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一張碩大的臉和一片刺眼的白光,我吃了一驚,本能地往后挪了挪腦袋,才發(fā)現(xiàn)那片白光是一個男人裸露于唇外的板牙。于是,驚恐讓我本能地發(fā)出了一聲尖利的叫聲。
這尖叫驚退了眼前的臉,臉的主人帶著他肌肉堅實的身體,期期艾艾地后退著,期間他速度很快地高舉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動作。
然后,他搖晃著雙手,帶著點撇白和無辜的神情看著我,說:“你看,你看,我雙手在這兒,不會對你怎么樣的!”
這是一個年輕的男人,挺拔,結實的嘴唇很遺憾沒能包住他微微前凸的板牙,但不知為什么,那兩顆若隱若現(xiàn)的潔白板牙在我看來,和他小麥色的光潔皮膚配合得看上去天衣無縫,讓人沒來由地感到踏實。視覺上的舒服讓我慌亂的心暫時平穩(wěn)下來,只是這種平穩(wěn)一閃即逝,周身赤滑光溜的通透感讓我再次抓狂,我手忙腳亂地裹著棉被從床上蹦下來,拼命朝門口逃竄。
可惜,在我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之前,就被板牙男從背后攔腰抱住了。他似乎比我更慌亂,帶著絲絲煙草味的口氣毫無規(guī)則地噴在我的頸后,再通過對流折射沖到我的鼻孔中,這種很熟悉的氣息讓我的心很不爭氣地滑動了一下。
我本能地掙扎,板牙男試圖用光潔的下顎抵住我亂晃的腦袋,同時他語氣急促、語無倫次地解釋:“剛才你的衣服全濕了,我若不幫你脫下來,你會感冒的,要知道最近流感很厲害。還有,你跳的那河……我聽說有工業(yè)用水排放在里面呢,你說你那么漂亮高貴,怎么跳河也不選個水質好點的地方跳……”
這樣的嘮叨讓我猛然醒悟,我想起了今晚跳河自殺的事實,應該說,這個板牙男是救我的恩人。想到此處,我猛地轉過頭,我們的嘴唇就這樣鬼使神差地碰觸在了一起,他厚實的嘴唇帶著淡淡的微涼柔滑感覺侵襲了我所有感知。于是在亂糟糟的心跳中,我松開了裹著身子的床單,雙手纏繞上了他的脖頸。
2
當事后煙的眼圈飄渺在空中轉了兩個來回時,我知道了板牙男的名字,他叫小謝。
是小謝救了我,他用特有的體味勾起了我欲罷不能的沖動。從此,我在他那間四十平米的小屋住了下來。
我是個窮人家的孩子,但我卻認定自己是不該受窮的。于是,前二十四年我一直在努力地脫貧,我不顧一切地學習,從小學到大學,我不顧一切地去巴結領導,由此認識了領導的兒子磊,并成功的讓磊愛上了我。那時,我?guī)缀跻呀洺晒Φ剀Q身到中產階級的行列中了,我住上了140平米的大房子,早上有咖啡,晚上有熱奶。但命運總會橫生枝節(jié),就在我馬上就要和磊結婚的時候,卻又在商務會上認識了代爾。代爾是標準的富二代,身家上億,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的管理著家族各處的產業(yè)。這個“空投男”喜歡獵奇,當他看到面目清純的我后,開始用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手段讓我沉迷了奢華,碧海藍天下的私人游艇,香檳紅酒,時裝鉆石……
沒有哪個女人能抵御這樣的誘惑,在那張松軟碩大的水床上,代爾給了我今生最美妙奢華的歡愛之后,就像一只鳥兒一樣飛離了中國。可我卻像中了罌粟的毒,不顧一切地去尋找他,直到丟棄了生活中的一切,工作,未婚夫。就這樣,我奮力拼搏了多年的所得,全都被這場鏡花水月的愛情攻擊得蕩然無存。最后,我實在無法接受從天堂跌入地獄的慘狀,于是就只能讓自己從橋上墜入河中,而小謝卻及時地將我撈了出來。
我當然不會告訴小謝這一切,因為在小謝眼里我是只落草的鳳凰。他曾經靦腆地問我,是不是離家出走的富二代?我不置可否的笑,然后會在某個花好月圓的夜晚,繪聲繪色地描述我所見到奢華的場景,聽得沒見過世面的小謝心馳神往。他用無限羨慕的語氣對我說,你真幸運,能生在這么富足的家庭,比比我,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我開始嘆息,然后模棱兩可地告訴他,我是一條潛心修煉的臥龍,遲早會騰空而起,到時候我會帶你坐著游艇去看日出,會讓香檳溢出的香香液體噴灑滿你的身體。每當聽到這些,小謝都將雙手夾在大腿處,雙眼閃閃亮亮地笑,那種笑里點點的羞澀和向往,就像跳跳糖一樣在他光潔的皮膚上跳躍。
小謝似乎對我的富二代身份深信不疑,他心甘情愿地養(yǎng)著我,我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的關愛。似乎真會有那么一天,自己會有一個從天而降的富爸爸,將我連同小謝的生活直接拔高到中產小資的水平。
憑著這種自欺欺人的幻想,我像一只被抽了脊梁骨的癩皮狗,毫無理由和廉恥的賴在小謝家里,賴皮賴臉的做起了他的宅妻。我常常這樣安慰自己,既然不能得到想要的奢華,那就足不出戶的在安逸中消沉或死去吧。
3
小謝是個窮人,四十平米的小房子是他唯一的家當,而高中畢業(yè)的他就在四十平米的對面超市里打工,不累,卻只有一千二百塊錢的工資。
一千二百塊錢若是在以前,也只夠我買個不太好的包包,但現(xiàn)在小謝用這一千二百塊錢交物業(yè)管理費,水電,電話費,還有……養(yǎng)活我。
我現(xiàn)在每天的工作就是睡覺,從晚上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多,起床吃一點小謝為我準備的面包和雞蛋,再渾渾噩噩地打開電視,看完婆婆媽媽的韓劇,再看藝術人生,看那些形形色色的成功人士和明星們,熱淚盈眶地述說那些艱難的過往,聽她們老生常談的說那句“感謝那些曾經的苦難過往”。然后,小謝“咚咚”有力的腳步聲會提醒我,已經到了中午的飯點。于是,我就打開破舊的防盜門,小謝會很準時地在門口遞給我一份盒飯,在我抓出雞腿惡狠狠地撕咬時,他會偷偷在我鼓起的腮幫子上狠狠地親一口,最后心滿意足地哼著小曲子去接著上自己的班。
我對自己說,你根本不愛小謝,你只是貪戀他的身體。
日子就這樣萬念俱灰,毫無章法地過著,轉眼間已經晃到了圣誕節(jié)。
這天晚上,小謝忽然心滿意足地對我說:“圣誕節(jié)快到了,你說我送你點什么做圣誕禮物好呢?”我瞇著眼睛在他的懷里笑了笑,然后慵懶地將腦袋往他腋下拱了拱,最后閉上眼睛含含糊糊地說:“你就是我最好的禮物。”
是的,歷盡奢華,貧窮的小謝怎么可能用禮物來打動我呢?
4
我沒想到的是,一個禮拜后,小謝居然給我了一張去溫泉泡澡的票,票價五百多,歷時三天。這樣的禮物讓我多少有點驚喜,要知道小謝的房子沒有取暖設備,我不能在家洗澡,又懶得去擠公共浴池,所以我已經有近一個月沒洗澡了。
我驚喜地一把搶過小謝手里的票,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張揚的笑臉。
那一天,小謝沒去上班,他拉著我的手,坐了近兩個小時的公交車將我送到了郊區(qū)的溫泉村,將票送到門口驗票員手里的時候,我才知道只有一張票,我有點失望地看他。
小謝低頭笑了笑,再抬頭伸手幫我整理了一下衣領,最后他伸長脖子朝院子里熱氣騰騰的戶外溫泉池看了一眼后,說:“你瞧,那邊有很多和你一樣的年輕女孩,你可以和她們聊聊天,老呆在家里也很悶的。”
說到這兒,他嘟著嘴在我撅起的小嘴上親了一口,小聲而匆忙地說:“你進去吧,我還有點事要回去處理。”
我不知道小謝究竟要有什么樣的緊急事處理,不過當我穿著三點式的泳裝走近戶外浴池的時候,看到小謝一步一步遠離的背影,鼻子和心里居然同時有了酸澀發(fā)脹的感覺。這種感覺令我很奇怪,很多年前,在學校的門口,我曾為父親遠離的背影萌生過這種感覺,難道我愛上小謝了嗎?
三天后,小謝來接我的時候,我已經被溫泉水泡的皮肉粉嫩,他看著我,笑容從心里壓不住地溢出來,在閃亮的板牙中,我和他的笑聲在空中攪和在一起,就如某一刻我和他的身體,分不清彼此。
回家的當晚,小謝拿出一件點綴著閃亮晶片的吊帶裝,和一件潔白的、仿皮草款的人造毛披肩。隨后他眼神熱切的讓我換上,之前我是很不屑于這些廉價的衣服,覺得這些贗品應該只屬于酒吧坐臺的小姐,但今晚我卻一聲沒吭的穿上了。
小謝笑起來,帶點靦腆和自豪地看著我,接著神秘兮兮地說:“你等著,我喊你的時候你再進。”說完,一貓腰進了一直房門緊閉的小開間。大約五分鐘之后,他在里面喊,你可以進來了!
我滿心疑惑地推開門,近似于輝煌的燈光中,小謝坐在高高的高腳凳上,潔白的襯衣,紅色的領帶。我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做了一個王小丫式的手勢,示意我看身后。
我遲疑著轉過身,看到了無數(shù)雙充滿了熱切的眼睛。
5
熱切的眼睛來自于墻紙式的貼畫上的人們。也不知道小謝從哪兒找來的畫面,一排排座椅上全都是眼神熱切的觀眾,他們的目光聚焦在小謝的位置,那兒是一個類似于《藝術人生》式的節(jié)目場地。小謝端坐在高腳凳上,一臉嚴肅的親和,一副主持人的做派。
我被他的鄭重其事所震懾,于是也像藝術人生里的那些嘉賓一樣,有些拘謹?shù)刈狭怂麑γ娴母吣_凳。
隨后,小謝不眨眼地盯著我說:“你遲早會回家,繼承和管理你父親的公司,你會成為財富榜上的人,最后會有記者采訪你,到時候你一定要想到在這里的一段日子。”說到這兒,他鼓勵般沖我點點頭,說:“現(xiàn)在我就是二十年后的財富欄目的節(jié)目主持,你告訴我,離家出走最艱難的那段時間是怎么過來的?”
我坐上了高腳凳,光打在我的頭頂上方,我在舞臺中央,四周是笑容熱切的觀眾,還有小謝微露的板牙和他熱切的目光。在這一刻,我忽然想哭,是啊,在今天的頹廢中,我怎么就沒想過自己二十年后的生活?
我的淚突兀地落下來,小謝張皇失措地掉下高腳凳,他手忙腳亂地幫我擦淚,嘴里不住聲地問我,你怎么了?是哪兒不舒服嗎?我從高腳凳上跌入他的懷中,一邊哭一邊含糊不清的回答他的采訪問題:“嗚……經歷了這么多事,我慶幸我還相信愛情,所以我才遇到了現(xiàn)在的先生……嗚嗚……小謝。”
6
第二天,盡管我的心情還是很沮喪,但是我終于走出了家門。我找了一個公用電話亭,給遠在農村的父母打了電話,聽到他們的聲音我心里安定了很多。
第三天,我離開了小謝,我沒有給他留下只言片語,不是不想說,只是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想不久的將來我還會再回來的,那時我已經將自己的才能轉變?yōu)樨敻唬乙ぬ崒嵉刈诟吣_凳上告訴小謝,我的人生,我的奮斗,而且,我還要帶給他財富和……幸福!
此后,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租了一間廉租房。
白天我握著簡歷一家一家去找工作,晚上疲憊地躺在冰冷的被窩里,想象著自己和小謝坐在高腳凳上話人生的場面。那一刻我就在舞臺的中央,光打在我的頭頂上方,我坐在高腳凳上傾訴,臺下是一雙雙熱切的眼睛,他們會隨著我的人生起落,哭,笑,然后是如雷的掌聲和發(fā)自內心的欽佩。
三年后,做到年薪十五萬的我再次回到了小謝的社區(qū)。還沒走近他的四十平,就聽到清脆而熱烈的爆竹聲,接下來我看到了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小謝和一個穿婚紗的平庸女孩站在白綠色的、廉價的絹百合的花架下。他厚實的嘴唇仍然包不住閃亮潔白的板牙,以至于讓那一片閃亮的白色像鋒利的刀刃一樣,輕而易舉地刺進了我的心房,將我本已堅強了的心臟劃撥得破碎支離。
周圍嘈雜的人流就像鏡頭里某個印象深刻的畫面,我站在鏡頭外,看著新郎喜滋滋的抱著新娘穿過樓梯走進洞房;看著鬧洞房地小伙子們擠眉弄眼地將洞房門關閉……當一浪一浪的笑聲從洞房中涌出的時候,我輕輕推開了另一個小房間的門,高腳凳,還有墻紙上一雙雙熱切的眼睛……
一如往昔的布置刺痛了我的心房,迷離了我的眼睛。在歡笑沖破洞房門之前,我選擇了逃離。
我在樓角的超市里買了一個大大的紅包,我將剛發(fā)的年薪存折連同密碼一起塞進了紅包。小心地封好口,我拿著兩塊棒棒糖讓一個小朋友將紅包轉交給四十平米的新郎小謝。
出租車滑動的一剎那,我看到了瘋跑出來的小謝,在這個寒冷又熱烈的冬日,我們的淚水在彼此的腮上閃爍。我知道我們都曾愛過,只不過小謝把我當成了神話,而我卻試圖將他轉化為永恒。
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小謝,不會忘記他綢緞一樣的皮膚,和他鏗鏘勇猛的沖刺,還有……我和他之間的高腳凳。
想到高腳凳,我忽然豁然開朗——是啊,二十年之后,今天的情殤將成為那時的溫暖,畢竟我曾經幫助過自己曾經愛過的男人,小謝。
(責編/朱近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