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王

　　民國二十五年，直隸省束鹿縣有一個叫尹桂的鄉紳，他祖上世代經商，而且節儉，為他留下很多錢財。可到了他這一代卻不學無術，專好玩鷹、玩狗，和一些紈绔子弟捕鳥打獵。由于坐吃山空，沒幾年祖產已被他揮霍了一多半。
　　
　　1. 遇鷹
　　
　　一日，尹桂和同伴們追趕一只白毛狐貍，追了一天，也沒逮住，人和狗又餓又渴。碰巧路邊有一個小酒館，便想走進去打尖吃飯，可剛到門口，獵狗們狂吠，尹桂他們忙尋著狗聲望去，只見門口旁邊有一個鐵籠子，籠子里臥著一只傷鷹。只見這只鷹，兩翅平鋪，兩腿橫臥，喙腭緊貼著地面，喙角血跡已經風干，而地上的血珠仍鮮紅剔透，傷勢非常重，可雙目仍透著凌厲。“真是好鷹——”尹桂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老板，快來，快來！”店老板聽到后趕忙迎出店外，“各位是喝酒還是吃飯？請客官吩咐！”其他人忙說：“吃飯！吃飯！”尹桂說：“不吃飯，我要這只鷹。”老板一聽，為難地說：“這只鷹是一個獵戶送來讓我做湯的，您如果拿去，我怎么向獵戶交代呀！況且這是一只傷鷹，您要去也沒有什么用處呀！”
　　正在這時，一個獵戶打扮的人來到店前，身上正背著他們追趕的那只白毛狐貍，尹桂的同伴們忙上前詢問獵戶是如何捉到這只狐貍的？獵戶說正是這只傷鷹抓到的。尹桂疑惑地問：“既然是它捉到這只狐貍，為什么鷹卻傷得如此嚴重？”獵戶說：“是我將它廢了的！”尹桂更是疑惑了：“這只鷹如此為你賣命，將我們幾個人十幾只狗一天都沒追上的白狐都為你抓來，你為何還要將它廢掉，你怎能如此對待自己的幫手呢？”獵戶拱手說：“先生有所不知。這只鷹桀驁不馴，野性難改，它抓住白狐，就要下喙吞食，我連忙催我的獵狗前去阻止，可被這個孽畜抓死一只，啄傷一只，虧我及時趕到，不然另一只也會命喪它的爪下。我在它的嘴下搶奪白狐，也差點被它抓傷，虧我練過功夫，才將它制服。”說著將袖子擼上，獵戶的胳膊上赫然印著三個鮮紅的爪印。“你說，這種敵我不分，好歹不識的畜生，我還要它有什么用？”
　　尹桂聽完說：“不如大哥將這只鷹讓與小弟，我給你十塊大洋怎么樣。”獵戶說：“這只鷹翅膀被我折斷，腿也被我扭傷，現在只能做湯，不知您要它何用？”
　　“我只是欣賞它的勇烈，雖然不能再出獵了，可畢竟是一個生靈，我崇尚佛學，所以冒昧了！”
　　“既然先生如此善心，我也沒有什么疑問了，什么錢不錢的，盡管拿去便是了。”尹桂硬是塞給獵戶十塊大洋，然后提著傷鷹頭也不回的向回走，他的同伴也只好隨他一塊往回走。
　　
　　2. 醫鷹
　　
　　等走出了一段路程后，尹桂的同伴們問他為什么連飯也不吃，就往回趕路。尹桂說，再不走，獵戶要反悔了。一個同伴笑著說：“一只半死的鷹，賣了十塊大洋，他高興還來不及呢，還會反悔？”尹桂說：“你們哪里知道，這是一只鷹王，等獵戶回過味兒來肯定后悔。”同伴們紛紛問：“如何見得這只鷹就是鷹王呢？”尹桂說：“這只鷹雖傷勢極重，可沒有bcd411b948293e9705818c761b2ae8c7絲毫的顫抖閃動；它明知自己將不久于世，可眼神里卻絲毫看不出一點兒的哀怨之情，依然透著凌厲，透著王者之氣，所以我料定這是一只鷹王。只有鷹王才會桀驁不馴，只有鷹王才不會隨便聽從人的擺布，即使你是魔王，你兇狠殘暴，它決不妥協，決不忍讓，這就是王者風范呀！”眾人哈哈大笑，懷疑地附和著尹桂的分析。
　　回到家里，尹桂立刻請來全城最好的獸醫，為傷鷹診治。獸醫仔細地檢查著鷹王的傷，兩只翅膀已經完全折斷，只能用木板將斷骨齊茬固定住，讓其自動復原，能不能復原還在兩可之中；再看雙腿，一只骨斷，一只筋斷，也是用木板固定，然后在傷口上涂上云南白藥，又給了尹桂幾個藥丸，用水沖開，灌入鷹王的嘴中，醫治其內傷。一切完了之后，獸醫對尹桂說：“好好調理，這只鷹保命可以，如果要想它重新翱翔天空，恐怕不行了，除非出現奇跡！”
　　從此，尹桂一改往日的游手好閑，那些紈绔子弟找上門來也不出門半步，他的同伴們都說尹桂傻了，可尹桂不以為然，一心調理傷鷹。半年之后，那只鷹居然能張著雙翅蹣跚地行走了，尹桂喜出望外。又過了三個多月，鷹能在院中低飛了，雖然只能飛出幾米，可畢竟能飛了，尹桂高興地在院子中大喊大叫。
　　
　　3. 熬鷹
　　
　　終于，鷹王完全康復，能一嘯沖云霄，接著一個俯沖，像一道閃電，又騰空而起，爪下已經多了一只野兔，接著雙爪一分，野兔便一分為二，一眨眼，便被鷹王吞入腹中，沒有一個多余的動作，瀟灑利落。
　　尹桂望著自己耗盡心血救起的雄鷹，又高興又憂愁，它會不會又像獵戶說的那樣敵我不分，或者恩將仇報，傷害自己呢？尹桂拿不準，他真不愿用自己這一年中鉆研的馴鷹方法來熬這只瀟灑凌厲的鷹王。直到鷹王將自己的一條愛犬抓傷，尹桂才下定決心要馴鷹了。
　　尹桂在鐵匠鋪定制了一個堅固的鐵籠子，將鷹王關在其中，任其在籠中橫沖直撞，任其在籠中東抓西啄，尹桂狠心不理。而且三天不讓鷹王進食，鷹王餓得凄慘長鳴，尹桂也裝作不知。第四天，尹桂來到籠子前，細看鷹王，鷹眼里布滿血絲，藍天里的王者在咫尺的籠中困守，心早已經熬碎了，可仍氣勢非凡，沒有絲毫的示弱之意。尹桂狠心地離開。
　　第七天，尹桂又來到籠子前看鷹王。鷹眼依然凌厲，它也直視著尹桂，它不明白，這個人花費心血將自己救起，讓它重新回到藍天，重新成為王者，可它的再生父母為什么又用如此殘酷的手段折磨自己呢？它疑惑，它不解，可它仍然不屈服。尹桂又一次狠心地離開。
　　第十天，籠子的鐵條已經滿是鷹爪的抓痕，有的鐵條上還有些許的血跡，那是鷹王喙角的啄痕。鷹王已經骨瘦如柴，可仍桀驁地挺立著，頭昂得更高，它仍不明白自己的新主人到底讓它怎樣。尹桂再次狠心地離開。
　　半個月過去了，籠子里的雄鷹大概想明白了，它終于理解了主人的用意。它明白了，站在籠子前面的那個精心救治，精心調養自己的人是自己的主人，盡管他把自己當成他的親人，關心愛護自己，可他是主人，自己在天空中是王者，自己在原野上是霸王，可在主人的面前，必須無條件的服從。它愿意服從，因為主人不同于獵戶，為獵戶捕獵，得到的只是獵物難吃的內臟，而現在的主人除了不允許自己傷害人類以及人類的朋友外，沒有任何限制，讓自己在天空盡情地翱翔，盡情地享樂，捕到的獵物，主人和自己平等地享用。所以，它的頭低下了，脖頸從籠子的縫隙伸出籠外，用自己帶血的喙角輕輕地在尹桂的手心里摩擦，一副親昵狀。尹桂欣慰地笑了。
　　鷹王終于被馴服了，不，應該是熬成正果了。
　　
　　4. 賽鷹
　　
　　束鹿城人人都知道尹桂馴成了一只鷹王。每當尹桂在田野中駕著雄鷹捕獵時，全城所有的獵手包括那些紈绔子弟都跟到田野，為的是一睹鷹王捕獵的風采。
　　冬日田野空曠、凄涼，那些野物們沒了青紗帳的遮攔，為了生計不得已將自己的身體暴露無疑地尋找著過冬的食物。主人們一聲令下，獵犬、雄鷹向著目標像出弦之箭，排頭的一只細狗的鼻頭已經碰到野兔的皮毛了，可忽然野兔平地飛起，細狗借著奔跑的慣性也隨即跳了起來，有兩尺高，但野兔已經翱翔在藍天上了。正是鷹王已經將目標牢牢握在爪下了，當目標消失后，獵犬獵鷹頹廢地回到主人身邊時，尹桂已經把獵物放進自己隨身的皮囊中，還能隱約看到獵物掙扎的身影呢。鷹王立在主人的肩膀上傲視著周圍自己的競爭者，一聲長嘯，好像在說，我才是王者。
　　轉眼，平原捕獵的最好時光過去了，春天來了，人們忙著準備春耕。突然這一天城里開來一列軍隊，是日本人，嘴里講著鳥語，腳下走著兔步，整個縣城一下子冷寂了，店鋪關門，集市蕭條。這些日本人兇狠蠻橫，燒殺搶掠，善良的老百姓惹不起，只能躲在家里。
　　
　　尹桂正在家里喂鷹，他的一個紈绔同伴來了，還帶著幾個日本兵，其中一個好像是個當官的，腰挎日本彎刀，斜背王八盒子炮。他的同伴說：“這位是鬼田長官，也好玩鷹，聽說你有一只鷹王，所以特來拜會。”尹桂側眼看了一眼自己昔日的同伴，說：“我的鷹是鄉野之鷹，怎能稱鷹王，你轉告你的主子，說這只鷹曾受過重傷，勉強活命，不值得一看。”他的同伴向鬼田嘀咕了幾句，鬼田也向那個紈绔子弟嘀咕了幾句。紈绔同伴轉身又向尹桂說：“鬼田長官從日本帶來兩只鷹，一只叫蒼狼，一只叫獵豹，要和你的鷹王比試比試，是鷹王還是鷹鳥，一試便知。”尹桂堅決地說：“我不同意！”只見鬼田一拔戰刀狂吠：“八嘎……”尹桂平靜地說：“要比也可以，必須答應我的條件。”“什么條件？”紈绔同伴問。“如果我贏了，就請你的主子們滾出束鹿城，如果我輸了，我和我的鷹甘愿一死。”紈绔同伴向日本人鬼田轉達了尹桂的意思。只見鬼田笑著說：“呦希……”
　　日子定在清明節，全城的老百姓都來到了原野，來看這場鷹王大戰。
　　一聲槍響，鬼田的兩只日本鷹沖向空中。尹桂胳膊一抖，鷹王也直沖云霄。
　　天上蒼狼直奔鷹王的眼睛啄去，其勢如破竹，地下只聽一聲“噓……”氣勢雖小，聲音卻大，鬼田兇狠地向四周望望，嘴里露出一絲冷笑。只見鷹王蒼頭一擺，蒼狼撲了個空，這時獵豹的利爪已到，直撲鷹王的前胸，鷹王凌空一躍，躲過利爪。蒼狼又回轉身向鷹王撲來，獵豹也掉頭撲向鷹王。鷹王硬喙敵蒼狼的飛爪，利爪擋獵豹的尖喙，剎那間，蒼狼的一條腿被鷹王啄斷，折著跟頭從空中掉落；獵豹的雙眼也被鷹王抓瞎，血珠隨著斷腿同時落下，斷腿落在地上，血珠滴在斷腿上。地上人們大聲的歡呼，絲毫不顧忌身邊騎在白馬上的鬼田。鬼田氣急敗壞地連叫八嘎。鷹王仍不罷休，繼續狠啄蒼狼身體，直至蒼狼的胸膛裂開，內臟破肚而出。鷹王又轉身奔向獵豹，獵豹眼睛瞎了，在空中轉著圈，被鷹王雙爪抓住，一爪抓頭，一爪抓身，只聽一聲長嘯，鷹頭鷹身分離，雙雙落下。鷹王在空中一個盤旋，幾聲長嘯，一個俯沖，輕盈地落在尹桂的肩頭，用尖喙梳理著自己凌亂的羽毛，舔著身上的血跡。
　　人們又是一聲歡呼連著一聲歡呼，他們把尹桂高高舉起，鷹王也一聲接著一聲的長嘯，在尹桂的肩上昂首挺胸。
　　
　　5. 群鷹
　　
　　第二天，一隊日本鬼子在鬼田和紈绔子弟的帶領下闖進尹桂的家中，進得門來，二話不說，舉槍便射。可憐尹桂一家老少全部倒在血泊中。
　　幾個日本兵去捉鷹王，鷹王一聲長嘯，在空中盤旋。鬼田舉起王八盒子，向鷹王打去，所有的鬼子都舉槍向鷹王掃射。鷹王又一聲長嘯，向天際飛去，由大到小，慢慢變成一個小黑點，慢慢消失在鬼子們的視線里。鬼子們憤怒地亂叫，向天空胡亂開槍。
　　一個小時后，束鹿城里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個小黑點，接著是兩個，然后是三個、四個，一群小黑點向城中飛來。慢慢地近了、近了，是一群雄鷹，遮天閉日，密密麻麻，向城中的鬼子據點飛去。接著便聽見據點里劈劈啪啪的槍聲，慢慢的槍聲小了、少了，逐漸聽不到槍聲了，隨之傳來一聲高似一聲的雄鷹的長鳴，凄慘的長鳴。然后是鷹王盤旋在縣城的空中，群鷹盤旋在縣城的空中，一聲聲的長鳴，持續了整整一個小時。
　　縣城又恢復了平靜，膽大的居民來到鬼子據點，向里窺探，所有的日本鬼子的雙眼都被啄瞎，鮮血順著兩腮流下，像是悔恨的淚水。鬼田兩個眼珠掉落，掛在臉上，仿佛吊死鬼一般，而且頭頂一個碗口大的血洞，露著白花花的腦漿，肚皮也被抓破，內臟滾落一地。他的旁邊，四五只死鷹凄慘的躺在地上。
　　現在，束鹿縣城烈士陵園有一個墓碑，墓碑上鐫刻著四個蒼勁的大字——抗日之鷹！
　　（責編/朱近插圖/魏忠善）