風。這是他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編織的夢,和媽媽一起編的夢。“哪天我能出去,什么錢啊,復仇啊,我都不想了,我只想守著媽媽,安安穩穩地把下半輩子過完,把我欠她的,都還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