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各國流傳著一些相互揶揄、無傷大雅的笑話。有一則是關于比利時的:戰爭期間,敵人一直考慮怎樣才能擊沉比利時的潛艇,后來發現……敲潛艇門就行了。笑話雖短,但比利時人木訥、質樸而又有些軸的性格卻也躍然于紙上。
就是這樣一個與浮華無關的民族,近來卻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為世界矚目。截至2011年4月24日,比利時的無政府狀態已經達到366天,創造了一項吉尼斯世界紀錄。要知道,這一紀錄的前兩任保持者可是治亂更迭間的伊拉克和柬埔寨。
沒有政府,這個世界會是個什么樣子?比利時的政治家們就這么按部就班地對立著,而比利時的民眾也就這么按部就班地平靜生活著。比利時的無政府狀態與良好治理看似荒謬的并存,所凸顯的是一個絕對嚴肅和不好笑的問題:民眾對政府的需要,也是可以打折的。
比利時的危機來自一場錯誤的“婚姻”
去年4月22日,由于荷蘭語政黨與法語政黨在有關問題上談判破裂,荷語開放自由黨宣布退出執政聯盟,首相萊特姆向國王阿爾貝二世遞交辭呈,解散政府。去年6月13日,比利時舉行全國立法選舉。由于黨派林立,得票分散,沒有一個政黨獲得過半數的單獨組閣權,只能籌組聯合政府。但得票最多的7個政黨則又分割成法語區和荷語區兩大陣營,在諸多問題上立場尖銳對立,爭吵不休,新一屆聯邦政府始終無法成立,已辭職的上任首相萊特姆目前主持看守內閣。
大多數人對比利時的政府危機一笑置之,其原因主要有兩個。首先,比利時所面臨的政治僵局有其獨特的歷史淵源,法語區與荷語區1830年的結合屬于歐洲權力政治時代列強撮合的一樁錯誤“婚姻”。第二,比利時法語區與荷語區多年來斗而不破,始終沒有釀成流血的安全危機。一言以蔽之,比利時發生的事情既不普遍,也不嚴重。有什么必要對一場有習慣性卻沒傳染性的小國危機大加關注呢?
這樣的說法不能說完全不合理。比利時有國家、有政府卻無民族的情況在西歐版圖內確實不太常見。在歐洲的歷史中,“比利時”是一個被創造出來的詞匯,它既不是一個地理名詞,也不是一個民族稱呼。
在中世紀的歐洲一片被泛稱為尼德蘭或“低地”的地區內,土著居民最早是習慣以城市為單位組織自己的社會和政治生活的。這片處于歐洲腹心位置的地區,商路四通八達又易攻難守,四周諸侯勢強弄得地方貴族始終無法做大,工商業發達又鼓勵了市民階層、手工業主、商人的發展,最后自治的城市成為了基本的政治和行政單位,也成為彼時歐洲經濟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星羅棋布的城市朝秦暮楚周旋于哈布斯堡、波旁及諸多大家族之間,以忍受盤剝為代價換取城市政治、經濟與信仰的自由。雖然荷蘭的崛起曾經一度改變了尼德蘭地區的政治版圖,但身處大國夾縫中的天然局限使這片土地始終沒有建立強烈的民族認同進而形成統一民族國家。
今天的比利時就是歐洲列強在1830年為了削弱荷蘭,平衡法、德、英等大國利益所作妥協的結果。最后說荷語的佛拉芒人、說法語的瓦龍人還有為數不多的德語居民稀里糊涂被捏合在一起。
不得不說,這種安排之所以170年來沒有引起比利時憲政體制的大危機,很大原因就在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早就習慣了沒有國家的生活。自十二世紀時比利時經濟就已經區域化和全球化了,人民習慣了自治城市和城市聯盟的管理,地緣政治特性又決定了這個國家不能有獨立的軍事和外交政策。所以,國家能做什么對比利時人而言更像個偽命題。歷史的獨特性使很多人誤認為,比利時發生的一切對這個由民族國家組成的世界而言,是沒什么普遍性意義和價值的。
沒有嚴格意義的國內市場
我們可以承認比利時的獨特性,但是發生在比利時的政治僵局卻絕非沒有普適意義。雖然在已經超過一年的時間里,比利時只有看守內閣而沒有正式政府,但它順利地實現經濟軟著陸,使社會秩序完全不受影響,甚至有閑心參與北約對利比亞的軍事干預。政治家都是選舉動物,他們有一種捕捉和討好選民的敏銳本能。今天的比利時政壇,政客們放任政府難產,卻誰都不愿意為布魯塞爾三個小小選區的歸屬做哪怕一點點讓步,這已經充分說明沒有政府這一事實在比利時政治社會生活中所能體現出來的價值了。
如果說這個被制造出來的國家在一開始有很多體制性的巨大缺陷,那么今天的政治僵局其實告訴我們,最初“婚姻”中看似要引起巨大麻煩的錯誤今天已經無足輕重。在世界多個地區伴隨中央政府管控能力下降、社會出現巨大動蕩的時候,比利時人用輕松的僵局闡釋了一種和平度過政府合法性危機的辦法。常識告訴我們,中央政府因為承擔了巨大職能因而不可替代,比利時人則通過向強大的區域化進程和全球化態勢敞開胸懷,消解了政府職能進而度過危機。
首先,二戰后歐洲從煤鋼聯盟走向歐盟的一體化實踐徹底消解了比利時政府政治和安全上的職責。比利時自建國以來,就一直想當中立國逃避大國紛爭。如何騎墻,如何不得罪人的避戰,實在躲不過去如何應戰,構成了不分德語、荷蘭語還是法語公民的共同愿望。是歐洲一體化的進程終結了小國寡民的比利時政府這個艱巨又勉為其難的使命,共同安全和集體安全原則的實踐削弱了中央政府的軍事權力,卻無差別地捍衛了比利時與所有鄰國邊界的安全。今天的布魯塞爾,聚集了歐盟總部、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總部以及大大小小約1400家國際非政府組織,它們的存在其實和荷語區、法語區一樣分薄了比利時政府權力,使比利時的國家色彩更加淡化,但你很難就此斷定比利時的利益受到了損害。
至于經濟領域,比利時從來就不存在一個嚴格意義的國內市場,因此也就產生不出對政府經濟職能的迫切需要。一千多萬人口的比利時不是一個能夠提供巨大內需的國內市場,因此其資本和經營的國際化可以追溯到前資本主義時代。2006年比利時外貿海運裝貨量達到9361萬噸,卸貨量1.26億噸;2007年僅旅游業就接待外國游客2985萬人次,超過本國人口總數近3倍; 2008年全國進出口總額為6425億歐元,其中出口3233億歐元。這個80%的原料靠進口、50%以上的工業產品供出口的高度工業化國家,是在將自己的國門徹底開放和融入到世界經濟體系之中才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的。
既然國民經濟對比利時的價值遠沒有區域經濟或世界經濟大,比利時民眾關心歐盟經社理事會變更遠甚于關心本國政府也就沒什么好奇怪的了。
淡化國界、擁抱歐盟取暖
今天的比利時,在面對輸入性的經濟危機時選擇了淡化國界、擁抱歐盟取暖的方式解決危機,在面對國內嚴重的認同危機和族群矛盾時,仍然選擇了淡化國界、擁抱歐盟取暖的方式解決危機。說荷語的佛拉芒區想甩掉法語區獨立建國,但加入歐盟意味著它將向更多的歐盟新丁承擔財政和經濟責任。說法語的瓦龍區有政治家提出要加入德國,加入德國同樣要改革其臃腫的福利體系。更進一步地說,今天的比利時,其軍事和外交職能基本虛無化,那明天可能因分裂出現的兩個新國家只是2\\3或1\\3個比利時,其國家職能豈不同樣虛無化?已有的自治權基本自古就有,沒有的職能獨立了也還是沒有,這樣的獨立不是瞎折騰是什么?
看透了這一點可能才是比利時人淡定的真正理由。他們也抗議,但絕不憤怒。他們也反思,但不強求立刻結束對立。這個國家因為政府危機舉行的最大一次示威才集合了萬把人,還不如抗議核能利用的人群多。這個國家抗議的手段竟然是“男人不刮胡子、女人不刮腿毛”、讓政治家的妻子拒絕和丈夫做愛以及全民吃薯條等雷人奇想。這樣的抗議不莊重,但是你無法小視。
在全世界絕大多數政府都陷入“全能政府與政府無能循環”的怪圈之中時,比利時的辦法雖不能說包治百病但卻發人深省。如果政府的權利能夠被轉移(或者說還給)到超國家或次國家的治理單位中,如果成熟的社會自治與成熟的國際共治能夠相互結合,那么人類所面臨的困難毫無疑問會減少很多。與北非中東那些激烈的沖突相比,比利時人的淡定彌足珍貴。最起碼,比利時人告訴了我們:什么情況下,分歧的選擇可以不以憤怒和破壞的形式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